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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飘满断章取义的砖头

 laobing719 2020-09-12

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其中一段和陈丹青的对话是这样的:讲到唐诗,关于初唐四杰,杜甫,木心说当时有人认为他们的诗不好,批评得很厉害,于是丹青先生好奇地问:“这些人是谁呢?”,木心轻描淡写地引用了杜甫的一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了呀。意思是这些挑剔的批评人都没有留下姓名来,但是这些诗人的诗歌流传下来了,“不废江河万古流”。

书中还有另外一个例子,是关于英国作家哈代的,写《苔丝》的那位,当然他还写了其它的小说,当时英国的批评家对他的小说评价过于刻薄,以至他无法承受,后来竟然停止创作了,木心对他非常惋惜,因为时间证明他是一位好作家。这两个例子说明,评论者对艺术家的创作是有影响的,内心强大者,滤去;内心敏感脆弱者,一块言语的砖头飘过来就是致命的打击。

这两天看到网上又有了关于对木心的评价,是作曲家郭文景写的。文字多有粗暴,并且把木心的音乐才能贬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如果木心在世,而且知道上网的话,如何对待这样的粗陋评价?他不知道网络造就了某个范围内的“言论自由”,但是这也是一个充满暴力的虚拟空间,疯狂的唾沫四溅的砖头乱飞,砸到某人并不用负责。当然照木心的那种艺术家性格,我认为他会避开,不屑回应。

文字粗暴这一点,我对于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只能抱有宽容的态度。毕竟他们是在一个修辞贫乏,语言粗鲁,充满红色暴力的年代成长的,有时只有用这种过头的糙话才能表达内心的感受。以前遇到这种年纪的文艺大伽,在公众空间尽享别人的尊重,言语光鲜,私下对同道之人的评价也多是溅狗血的,用词又狠又凶可到令人惊讶的程度。我感受文革遗毒之坏也是从这些话语中,我真不知道他们年轻是是活在一个什么样的逼仄的社会空间中?总有想置对方于死地的那种恶意----好在,至少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人不再像他们了。以前看过一篇郭文景和刘索拉的访谈文字,俩人是78级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在对话中似乎互相也看不起对方的才华,颇有鄙视。而按照我这个至少算个音乐和文学爱好者的水平来评价,我认为郭文景的音乐在同代人中是很棒的,多年前听过他创作的《狂人日记》的音乐,觉得他把鲁迅小说中那种凄冷,凌厉的感觉用声音表达出来了,很惊艳,前久重听,还是一样有魅力。而刘索拉的小说《你别无选择》,八十年代特流行,几年前重新看到,已经不忍粹读,充满了时代的局限和那一代人的自负和矫情。木心反复说过一句话:“艺术是公平的。”时间会大规模淘汰那些不是一流的东西,所以一个艺术家是否有足够分量的作品流传下来,还要看时间的洗刷,很残酷,但是公正。

公正是一件很难的事,特别是时间距离离得很近的艺术家,很难公正评价。当然,还有一条,评价别人,先还得看一下自己什么样的人,所以很难说郭文景对木心的这几句话就很有分量。因为,郭文景是一位专业的作曲家,而木心是一位文学家,画画和作曲只是他庞大的艺术家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两人关注的艺术范围不一样,不可相比。另外,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来评价一个人,也是有失公允的。

我看郭文景评价木心的根据,大部分原文都是从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和其它随笔里面截的片段。而我敢肯定,郭文景根本没有看过木心的原书,而是根据某些人节选的文字而发表的看法,我想如果他看了全书,或许就不会说这种冒失的,不假思索的话。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木心的精神世界。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这本书,洋洋洒洒,九百多页,全景似的回顾了按他的角度理解的文学史,其实这也是一本艺术家如何评价其他艺术家并自我评价的一本书。这是他在九十年代为一群海外的艺术家开的文学课的讲稿,后来经陈丹青整理成文字出版。这本书因为是讲稿所成,文字中口语对话的部分也夹杂在书里,浑然天成,充满了闪耀不断的灵感。而木心说话的方式是自由自在的,经常“跑题”,或者经常夹杂一些比喻,而这种方式,常常就会把他要表达的意思轻松带出来,一语中的。比如他被众人所称道的评价《红楼梦》中诗的好坏的几句话:“《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梁文道是这样评价的:“《红楼梦》里的诗,是多少人解析过的题目,有人据此说曹雪芹诗艺平平,也有人说他诗才八斗。而木心这句断语,也并非没人讲过,只是说不到这么漂亮,这么叫人服气。无需论证,不求赞同,然而背后的识见,全出于其高超的‘aestheic quality,令人欣赏,乃至叹服。”

而郭文景所犯的错误,就是强行地把木心夹杂在文字中说音乐的几句话,如同把水草从水中取出来一样,晾干,然后进行逻辑上的批判。比如木心说:“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这只是对德国丰富的音乐史所作的一个赞美,----没必要鄙薄,像个科学家一样判断是否在德国就会窒息而死,显得毫无幽默感。“勃拉姆斯的脸,是沉思的脸,发脾气的脸。在音乐中沉思,脾气发得大极了。”这是对音乐家作品风格和作曲家本人相互关系的一种比喻,很微妙生动,没看出来吗?----可以不同意,没必要被吓坏的感觉,让人觉得感官迟钝。关于木心对贝多芬,莫扎特的评价是陈词滥调,那郭先生一定是没有看到他书中对音乐家更加惊人和无比错误的语言:

“莫扎特说,他就像对待一只苹果那样对待一部交响乐。

“贝多芬的《命运》,是在劝宇宙。”

“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都属于哲学家一怒而成了舞蹈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思想飞了起来。”

“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觉得宇宙不配。艺术家才大,冤深,永远是冤案。”

“西方人种是好。电视里一个小男孩跳出来,哈哈一笑,真是天堂笑声。一笑,孔雀开屏了,唰的一下全撑开,然后抖,简直瓦格纳!

“歌德诗如交响乐,拜伦诗如室内乐。”

“瓦格纳的乐剧,只能听,看不得。”

  。。。。。

不知郭老师看了后有何感想?欢迎拍砖。如果全部看完他的文字作品,估计砖头都不够用了。

当然,也有可能,看完后就觉得他的这些狂语都是对的了,我就觉得《狂人日记》中那个断断续续高吟低唱的男音就每句都对,那个原作中不存在的女鬼也对,虽然鲁迅的小说中狂人不会唱歌。

看了一下郭写的文字的最后几句:

“最后,重要申明:我其实怼的不是木心这个人,而是一种文风和宣传方式。特此说明。

。。。去成都快活了两天,今日回京,仍无心作曲,故而写篇怼文消遣。

这几句说明,他是在艺术家灵感枯竭的状态下想找个发飙对象的,而木心不幸撞到了这个正在自我发狂期间的作曲家,他需要诋毁一个人来确立自己的自信。

“艺术不是你死我活,艺术是你活我活。”这也是木心的一句话,我觉得文景老师可以看看,这个艺术家并不想攻击你。丹青老师维护师尊之誉,也回应了作曲家几句,但是用语文雅,没有暴恹之气,他也是五十年代出生之人。

                                        202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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