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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兴安 | 老桂飘香——献给天下有情人

 印象黄陂 2020-09-13

白居易《长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两句诗中所描绘的那种理想爱情,是天下有情人多么期盼的一种美好愿望。今天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中的一对有情人,青年时被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老年时才终成眷属,真正实现了这种美好的结局。

接到石头病危的电话后,爸爸、二叔推脱有事走不开。他们真的“好儿不认下堂母”,不来为他们的继父老子,我的继爷爷送终。只有三叔(三叔复员回家后,在乡里任副乡长)迅速赶来桂香寨,他进石头的家门口,我看了看表,正是早晨9时。三叔的赶来让奶奶惊喜的朝他点了点头。

奶奶站在石头的床前,早已乱了方寸。

奶奶握着石头的手说:石头哥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活啊?

石头笑了,说:我也不想走,我舍不得你。可是我好像——真的——要——走——了……石头真的走了。

奶奶说:那你慢走,你等我!说完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抹了抹头发,好像很疲惫地坐了下来,头伏在石头的身边睡着了。

我想反正石头的儿子儿媳孙子还没有赶回,奶奶这半年来料理陪护石头本来就很累,加上这几天石头的病情加重,她更是寸步不离,就索性让她睡会儿,最后陪陪她的石头哥。

半个钟头后,三叔觉得奶奶的气息不对,就去喊她。可是,她已经停止了呼吸,真的追赶她的石头哥去了。

奶奶就这样突然走了,我很悲痛,饱含着泪水,来到院子里。这时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院中那棵老桂正飘着芳香,撒落着金黄色的细花粒。树叶间到处是蜜蜂嗡嗡作响,还有大大小小的蝴蝶在上下翻飞,突然有两只漂亮的大蝴蝶,一只在前面朝着光柱向院外飞去,一只迅速地追赶着,翩翩地飞走了。

这一天恰好也是8月28日。

我亲爷爷刚过完50岁生日,中午送走了客人,晚上还喝了半斤头锅高粱酒,吃了半碗红烧肉,等第二天奶奶去喊他吃早饭,却没人应答。大家把门撬开,据我看爷爷已没有生命的体征,但爸爸还是叫我快去把医生叫来抢救。

医生检查后说:爷爷鼻子流过血,很可能是脑溢血致死的,发病大概是半夜时分。

爷爷是万家冲酒作坊主万宝财的独生子,小名叫“哈巴”。我们这里过去的习俗,哪一家盼望着生下的儿子,怕他长不大中途被鬼勾去了,因而就取一贱名哄鬼,如狗子、哈巴、苕货等等。可见我爷爷是很宝贵的。

爷爷大号叫万传宗,也不是在名字上就要他传宗接代,“传”是我们万姓辈分中他们那一代人的辈分字,当然也不排除我曾祖父有这一层意思。

爷爷由于是根独苗,从小娇生惯养,捧在手里怕摔了,衔在嘴里怕化了。他的家和酒作坊又在一起,小时候那些帮工的,买酒的常常逗爷爷玩,没事就给他酒喝。后来是自己要喝,渴了喝酒,饿了也喝酒,所以养成嗜酒如命的德性。

爷爷一生没有多大的作为,没有男人的刚性和责任感。除了喝酒认真外,其余的他都看得特别淡,就连跟奶奶结婚同房也无所谓。

两老一生都是分房睡的,因为爷爷一喝酒,上床就鼾声如雷,像个死人一样。奶奶本来就不愿嫁给他,索性分床而睡。爷爷与奶奶同床睡过三次,奶奶就生了我爸他们兄弟三人。爷爷真是神枪手,可谓百发百中。

奶奶姓鲍名凤儿,十八岁从十五里外的桂香寨嫁过来的。奶奶那代人,婚姻不能自主,是父母包办的。当年奶奶根本不愿意嫁过来,为此她还寻死觅活的,关于这些后面再作交代。

年轻时的奶奶身材修长而结实,模样俊俏,一根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拖到臀部。她虽说不识文断字,但细的挑花绣朵,粗的打柴闹火,割麦插禾,样样能干。待人接物,勤俭持家都有很好的口碑,冲里人家的红白喜事都要请她去帮忙张罗。

说实在话奶奶嫁给爷爷真是冤枉和暴殄天物。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每天除赚点工分外,不管一家人能不能吃饱,他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不喝就无精打采,连几个工分也赚不了。

据说这叫酒精中毒。就是在最困难的时期,哪有粮食做酒呢?爷爷用酒精兑水也要喝。因此后来奶奶对我爸爸他们管束非常严,从不让他们沾染一点。

奶奶尽管嫁爷爷这么一个人,但她作风正派,从来也没有红杏出墙。她把一切精力用于操持家务,把一切情感都倾注于她的三个儿子的成长。她大儿子叫万天龙,当生产队长,就是我爸爸;二儿子万玉龙,当大队会计,就是我二叔;三儿子万新龙,现役军人,就是我三叔。

爷爷去世后,按农村一般的葬礼安葬了。要说,爷爷连一个花甲子也没有捞着,就突然走了,大家应该是很悲痛的,但家人除奶奶之外,都处于不喜不悲的情感之中。奶奶头几天也是这样,但到出葬那天,奶奶却哭得天昏地暗,泪水滂沱。

我理解她哭的内容:哈巴啊哈巴!你这个人啊,一生心中只有酒。我跟你几十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修着你……奶奶平时心中筑起了一座泪水的大坝,今天这座大坝垮塌了,那几十年积蓄的泪水像脱缰的野马,肆意奔腾着。

爷爷在世时,奶奶从来没有回过娘家,就连她的父母过世也没有回去过。主要原因是当年曾外公包办她的这桩婚姻,葬送了她的青春,她无论如何也不谅解。次要原因是为了不见昔日的那个心上人,免得打扰了自己平静的生活和心情。

爷爷去世三年已满。我细心地观察了奶奶,她近来有不小的变化。首先是她精神焕发,脸色红润,说话声音好像也圆润了一些。其次是她还徒步专门到二十多里路远的街上的理发店里做了一个时髦的头发。再是把三叔买给她,平时舍不得穿的的确良花衬衣穿上了。

据我推测,奶奶是梦见了那个心上人,是想见到那个心上人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了。

奶奶的娘家叫桂香寨,寨中有棵百年的古桂花树,每逢桂花怒放,香气袭人,老远就有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另外寨子地势高,寨子四周堆有高大的石墙,因此叫桂香寨。桂香寨人杰地灵,以前出生的人,有的聪明到天上,在民国时还出过大文人,也有傻到地下的。寨子住户杂姓,以姓鲍姓石为主。

凤儿(为叙述方便,年幼时的奶奶就直呼其名,至于石头干脆从头到尾一直叫他的名字)家和她那个心上人石头家,两家院子相连,屋同脊共檐。

那棵古桂花树就长在两家院墙中,它长年累月青翠欲滴,绿荫如盖,把两家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桂花飘香之时,它毫不吝惜地把稠酽的香气分给两家,再把余香送给全寨,直至送到远方。

凤儿她爹也就是我的曾外公,姓鲍名德全,石头她爹姓石名磊。当年鲍德全和石磊两人同拜一师学打猎,后来无猎可打,又同拜一师学烧石灰。本来两家是世交,到了他们这一代,关系也不错。

石头比凤儿年长一岁,凤儿总是甜甜的叫石头为石头哥。凤儿和石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小时一起玩过家家,凤儿拿出家里的红布做盖头当新娘,石头当新郎,还吹着“喇叭”,送进洞房哩。

稍长大一点,石头就是爬墙上树捉麻雀捕鸟的高手。他抓到了麻雀或斑鸠类的鸟雀,把鸟毛一扯,杂碎一掏,洒上盐粉,包上荷叶,外面敷上黄泥,然后用柴火一烧,打开泥壳,香味扑鼻,他们吃得津津有味。

再稍大一点,她们一起上山打柴,下河摸鱼。到了十五六岁时,凤儿出落成大姑娘了,曲线分明,亭亭玉立,像山中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石头长得如楠竹林中,春天冒出的楠竹笋那样粗壮而结实。另外石头还跟他爹学会了放炮炸石,垒窑烧石灰的手艺。

闲暇时,他们一同到东村看皮影戏,到西湾看楚戏,像一对快乐的小鸟。当时人们说他们两家是门当户对,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要是结合了,真是金童玉女组合。

当青春痘爬到他们脸上的时候,他们已十七八岁了,对终身大事也有了他们的想法,都有除她(他)不嫁不娶的决心,都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气概。有一次县楚剧团在附近村子唱《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俩天天去看,而且回家很晚。

此后一连几天凤儿就哼着《送友》中的一段唱词:

我俩手牵手来到粉河

河滩上一对美姣鹅

公鹅在前面走

母鹅在后面拖

拖也拖不动啊

口口声声喊哥哥

有一天,凤儿在煮饭时,把饭倒到锅里蒸,可忘了淋水。她却在灶下边唱边烧火边想心事边陶醉,把饭烧得一塌糊涂。石头也有事无事来找凤儿玩,还经常把饭端到凤儿家里来吃。他们已达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

他们这些表现和意思,双方的家长当然明白。可是凤儿他爹老鲍却极力反对,已着手为凤儿托媒找婆家了。他还放出话来,天下就是没有儿子伢,我家凤儿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嫁给那个独卵子的儿子。

老鲍为什么这样骂人呢?

据说老鲍和老石年轻时有一次,一同围猎一头带着猪崽的母野猪时,野猪护崽心切,不顾生死地朝它放铳的老石裤裆咬去,老石躲闪不及,野猪一口就把老石的卵子咬掉了一个,剩下一个也受了伤,后来还是老鲍拼死打死了野猪,把老石背了回来,可是老石并不领情……

老石也不示弱地说,我家要家财有家财,我儿石头要人才有人才,家有梧桐树,还怕引不凤凰来?我家石头就不要别人操心啰,还是操操自己那个“苕儿”的心吧!

他说的“苕儿”,是说凤儿有一个不很开窍的弟弟名叫“志”,我们这里的土话“苕”是傻的意思。

凤儿和石头为他们的婚事还多次求过各自的父亲,可老鲍老石却无动于衷。

后来凤儿和石头为此还双双殉情投河跳水,却被人救起。尽管如此,也没有感动老鲍老石的铁石心肠。当时大山里的小青年还没有私奔的胆量。直到凤儿被一顶花轿抬走的前夜,他俩才相拥相约:今生不能在一起,再修来生比翼飞。

老鲍老石为什么要乱棒打散这对鸳鸯呢?关于这说法有三:一说是为他们一起打野猪那事,老石认为在野猪扑向他们的关键时刻,老鲍胆怯了一步,虽然老鲍救了他,他还是怀恨在心。二说是为寨中人说石头长相像老鲍;三说是为他们性格不合,鸭说鸭高,鹅说鹅高,互不认输,互不买账。

到底为什么,真正原因被他们二位带进了棺材,留下的不光是个谜,而是凤儿和石头几十年的痛苦相思。

自那一阵无情棒打散鸳鸯后,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了。我爸今年三十四岁,他的大儿子我也一十有五了。不知是老天有意成全奶奶和石头未尽的缘分还是什么?就在奶奶上街做完头发要往回赶的时候,正碰到为生产队送石灰给合作社也要返程的石头哥。

人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么心上人见心上人,就是泪雨倾盆。他们迟疑了片刻后,奶奶叫道:石头哥——便不顾一切地与石头紧紧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

他们清醒后,石头拉着奶奶到镇上唯一的合作社餐馆,要了当时最贵的三鲜面,一人一碗。另外还要了几个粉条包子。餐桌上,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什么也没说,只是边吃边相互凝望。

这时万语千言也不知从何说起,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面和包子吃完了还不知道什么味道,因为他们这时的味觉、感觉、注意力都在对方,满脑子都是兴奋、幸福、激动,还有伤心。

吃完后,石头又把餐馆仅有的十几个包子全买了,包好准备给奶奶带回去接她的孙子们。

他们回家本不同路,但石头要送奶奶,奶奶当然不会拒绝。一路上他们再也不顾忌什么,手牵着手。开始只是互问你过得好吗?后来他们还是清楚问了对方的近况。

原来石头的妻子也因病去世两年了,独生儿子夫妻俩都在外地当工人,只有春节才回来住几天,甚是孤单、寂寞,但儿子儿媳曾表示,如果有合适的,希望他爸再找一个老伴。

奶奶也把她的情况讲给石头听了后接着说:这是老天同情我俩,要重续我们的姻缘啊!但我曾试探性地对他们说了说老太太改嫁找老伴的情况。你知道我那大儿、二儿怎么说?

他们说,那种人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人,作践自己,给儿女们丢脸,伤风败俗。不管他们怎么封建,怎么顽固,这次再也不认命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我自己说了算!回去就跟他们摊牌。

是啊,几十年的相思,几十年的苦痛,都是我们自己以前没有胆量的结果。我们当初为什么那么认命呢!为什么不私奔呢?我一直怨自己不是个男人,太懦弱了!现在我们一定要抗争,我听你的佳音!石头握着奶奶的手说。

他们边走边说,有说不尽的相思苦,有道不完的想念情。不知不觉日落西山,那落日的余晖洒满了天际,也洒满了他们全身,灿烂柔和的夕阳为他们镶上了一道金边,此时如日出的景象一样美丽壮观。

天色已晚,他们不得不再次地拥抱后,一步三回头的依依不舍的各自往家里赶。

是夜,奶奶激动得难以入睡,直到雄鸡报晓,她做了一个梦:她和石头在春天的山林里,他们把柳枝上插着野花的帽子戴在头上,她在前面跑,石头在后面追。他们边跑边采了大把野花拿着,蜜蜂蝴蝶也跟着他们,在头顶上飞。

他们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热情奔放,那样的青春飞扬。他们跑累了,双双躺在野花丛中,望着白云慢悠悠地无忧无虑地飘荡着……但转眼间那片片白云突然聚集变浓,下起大雨来,把他俩淋成落汤鸡……

原来是梦中高兴的泪水打湿了枕头,奶奶醒了,回忆起那个梦,她想他们未来的生活是美好的,但不是一帆风顺的。然后她一直在不断思考筹划如何跟儿子们摊牌。

第二天,尽管昨晚想好了的话,奶奶还是觉得难以开口。但耳边又响起石头哥的话:现在我们一定要抗争!我听你的佳音!晚上她无法入睡,又想好一套与儿子们摊牌及对答的话语。

第三天,奶奶清早起来,她把喂着生蛋的母鸡捉住,叫我过去帮她宰了。

我问:奶奶你怎么舍得把生蛋的母鸡给宰了呢?

她回答:你爸爸你二叔近段特别忙,人都瘦变样了。奶奶想煨汤给他们补补,另外我还有话跟他们说,晚上你把他们都叫过来,你也来沾点光。

好嘞,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说。

晚上他们准时来了,喝了鸡汤,吃了饭。我知道奶奶有话要说,便提醒她:奶奶,你要跟爸爸二叔说什么?你说吧!

奶奶今天没有顾虑了,拿出了抗争的勇气,打开了话匣子。

她从在娘家与隔壁的石头青梅竹马然后相亲相爱到我曾外公无论如何不让他们结合,从爷爷嗜酒如命到她含辛茹苦、勤巴苦做拉扯大我爸爸他们兄弟三人,从爸爸二叔成家立业到把我带大那几十年的事一口气说了大半个钟头。

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娘为了你们有个完整的家,忍着那个酒鬼只算我有个男人,你们有个父亲的虚名木偶,多次准备离家出走,但一想到你们三个可怜的孩子,娘的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吞,几十年娘是咬着牙熬过来的呀!

她喘了口气接着又说,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体贴、孝顺、理解娘的孩子,还有通通(哦,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学名叫恒通,小名通通)我的宝贝孙子也很懂事很有孝心的。娘告诉你们,我再不打算这么过,再不打算这么活了。

上次在集市上,我碰到了你们的那个石头舅舅,他的老伴也过世了,他儿子儿媳很想为他再找个老伴。我已决定回到我娘家和那个石头舅舅一起过,另外你志舅舅,连饭也煮不熟,饱一餐,饿一餐的,娘去也可以顺便照料照料他,尽到我做姐姐的一点责任。

奶奶说完长长嘘了一口气,我想她是吐了满肚子的苦水。

沉默了好长一会,我爸爸说:妈,你一生为了这个家,为我们兄弟们长大成人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我们心知肚明,也感恩不尽。但你已快奔六的人了,你没看到老人改嫁,大家不认同不说,就是将来生老病死都不好办。你老人家一辈子总是做了牺牲的,请为我们,再要一回面子吧!我代表三兄弟求你了!说着他跪下了。

二叔看到这情景,咳嗽了一声说:妈,你一手把我们三兄弟拉扯大,又把通通也带大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终生难报。但我儿达达才三岁,没有你带能行吗?我也求你了!说着他也跪下了。

娘养你们那阵子,你爷爷奶奶去世早,你们没有他们带,不也长大了吗?你们起来吧!娘这次是横下一条心,你们只当娘跟你们父亲一起死了好了,奶奶接着反驳说。

我立马把爸爸二叔拉了起来。

说心里话,听了奶奶那段诉说,我很可怜她,并觉得她很伟大,她把我带大,我对她很有感情。再说今天我还吃了她煮的鸡大腿,也应帮她说句话呗。我于是说:爸爸,二叔,奶奶一生过得真比黄连还苦,我们感恩就从现在开始,就成全她吧!

大家又沉默了。爸爸看见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就说:妈,你那事也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像这样的大事我们还要征求老三的意见啊,今天就说到这里,我们走了,您老早点休息。

爸爸用了一个缓兵之计。

当晚爸爸、二叔并没有马上去休息,爸爸把二叔叫到我家商量说:妈是受了那个石头的引诱,是一时冲动和糊涂。你这个堂堂的大会计认为该如何是好?

二叔沉思后说:这事非得阻止不可,否则我们丢不起那个人!我们阻止不了,我想发个电报给老三,说“母病危速归”,叫他回来一起阻止,妈听得进他的话。英雄所见略同,事不宜迟,你明早就去发电报,爸爸说。

发电报后的第二天傍晚,三叔就从青岛赶回了。进门一看奶奶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精神不错,还在烧火做饭。三叔问:妈,二哥发电报说你病重,让我赶回,这是怎么一回事?

奶奶马上意识到是老大老二在捣鬼,他们认为我与三儿最连肉,是诓他回阻止老娘改嫁的呀。于是忙说:前几天娘是病得很,今天好多了。你回来好啊,娘做梦都想你,刚才烧火,火还在啸呢,你就回来了,说着说着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听说三叔回来了,爸爸、二叔他们马上过来了,二叔将三叔叫到一旁,把为什么撒谎让他回的缘由如此这般地说了一次。哪里想到他们这次失算了。

三叔听后,没有责备和反对奶奶。他还说:在城市老人丧偶,子女们都支持他们再婚,这没有什么让人瞧不起的。妈妈吃了大半辈子苦,老来想有个伴,相互照顾,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出现这样的结果,这是爸爸和二叔完全没有想到的,他们听后面面相觑。

爸爸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老三你今天赶回家也很累,今天我们暂不商量这事,你早点休息。

当晚奶奶也想到三叔旅途劳累,吃了饭,安顿三叔休息了,也没有与他谈改嫁那一码事。

爸爸和二叔回去后,他们又在一起,谋划了一个“招父养孙”的计策。何为“招父养孙”,这是来自“招父养子”。他们这一着是说奶奶不能出走到桂香寨去,要她帮着带孙子。奶奶决意要找老伴就只有把石头招进家来。爸爸,二叔预计他一定不敢来。我给此计名为“招父养孙”。

他们商量好后,爸爸说:好,这样就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老娘和三儿。等三儿回到部队上去了,要是那个石头敢来的话,我们对外莫说是娘找来的老伴,而说是生产队请来的搞副业烧石灰的师傅,暂住我家。

如果他来了,我也不会让他舒舒服服住下去的!爸爸、二叔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已定。

第二天,三叔派我到集市上去买了一些菜,由奶奶做好晚饭,爸爸、二叔还有我都过来饱餐了一顿。饭后由爸爸以长子的身份,大度、孝顺,宣布支持奶奶找老伴的决定,即“招父养孙”,让桂香寨的石头来我家,暂时对外说是生产队请来烧石灰的师傅。

他解释说:为什么要这样呢?一圆了老娘老来有伴的梦;二侄儿达达有人带,大家放心;三主要是娘和石头舅舅将来养老送终方便;四嘛,还不知道石头舅舅来后习不习惯,如果他不习惯走了,也免得遭到别人笑话,你们说呢?

爸爸一席话,听起来说得好像很通情达理,很有孝心的。

奶奶听后,她担心的是石头哥肯不肯来,就是他来了,儿子们会善待他吗?但又一想,哎,一步一步地走吧,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只好点头认同。

三叔听后还为二位哥哥的思想观念有这样快的转变而高兴。他接着说:不管是石头舅舅来还是妈到那边去,都没有什么怕别人笑话的。你们都认为石头舅舅来好,我也没有意见。但希望你们再不要犹豫什么,尽快把石头舅舅接过来,圆他二老之梦吧!

爸爸、二叔点头称是后说:这事你放心,你安心回部队去吧!

第三天早上,三叔回部队去了。奶奶精心打扮一番,穿着她的的确良花衬衣,憧憬着幸福,要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娘家桂香寨,把佳音传给她的石头哥。

金秋八月,天高气爽,艳阳高照。奶奶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脚下生风,尽管多年没回去过,路径还是很熟的。只花了不到两个钟头就到了桂香寨寨口,早已嗅到桂花的芳香了。

寨口有一群孩子正趴在地下弹玻璃弹子,挡了路。奶奶停下问孩子们,你们知道鲍志和石头在家吗?孩子们望了望这个陌生的女人,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回答说,“苕志”出工去了,石头可能又送石灰去了。

一听到孩子管鲍志叫“苕志”,奶奶心头酸酸的。

奶奶进寨子往里走了一段路,首先引入眼帘的是那棵饱经沧桑的桂花树,还是那样枝干遒劲,花开繁盛,香气馥郁,未见其树,先闻其香。

她先推开她家的院子门,院子由于桂花树遮盖得很严实,光线暗淡,再到屋门前,门上连锁也没有,堂屋比院子亮多了,已出现了几处天窗,堂屋里的雕花条台也断了一只脚,显出破败景象。

快到中午了,奶奶准备帮志煮餐饭,到灶上一看,吓了一跳。那灶边锅里污垢厚厚的一层,奶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洗得能看到锅是生铁做的一点亮色,就这样将就煮了一点稀饭。

收工回的志,进门大为诧异,面对三十多年未见的他凤儿姐,也没有多大的感伤,只是为今天回家就有稀饭吃而高兴。奶奶找了找没有菜炒。于是就着她带来的牛肉罐头随便喝了点稀饭,望着瘦弱苍老的弟弟,心中无限感慨。

到天黑时,石头才回家。进寨就有孩子对他说有个怎样怎样的女人来找过他,现在在苕志家。

石头马上想到是他的凤儿妹回来了,很快来把奶奶叫过去了。奶奶进院子一看,心想只隔一堵墙差别怎么这么大呢?石头家院内整洁,墙上挂有长长的干辣椒、玉米棒子。进门一看,房子虽说没有改变,但料理得干干净净,家具等摆放得整齐有序。

进了家门,石头边请她坐边高兴地说:昨天喜鹊就在桂花树上欢歌,桂花这几天也特别香,我想定有贵客来,今天还特地从街上割点肉回来,另外我昨天舂有糯米粉,有新鲜的干桂花,今晚煮桂花汤圆吃,叫志也过来吃。

说着石头很麻利地系上围裙,挽上袖子,洗了手就侍弄起来。奶奶要去帮忙,石头说:你今天帮志打扫清洗一天就够累的,你去把志喊过来拉拉家常,稍作休息,一会就好。

没费多少工夫,石头就把饭做好了,是猪肉煮汤圆,一人一碗。奶奶看到志和她碗里的肉很多,而石头自己碗中几乎没有肉。奶奶这时想到自己在万家几十年只有她煮饭给别人吃,今天吃着石头煮的桂花汤圆,真是比吃人参燕窝还要有味。

吃完饭,打发走了志,洗完澡,他们上床了。人常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们虽过了那个年龄,但山里一处土养一处人,这里的五谷杂粮很养人。很多人到了花甲之年也没有觉得自己老,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活时男女还打打闹闹,说荤笑话打打邪。

奶奶和石头尽管五十开外了,但他们就是山中这样的汉子,这样的女人。这时屋顶上的阵阵清香透过瓦缝不断传来,像是阵阵清风煽动着炉火,火越烧越旺,他们早就如醉如痴,如梦如幻。

他们这场云雨激情,如同长期受厚重的地壳压在底下的岩浆,多少年左冲右突,总要喷发出来。今天终于挣脱了重压,迸发出来了。并将大地、山川、树木燃烧着了,那如铁水般的岩浆奔流着,一路燃烧着,火势借着风威,发出了呼呼声响。

好像在喊:烧吧,烧吧!烧得更猛烈些吧!火在猛烈地烧,大地在摇晃,人在牛喘……

经过一场生死的拼搏,一场凤凰涅槃之后,他们什么也没说,躺下就进入了梦乡。直睡到日上三竿。他们醒来,奶奶才记起她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将回家抗争的经过及对内“招父养孙”,对外是请烧石灰的师傅的结果说了。

石头听完后说:你家两个儿子的思想观念表面上是转变了,但实质上还是认为他娘改嫁是件不光彩的事,还是遮遮掩掩的。他们那个“招父养孙”的计策,一是认为我不敢到你家去,二是如果我去了,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整我,直到把我撵走。

但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可喜可贺的,这让我们完成了走到一起的第一步。不过我过去后,我们还要继续抗争!

奶奶回家后,把石头愿意来我家的事对爸爸、二叔说了。他们开始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装有喜色地说:那好啊!我们再商定个吉日把他接过来。

花神来了,桂花开了。那是1976年8月28日,石头被接到了我家,正式过上了表面上是生产队请来的烧石灰的师傅,实际上是爸爸、二叔招来做继父老子的生活。

当天晚上,爸爸带着会计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找石头谈话。

他说:今晚我与万会计来找你,主要有两层意思。一是请你来我队当师傅烧石灰,要你吃苦,我们表示欢迎。二是常言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古时刘邦到咸阳城也有个约法三章,我们跟你石师傅,按桂香寨的排辈,我该叫你舅舅。但我们公事公办,应该订个君子协议的,那就免了,我们也来个约法三章好吗?

石头回答:那好,不管怎样我新来乍到,请你们多多关照。

爸爸接着说:简单地讲三条——绝对服从领导,绝对服从安排,绝对听从指挥。

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我做到三个绝对好了,石头表态式地说。爸爸接着赞许地说:看来石头师傅是爽快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接着会计将石灰场的筹备情况,人员安排,以及石头的报酬等都说了说,还强调一点就是要到石灰场安营扎寨,没有队长的允许是不能随便离开的。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石头听出爸爸三个绝对和会计的强调是要实施他们整人撵人的计划罢了。

第二天,生产队就成立了一个以爸爸一个铁杆哥们为场长,以石头为师傅的五人副业队,开进了山里石灰场。

我想爸爸也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当时生产队的社员婚丧也有七天的假。奶奶和石头不也是结婚吗?爸爸像秦始皇硬把新婚的孟姜女的丈夫万喜良赶去修长城。

石头他们一行人进山砍树搭棚、炸石垒窑,这些活对石头来说是驾轻就熟。他们几个除场长外其余几个人和石头的关系还是挺融洽的。

他们进山转眼十多天了,场长带头不回家,别人也不好请假。白日里他们有说有笑地干活还是比较容易过的,晚上这些壮汉们哪有不想家的。石头和奶奶可谓新婚燕尔,他就更想了。

他想与奶奶在一起的两个晚上,是那样的柔情蜜意,真有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感觉。想到奶奶把床上铺垫得那样柔软,被褥洗得那样干净,还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特别是奶奶那种女人的气味,一嗅到就有种性的冲动……

奶奶晚上同样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想到自己一生只有跟石头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才是春光大好,阳光普照。

这一晚,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鸡都叫了。奶奶立即起床梳洗一番,穿上那件的确良花衬衣,打扮得光彩照人。因为她夜里还想到石头在山里生活艰苦,没有菜吃,秋天来了早晚都很凉,他的秋衣也没带,于是她精心炒了几个菜,煮了些鸡蛋,又找来石头的秋衣,用竹篮装好。在天亮前便离开了村子,送到石灰场去。

奶奶到石灰场,石头他们早饭也熟了。他们吃着奶奶送来的菜和鸡蛋,除了场长不十分高兴外,其余几个人都有说有笑的,对奶奶还十分感激。

吃完饭,奶奶把石头他们几个人的衣服都洗了才要回家。石头看了看场长的脸色不很好,但还是把奶奶送了一程,离别时他们亲了又亲,依依不舍,真是爱到深处情更浓。

进山一个多月了,石灰场第一窑石灰烧得很好。石头凭着他以前的老关系,很快销售一空。接着二窑、三窑石灰质量也不错,销路也好,但好景不长。来住队干部说,生产队应该以粮为纲,花那么多人力物力搞副业,纯粹搞资本主义。这条资本主义的大尾巴非割不可,勒令石灰场立即下马。

隆冬时节,石头回家来只有两三天的时间。爸爸又安排他去三十里外修公社级的天池水库。

石头修完水库回已是1977年闹春耕的季节。这时春寒料峭,爸爸派他下塘去抽剅挑塘泥,下水办秧田。(当时还没有农用靴)石头赤脚在冷水中长期浸泡,有时又上到干处被霜风一吹,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疼得钻心。但石头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晚上她烧温水给石头泡脚,还专程到集市上去买蛤蜊油为他涂伤口。睡在床上,她把石头的脚放在胸口或腋下暖着。多次与石头商量:我们回桂香寨去吧,我那个龟孙儿子天龙,心也太狠了,别把你这条老命丢在这里。

石头总是说再忍忍吧,我就不信,我的诚心不能感动他们。

1978年,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了。生产队已开始搞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二叔家的达达已6岁,上小学去了。正在这时听说鲍志卧病在床,朝不保夕。

奶奶和石头合计道: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他们去跟爸爸、二叔说明了原因,要求一起请一个“长假”。不知是他们良心发现,还是被石头的诚心所感动,他们竟然应允了。

奶奶和石头回桂香寨的那天,正是秋高气爽,又到了桂花香得醉人的季节,一路上景色宜人,他们如脱笼之鸟,心情格外舒畅。这跟董永带张七姐回家一样,他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黄梅戏《天仙配》中“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唱段: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青山绿水带笑颜

从此再不受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

回到桂香寨,石头和奶奶承包了他们生产队的石灰场。由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农民的温饱解决了,已开始修建砖瓦房,石灰用量很大。石头的技术好,又有奶奶这个贤内助帮忙打理,他们场烧出的石灰成了名牌产品,再加上石头和奶奶待人热情、赤诚,因而生意十分红火,生活也十分温馨、惬意。

鲍志终因长期营养不良,身患多种疾病,奶奶回来后尽管尽心尽力的照顾,请医生为他看病,也无力回天,还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90年代末,桂香寨的那条锦绣谷成了风水宝地,被定为旅游风景区。山里要停止炸石烧窑,石头的腰包早就鼓了起来,上面说不烧石灰,他就不烧了。开发规划时,水泥大道通到了桂香寨的寨门口。

一天,县旅游局的专家领导到桂香寨来考察,眼前一亮。认为以石头和奶奶娘家为中心的那一排房子,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具有明清风格。再加上那棵百年老桂点缀其间,保持原状,略加修缮,开休闲山庄、农家乐、土菜馆,让城里的人来这里休休闲、避避暑,让他们在花香中漫步流连……那简直就是摇钱树、聚宝盆啊!

石头和奶奶虽然老了,但他们的脑子还很灵活。经高人这么一指点,他们说干就干,在寨口树起了大招牌——“百年老桂农家乐”,还特聘我为农家乐的主管,开张后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奶奶和石头虽然幼不是夫妻,但老来却是恩爱有加相敬如宾的伴儿。奶奶最喜欢吃石头做的桂花汤圆,石头就是再忙也要变着花样做给她吃。

他们时不时到厨上去露一手,为顾客做几个拿手的农家菜,还经常陪城里来的老哥们姐们拉拉家常,打打麻将。奶奶还跟城里来的老太太学唱歌跳舞。她经常哼唱的歌是一首老歌: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功夫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2005年,石头过完了84岁生日。又到了丹桂飘香、金菊遍地的日子,石头因人老体衰,又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在县人民医院住院半年多。

石头觉得自己不行了,想把灵魂安置在生他养他,给他带来欢乐和幸福的桂花树下的家里。8月27日,我和奶奶按照他的要求,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桂香寨家里。

万万没想到的是,8月28日会出现开头那样的情景。

当奶奶追赶她的石头哥去了不久,石头的儿子儿媳孙子都赶回来了。我和三叔与他们商量后,按照他们生前的遗愿,把奶奶和她石头哥的骨灰盒,一起并排安葬在桂香寨石家的祖坟山上,坟前都栽上了一棵桂花树。

每年秋天,这里桂花绽放,金粟满枝,香风四溢,蜂蝶成群好不热闹。两棵桂花树已长得根连着根,枝攀着枝,远远望去,像两个人在深情凝望,又像在相傍相依……

本文作者朱兴安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朱兴安,黄陂区蔡店中学退休教师,六十有五。为吾不得老年痴呆症,经常舞文弄墨,写点新诗,写点文章,向区内的文艺杂志投投稿,除自我欣赏外,也想愉悦一下别人。近年写了一些关于蔡店乡土风情系列,比如《蔡店的米酒》《蔡店的肉糕》《蔡店的糍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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