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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遗事(八):家乘留影

 印象黄陂 2020-09-13

  

文 | 梅保国 · 图 | 掌柜

我的父亲念过几年书,略通文墨。父亲喜欢讲旧时见闻,尤其是家族的人物掌故、落籍兴衰。父亲也曾希望把零落的家族串起来,终因人力财力不逮作罢。

父亲生于1934年,2004年正月二十四日夜,一觉不醒,悄无声息又毫无征兆的告别人世。我尝试过很多次,写一篇文章来纪念父亲,都不知如何落笔。几十年的生活点滴,草木相依,风雨相随,很难用文字表达。

父亲的一生算是平平稳稳,起落都是时代变迁,非人力所能把握。父亲兄弟姐妹只落下姐弟二人,我的姑母,乡间的称谓是“伯伯”,年长我父亲二十岁,是家中长姊。中间有多少兄妹夭亡,没有听父亲姑母讲过,也许是伤心往事,都不愿提起。

按时间推算,祖父应该年长父亲至少四十岁,也就是祖父出生的年份是1894年前后。当时的清政府正是洋务兴起,1895年甲午战败,泱泱大国的梦想破灭,清朝到民国,几十年的外侮内乱,军阀混战,可以想见,祖父这一代人在夹缝中求生存,还要修身齐家,相当艰难。

祖母的姓氏籍贯已不可考,听年长的乡亲说,祖母是一个至善的人。这一点影响深远,上海的姑母和我父亲,都得其真传,与人为善,急人所急,都到了忘我的地步。

祖父祖母于花甲之年,先后在“过阶段”的三年中去世(指1959~1961三年自然灾害),穷困加上饥饿,也许还有对家业中兴的失望和遗憾,两位老人都没有能抗住现世的凌乱不堪、百废待兴,都郁郁而终。祖父祖母过世之时,我的大姐降生不久,家族的延续燃起火苗,也许是祖父母最大的安慰。

祖父兄弟四人,行大,据说异常勤劳节俭,白手起家最后到兄弟三个都能有几亩薄田,在旧世勉强维持生计。祖父稍好,日积月累,置田置业,到解放初,已经有三石田地,二次四清(俗称大四清)补划地主成分(小四清划上中农)。

祖父母以一家之力,种两三石田地,农忙的时节才会请短工帮忙。有一次谈到小时候的生活,父亲说,祖父母节俭近乎吝啬,也并不富裕,能吃一碗油盐饭,就算好日子。

那个时候姑父姑母还没有去上海,家境窘迫,姑母的儿子常走外公外婆家,希望吃一顿好饭菜,却大多失望而归。大约七八岁的时候,他吃过午饭后回向家榜,在路上不知道遇到什么受了惊吓,姑母说是“外事”(迷信说法,遇到外面不好的事情惊扰),到家后一病不起,又无钱医治,不幸夭亡。

姑母家以后有了两个表姐,二表姐听说也是意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结婚不久,很年轻的时光,也逝去了。二表姐身材高挑,很漂亮,我在上海的日子,她还在上中学,回家就像一阵风,歌声笑声不断,很讨姑父姑母喜欢。

祖父祖母留下来的事迹不多。一件是年长的族人所述,祖父母为人良善,曾经在雪地里救过一个同族的孤儿,也不过是一碗油盐饭的赠与。孤儿的后辈都与我家几代友好,也算是善果。还有一件,与三祖父有关。

三祖父年轻的时候不安分,在外闯荡,生意上起了纠纷,大概是遵“长兄如父”的旧规吧,纠纷的对方迁怒于我的祖父,到杨店的日本人据点诬告我祖父跟“×匪”有瓜葛。祖父被日本人抓走,同族义愤的年轻人一路追赶,日本人在旧坟头过去一点的地方,扔下了我祖父,匆忙中还在祖父的腹部刺了一刀,所幸无大碍。

这件事的结果是,祖父与三祖父反目,一气之下,三祖父远走他乡,到死都没有再回来。还有一种说法,三祖父不务农事,不是正经的种田人,闯祸的事情不少,都是祖父求人遮掩平息,因此兄弟的积怨很深。

三祖父最终到河南光山落户,解放前后做了铁路上的工人,他的后辈开枝散叶,大多在铁路上工作,不知何故,也没有人寻根祭祖,回到老家。

唯一的联系是在文革时期,一个光山的同辈哥哥下放到前面的小任湾,经常被他母亲领着来找我父亲跑关系,并没有什么大的助力,最后是当兵回城,脱离了农村。父亲由此得到很多光山的消息,很有意探访光山的叔伯兄弟,当时条件所限,作罢了。

上段中提到的旧坟头,是一块水田的地名,因为未平田之前是我家的祖坟,习惯就叫它旧坟头。因为新社会平坟,祖父祖母就没有能归葬祖坟,如今连位置都不可查。父亲与本房的逝者则一起安身在湾子的公共墓园。

很多年前,我们家在下河的滩地还有农田,每次下地干活,路过旧坟头,父亲总要手指向南,说道:“那块田,是我们家的祖坟。”亲切又怅惘的声音,如在昨天。

我家的旧箱底有一大一小两颗鹅卵石,比拳头稍大,颜色也不同,大的呈黄色,小的是青色为主,不知道是哪一辈传下来的,也曾经在二伯父家存留过。父亲在世的时候很看重,说是拥有阴阳石,人丁兴旺。

阴阳石的来历,有一段传说,父亲讲得绘声绘色,我却没有记清,大约是说祖坟地飞起两只鸟,姑且当它是凤凰之类的吉祥如意鸟吧,鸟飞之处,就见两颗阴阳石,先辈以为异,如获至宝,数辈定规,要嫡长子承袭,仿佛荣耀的爵位。

祖父有一个妹妹,嫁到河对面杨店向家大湾,向家姑爹过去在上海相当有人脉,是码头上的人物。后来我的姑父和大伯,大爹二爹到上海谋生,都得他之助。姑爹的儿子跟我姑母常来往,照顾不少,亲如姐弟。

姑婆的墓地在离民房不远的一处空地上,上海的大表姐带我过去烧过纸钱。姑父也姓向,祖居向家榜,是向家大湾的同宗,推测姑母嫁到向家榜,是姑婆保的媒吧?如今姑父姑母也归葬乡下,两湾之间,不过二里不到的距离。

祖父往上的曾祖父辈,音讯很少,大约跟上海的大爹二爹有渊源,祖父跟大爹二爹是叔伯兄弟吗?如今,高寿的二爹也去世近二十年,探究高祖辈的机会,也彻底丧失。

大爹二爹与我姑母同在上海闸北区的一处湖北同乡聚居地,大爹住在我姑母邻居的背后,房子是背靠背的结构,大爹的小房间面北背南,斜对面不远,就是我曾经写过的一家开水铺,一瓶开水一分钱,还隐约的记得。

二爹住地跟大爹只有一里路远,“交通路”(马路地名)对面拐进去,我很小的时候去串过门,一栋木质结构有阁楼的通间,这一片的房子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拆迁,位置是现在的上海火车站周边。

交通路是往来农村老家与上海姑妈家最重要的站点。交通路上69路车,转65路到十六铺上船,是归乡的旅程,吃烫饭、咽咸菜的日子开始。从十六铺上车,辗转于交通路落站,可以走石库门,过弄堂,逛商店。

姑母一个月总有几回,到附近的一个菜市场割二两猪肉,晚餐可以吃白米饭,有肉丝冬瓜汤。特殊的日子,我还能侥幸看一场电影,吃两毛钱一碗的馄饨。电影我记得也许只看过一次,是要回乡下的时候,二表姐带我过去的,名字是《金沙江畔》。

高中毕业我重访旧地,还有零星的未拆迁的街坊,住简陋的天窗小屋,用靠墙的自来水管接水,打招呼也是地道的黄孝口音,淳朴如初。从姑母沪太新村的新居走过去,并不远,过一个涵洞,往前,再过没有桥的“大洋桥”(地名)即到。

上海的大爹无子嗣,二爹有三男两女,上海落户二子一女。武汉落户一子一女,二叔下放到湾子住过一段时间,还做过农活,后招工返城。亲族本房,走得还亲近。

高祖再往上,我曾经咨询过同湾的知名人士,都没有明确的线索,总之高祖先辈一脉,还有同湾的本房族人,也许是因为在湾子里的人丁萧条吧,显得很团结,出了五服,大小事还有周济往来。

祖父辈里,河南的三祖父以外,另外三家的余脉,落到湾子里的也有三支。我祖父是大房,传到我父亲一支,二祖父有大伯二伯兄弟二人,大伯早年到上海闯荡落户,另寻佳偶。湾里是寡居的大妈和养子一家,于八十年代中期前后找到原籍江苏江阴,一个孙子未改名姓,勤奋上进,学问不小,早已经在上海安家落户,成为中产阶级。

幺爹过世早,四婆高寿。四爹传大伯父一支,过去孤儿寡母的很艰辛,听湾里人讲,大伯父八岁耕田,身高齐牛肩,在乱世之中,还混到一个“小土地经营”的成分。不幸的是一个堂弟重病夭亡,堂姐都外嫁,余留的断壁颓垣,就是我改造后的新屋所在。

父亲的亲戚很少。母亲也没有兄弟,姊妹三人,下有一个妹妹,我们叫她四姨,很有些文化,字写得好,工整娟秀之外,还有民国闺秀的余韵。天不如人意,四姨红颜薄命,古稀之年在养老院终老,一个养女自立后离家,关系近乎仇敌,不相往来。

我母亲首上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不幸,五十九岁去世了,原配是蔡李湾蔡姓人家,原姨父病故后改配到泡桐东南不远的石家学堂。

姨父是原大队书记,年长的同村人,还称其老书记。姨父在乡野威望不低,有一门做酒的手艺,书记退下来后,操旧业,又做过很多年酒。到老年,姨父做酒已经不多,供应自己是主要,酒喝完了,做几作,一二百斤酒。

姨父的独特之处,我所知有两点。一是说话在文在理,有干部之风;二是喝酒异乎常人,量多,见天必饮。

1979年我升初中住校,姨父改了一口箱子送给我装衣物,中午我母亲做了豆腐小菜下酒,父亲姨父分坐在桌子的东西两方,推杯换盏。这一场酒,从中午喝到下午五点钟方罢,边喝边聊,说的什么内容,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只记得姨父伸出指头的手势,颇有特色。说一通道理,伸出一个指头:“咧是其一。”接着又说出一番话,伸出两根指头:“咧是其二。”语速不急不缓,很有条理和逻辑,说话的语气,就是一个标准的基层干部。

再往后,姨父步入老年,但是爱酒依然如初。每逢泡桐热集,总要上街看看。还是老书记的步伐,路上不停地接受乡民招呼致礼,手提一个装酒的汽水瓶,走几步喝一口,再走一段,又喝一口。上街喝一半,返回又喝一半,脸总是红红的,目光迷离。

晚餐再喝半斤,几乎不怎么吃饭,生活总是在明白与迷糊中向前,今年已经八十八了吧?还健在。姨父家的大表哥,打小在农村,十六岁谋生,跟一个亲族走街串巷炸米泡,后辗转到城市当工人,落到火车货运站退休,车站在荆门,我去过一两次。僻壤,风景不错,经济状况一般。

一人一命,一个家和族就更加冗杂。再辉煌的人生,也不过是家族锁链的一环。今生来世,何其相似!

余暇再续。

本文作者梅保国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梅保国,黄陂泡桐人,深圳谋生。历经坎坷,好文不悔。杂览自乐,涂鸦自娱。鸿儒谈笑,白丁往来,调琴阅经,案牍劳形,乐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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