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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硕: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参观记

 家有学子 2020-09-11

01

如同大多数赴美访学的艺术史专业学生,我的学习规划亦包括了在校参与各式课程与外出参观博物馆、美术馆这两个部分。同其他的“常春藤”盟校相比,美国布朗大学关于中国研究的书籍与藏品资源并不算丰富,临街的罗德岛设计学院的艺术博物馆虽庋藏甚众,但亦不以此见长。因而距离我居住的普罗维登斯市(Providence)最近且各类研究资源极充沛的波士顿市(Boston),便成为我在长短假期中频繁前往的地方。
美国麻省波士顿地区向以拥有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波士顿大学(Boston University)等世界一流高校而闻名。坐落于其间的波士顿美术博物馆(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简称MFA)、哈佛艺术博物馆(Harvard Art Museums)、哈佛燕京图书馆(Harvard-Yenching Library)、哈佛美术图书馆(Harvard Fine Arts Library)等文博单位的收藏规模与品质,基本上可以代表北美地区的最高水平。由于往来频繁,后来我可以相当熟练地在两个半小时之内从住处先后乘公交车、火车、地铁到达上述的任一地点。而位于亨廷顿大街(Huntington Avenue)四六五号的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距离我在波士顿下火车的后湾车站(Back Bay Station)颇近,因而最便前往。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创立于一八七〇年,在一八七六年七月四日对公众开放,向以蒐罗宏富、门类齐全而为世瞩目。一八九〇年,博物馆成立日本部,此部门后经日本中国美术部的过渡阶段,成为如今的亚洲艺术部。虽然其初始阶段以收藏日本艺术品饮誉于世(这与它倚重从日本渠道收集藏品有关),但在冈仓天心、约翰·伊勒顿·罗吉(John Ellerton Lodge)、富田幸次郎等几代部门主管的耕耘之下,如今已堪称北美地区首屈一指的收藏中国艺术品的重镇。其间名品如传唐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传宋徽宗《摹张萱捣练图》《五色鹦鹉图》、宋人摹杨子华《校书图》、宋陈容《九龙图》等,皆是中国艺术史上的赫赫钜迹。一般而言,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收藏中国艺术品的强项在于宋元绘画、佛造像、雕塑与陶瓷等。书法作品藏有二百余件(册页、对联、尺牍计为一件),虽不乏精妙之品,但整体上不能同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Princeton University Art Museum)、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等相比。近年来,这一情况有了相当程度的改观。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外观

我在来到美国之后不久,便前往波士顿游览,而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自然是首选之地。初次观览是在二〇一九年一月十六日,此次未调阅藏品,只在遍览陈列的中国艺术品,并“打卡”吴昌硕所题“与古为徒”的匾额后,竭体力之所能,“地毯式”地观览其他藏品。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吴昌硕书“与古为徒”匾额

在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调阅藏品(右侧为应非儿同学)

同门应非儿同学(业师在波士顿大学招收的研究生,现为波士顿美术博物馆策展研究助理)告诉我,博物馆原址在科普利广场(Copley Square),后迁至现址,经由几次增建、拓展,形成今天的样貌(其中包括博物馆当代部分西翼区域的增建,乃是著名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手笔)。目前博物馆空间分布比较均匀、展品众多,行走其间,须依照地图指引,方可有序探索代表世界各地文化的艺术品。中国艺术品集中陈列于二楼的亚洲翼,展品排布则集中于:两个雕塑厅(内含佛教与墓葬雕塑、石刻),一个上古文化走廊(包括青铜器、彩陶与高古玉),一个宋元展厅(包括宋代及少数元代的绘画、陶瓷、雕塑和漆器),以及一条展陈有从六朝至清代陶瓷器的走廊。展品可靠,排布合理,体现出很高的专业水准。但此次参观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首度大规模观赏五六千年前近东地区印章所带来的“视觉快感”。虽说将这些展柜中的“seal”译作“印章”,但多为圆筒形等非平面造型的形制,决定它大抵只能施用于黏土(clay)之上。这与中国历史上的封泥用法有一定近似处,而在后来未能发展出相应的“文人篆刻”艺术传统,遂可谓之只是一种特殊形态的“雕塑作品”。虽然如此,参照赵超先生新近增订出版的《中国古代石刻研究》(中华书局,二〇一九年版)对于中国石刻传统里西来因素的坚实论证,仍使我们不妨推想中国印章早期发展阶段中的类似可能性。对于那些“心无挂碍”且有条件收集相关材料的学者而言,这一方向亦仍是有研究价值与探索空间的。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近东地区印章橱窗

02


布朗的课程、讲座安排相当紧凑,一周数百页的阅读材料亦着实让我不得不倾力以赴。所以在应非儿同学的协调下,我的两次调阅藏品分别被安排在八月五日、九月二十三日。西方博物馆的体制往往将开放资源、与学者合作、公众教育等视为至关重要的社会职能。每一家具体文博单位的政策与办法虽各有不同,且有时会有不算太小的调整,但这一基本的职业精神与价值判断,并不会改易。我在调阅藏品的过程中,便对这种开放精神与学术格局有了极为真切的体验。

对我而言,调阅过程中的最大收获,是见到了一件以往未曾在国内公开出版过的邓石如自作诗隶书轴。由于当时正写作关于邓石如的博士论文,这对我无疑是重要的发现。该作长一百四十一厘米,宽三十四点三厘米,绘有朱丝栏,且文本为未见录于传世各类邓石如诗文集的四首七言绝句,弥足珍贵。兹录文于下:
七十苍髯老画师,兴酣犹似少年时。
寻常门外坡陀路,拄杖横腰自赋诗。

丽春山下结茅庐,清翠盈庭竹有余。
一枕蘧蘧北窗下,先生真是古皇初。

曾接清谈旧友筵,依稀风景想从前。
二分明月扬州路,弹指而今十八年。

说鬼掀髯逸兴飞,坡翁老去绝芳徽。
淋漓墨渖贻长卷,安坐山斋慰渴饥。

据款识“小诗四章,完白山人邓石如”,知其为嘉庆改元之后所作。上面钤有邓石如自用印三枚:“日日湖山日日春”朱文印、“石如”朱文印、“邓氏完白”白文印。又鉴藏印两枚:“曾藏海陵陈宝晋家”朱文印、“守吾平生珍赏”朱文印。官网的信息注明此作于一九八七年由詹姆斯·弗里曼(James Freeman)购自日本,则恐其早年便流入东瀛,国人自然无从知晓。其书敦实劲韧,浑穆平和,诗作亦有补阙之用,故而对于深究邓氏晚年的艺术与诗文创作,实在意义重大。

至于所调阅的其他藏品,于八月五日观:宋理宗行书七言绝句团扇,宋孝宗行书七言联句团扇(清阮元在左侧的跋中谓“此御书乃宋高宗笔,诗则苏文忠公旧句也”),宋钱端礼行书信札一通,元班惟志草书七言绝句团扇(左侧亦有阮元跋),明文徵明行书《衡山家报》卷(翁氏旧藏),明张瑞图草书七言绝句轴,明黄道周草书诗册(书风与习见者有别,有清侯凤苞跋)、楷书诗轴(翁氏旧藏),清王时敏家书册(翁氏旧藏),清金农楷书信札一通,清乾嘉时期名人信札卷(内有姚鼐、孙星衍、伊秉绶、王芑孙手迹,皆致陈用光者),清乾隆时期缂丝制董其昌临宋四家尺牍卷,清黎简行书诗册,清王懿荣楷书贺太后寿庆金册,清拓唐《龙门涅槃经》(装裱简易,翁氏旧藏)等。于九月二十三日观:日本古写经册(木匣外刻有清成亲王永瑆题字“唐人书藏经残字”,翁同龢跋文中谓“此日本天平年写本”,翁氏旧藏),日本古写经残字廿三段卷(王同愈赠翁同龢物,翁氏旧藏),宋(金)拓《大观帖》第三卷(一册,翁氏旧藏),元赵孟小楷米芾《画史》册(伪,翁氏旧藏),明董其昌临《阁帖》册(凡五册,伪,翁氏旧藏),明黄道周手札卷(凡十二通,字极精好,翁氏旧藏),清朱筠、翁方纲唱和诗卷(翁氏旧藏),清刘墉楷书诗册(内有书迹数种,早年手笔,翁氏旧藏),清何绍基篆书册(书写《说文》部首、字头等,翁氏旧藏)等。

其中印象最深者,自属宋(金)拓《大观帖》第三卷无疑,翁同龢在此册的包布套正面及下端皆题名为“宋拓”,但在册面则径题“金拓”,据册中信息而言,翁氏似倾向于后一说。按:册中有翁心存跋语一则:

崔谅“谅”字皆磨去末一点,当是避海陵嫌名,至“亮”字则全磨去矣。疑王虚舟偶误记耳。

则其依据大抵只是疑其间文字(“谅”“亮”)的缺损磨灭与避金废帝完颜亮(死后被追废为海陵炀王)讳有关。不过,翁同龢在一八八九年的题跋中进一步订正为:

此册余定为金翻金搨本。若榷场,则“亮”字虽磨,犹露顶脚,且“谅”字亦不缺末点。若明以后覆本,则纸墨断不能如此古雅也。

但揆诸拓片本身,则似乎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因其间用纸、墨色甚或拓法,都可以分成数个不同的类型。即使是翁氏“金翻金搨本”之说能够成立的话,恐怕亦未必能够对应到册中的所有拓片上。虽然如此,此册作为宇内孤本的精好品相与古穆气息,仍令人目不暇给、难以忘怀。翁同龢在另一段写于一八九七年的跋文中,讲道其在祁寯藻处见到了翁方纲旧藏的《大观帖》第六卷,观“先生(按:翁方纲)于帖之前后上下方,题字殆遍,大者指顶,小者蚊脚,不下数千言,真墨王也”,遂“于匆促中用薄纸影摹覃溪先生跋四纸,皆《大观》别本考证,而于帖中一点一画评骘精微处,未及迻写也”。翁同龢摹翁方纲的蝇头细字颇肖似,但仍有自家老辣深厚的气味在,亦诚是他处罕觏的“墨缘”。

翁氏藏品中,除了上述的“古迹”,亦颇有时贤的手泽,即如与翁同龢同时的何绍基所书篆书册,给我的印象亦很深。从册子本身的艺术水准而言,远远算不上是何氏的精品。据其间多书写《说文》字头及其后少数的行书、隶书字迹,可知大抵是平日习字之笔,款识中“壬申(一八七二)冬初病起试书”一语亦是明证。不过引起我兴趣的是,晚清两位最为杰出的以“颜体”见长的书法大家,在这一册中产生了交集。翁氏在册后作长跋,追述其与何绍基的交往,兼有论书之语,殊堪玩味:

余于蝯叟为同馆后进,叟因先兄文勤(按:翁同书)之爱,待余甚挚。同治壬申十月,叟寓吴门,余居忧里门,挐舟谒之,叟扶病出,隔户闻拄杖彭觥声,且行且叹,坐定,曰:“吾其死此乎?”嘱余校《仪礼》大字注疏。因论书法,谓数十年探讨六朝碑版,今之学者舍骨力而事姿态,皆野狐禅也。明年(一八七三)夏,叟竟卒于吴,余往哭之。此篆册末题“壬申初冬”(按:此处当为翁氏笔误),笔势颓然,正余往见时也。光绪丁酉(一八九七)正月恽松云来京,以重价购于市,知余笃好,遂以为赠。呜呼!叟固忠孝伉爽君子人也。或以名士目之,浅矣。是月晦,常熟翁同龢记。松云名祖翼,今浙江布政使。

据《翁同龢日记》,翁、何于一八七二年的晤面发生在十月十九日,但《日记》中没有提及具体内容。至于恽祖翼的赠书,亦只在当月廿一日记载只言片语而已。相较之下,此跋的记叙要详实、丰满得多。而何氏对于“骨力”“姿态”的直截态度,恐怕亦是能与翁同龢产生共鸣的心得之言。


03


在美期间最后一次前往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观展是在十月十三日。三天之后,我便结束访学,在洛根机场(General Edward Lawrence Logan International Airport)搭机回国了。这是“翁氏家藏精品展·第一期:亲友交游”开展的第二天,虽受制于一楼展厅的有限空间,许多手卷、册页未能被全部展开,但展品之精好、布展之得体,仍然获得观者的赞誉。

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官网“翁氏家藏精品展·第一期:亲友交游”信息

展品以明清书画为主,有明沈周《苏台纪胜》书画册,明文徵明《衡山家报》卷,明陈洪绶《三处士图》卷、《李白宴桃李园图》轴、《博古叶子》册,明侯艮旸《秋蟀戏婴图》卷,清项圣谟《五十岁自画像》轴,清焦秉贞画像、王翚补景《安岐像》卷,清王翚《山水图》轴,清恽寿平《东园戏墨》册,清王原祁《西山春霭图》卷,传清黄向坚《万里寻亲图》轴,清何绍基《临衡方碑》册,翁同龢自书《“一笔虎字”》轴等。尺幅虽都不大,但相当耐看,部分作品上遍布题跋、观款与唱和诗文,更是引人入胜。而在展厅中周览一过,愈加体会到策展团队的清晰思维、谨严作风。关于前者,“亲友交游”的主题除了相当明确地体现在大量往复题跋、诗文之中,还与各个展品的题材、内容深相契合。概言之,展览的叙事线索是相当清通、流畅的。而关于后者,不妨以一个展签为例。展品中有一件仿元代王蒙风格的纸本山水立轴,确为极精能的老到手笔,但作者的归属尚存疑,策展方不能断,遂将两种可能性都列了出来:恽寿平《仿王翚〈王蒙三图意〉》轴或王翚《王蒙三图意》轴(图六)。其下的说明文字简要地道出了原委,现翻译如下:

恽寿平《仿王翚〈王蒙三图意〉》轴、王翚《王蒙三图意》轴展签

这幅画作给观者带来了困惑。因为临摹、仿效是中国绘画实践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故而对画作的鉴定与辨识是颇为困难的。而王翚与恽寿平这两位艺术家的亲密友谊及其互相的影响,会使学术研究更为复杂。这幅画作的右上方有画家王时敏(一五九二—一六八〇)于一六七〇年的题识,对作品予以补充说明,并指出其为王翚仿王蒙(约一三〇八—一三八五)之作。画轴上端还有两段出自王翚密友、画家恽寿平的题识。恽氏在位于右边的第一段文本中写道,王氏出示此图而为其称赏,恽氏索画,不能得。数月后,恽氏又写下了第二段文本,说他在潘君处重睹此画。为何身为恽氏密友的王翚拒绝赠送此画,而交由潘氏?恽寿平抱怨道。
收藏家、学者翁万戈在研究这幅家传画作时发现,山水中的精致描绘更像是恽寿平的手笔,而非王翚。翁氏指出,全作皆出于恽寿平之手,包括临摹了山水画作和王时敏的笔迹,还写有他自己的题识,因为他无从拥有原作。
不必讳言,我们似乎很难在国内一些博物馆、美术馆的展厅中见到这样水准与用心程度的展签。当然,其间内容自有向不熟悉中国艺术的西方观众解释基本常识的考虑,而即便是如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这样的大馆,亦不能奢求延聘一些造诣精绝的专门鉴定家来解决所有问题。但正由于此,策展团队长期筹备,精细地研究展品,重视专家、藏家的意见,切身考虑观者的欣赏习惯、接受程度,并严肃贯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才尤为可贵。
因为书法艺术是最后进入西方主流审美场域的中国传统艺术门类之一,其对于西方观众的欣赏难度颇大,吸引力自然不能与绘画、雕塑、石刻、陶瓷等相比,所以如何将庋藏的这些精妙翰墨(特别是碑帖拓片)放置在巧妙的展览叙事中加以呈现,对于策展团队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考验。即使以我曾上手观摩的这些有限藏品而言,似乎亦很难在近几年内大规模地公开展陈。所幸的是,像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这样的文博机构,对于将馆藏资源给予学者研究、观众欣赏,持有着相当明确与一贯的开放精神、专业态度,加之策展团队的工作人员都接受过系统的艺术史训练,使我感觉距离这些频繁在异乡“亮相”的藏品(作品图像全部公开),反倒远较长年深锁于院馆库房之中的“奇珍秘玩”为亲近、熟悉。
在“翁氏家藏精品展·第一期:亲友交游”展厅的入门处,有一主体性的介绍展板,其上有句云:“何不同坐,共赏此画?”馆方用意至善,足与法书名画同辉!
附记:笔者在撰文过程中,应非儿同学多有指正,谨致谢忱!欣闻应同学即将主持“翁氏家藏精品展·第二期”的策展工作,我谨祝愿这一展览能够获得成功!
(作者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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