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告诉我们：什么是出生的烙印

文/渔樵耕读

出生的烙印，刻在每个人的深处。

 

看韦小宝，做了天地会的香主、神龙教的白龙使、清凉寺的高僧、御前侍卫副总管、抚远大将军和鹿鼎公，人前人后威风凛凛，可所有这些，都比不上丽春院带给韦小宝的影响深远。 

那是出生的烙印带给他的影响。

韦小宝的事业是丽春院式的事业，心心念念的是在扬州开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家家都要比丽春院大。

韦小宝的审美是丽春院式的审美，每个他碰到的女人都要和丽春院的姑娘作一下比较。比丽春院漂亮的，就娶回家做老婆，即使面对视若神明的阿珂，也不例外。

韦小宝眼中的建筑是丽春院式的建筑，无论看哪里都像丽春院，或者比丽春院好一点，或者比丽春院差一点，丽春院是永远的参照物。

韦小宝的炫耀是丽春院式的炫耀，平生所愿是把妓院里所有的姑娘通通叫来，左拥右抱，尽显豪阔。 

总之是处处以丽春院作参照，又时时以超越丽春院为荣。

韦小宝是幸运的，虽然出生在妓院，但日子过得简单而直白，母亲韦春花是一个无知无识、没心没肺的女人，虽然经常受嫖客打骂，却也安之若素。

这样的出生没有给韦小宝带来心理压力，也没有让他背上包袱，反而造就了韦小宝一副无视权威、无所畏惧、浑不吝的小无赖样子。

甚至，因为在妓院里见惯了大人物的丑态，他见大人物的时候也没有包袱，反正大家猥琐起来都一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韦小宝的幸运。 

比如杨过就完全不同。 

杨过和韦小宝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单亲家庭长大，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都曾饱受欺凌，都古灵精怪惯于捉弄人，都不轻易服输认错。

但同样出生市井，杨过是不融于市井的。同样是圆滑，杨过的圆滑却是带刺的，表面嘻哈亲热，内心疏远隔离。

杨过出场第一句话，是看到李莫愁和郭芙：“嘻嘻，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朋友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

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可界线却划得清清楚楚。

姓杨的没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你们和姓杨的不是一路人。

嬉笑之中，隐隐含着戒备、提防，还有“姓杨的”三个字之中的自矜。

杨过的成长和韦小宝不同。韦小宝和韦春芳踏踏实实自居底层，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是社会的原因，也不觉得是他人的原因。被欺负了，他们随时可以躺地上，事后能打回来算赚，打不回来也便拉到，不多往心里去。

在“耻感”二字上，韦小宝比较钝。

穆念慈和杨过却不是。他们虽然境遇不好，生活困顿，但却骄傲、自矜，心气从来很高，有强烈的耻感意识。

两个人最不一样的出生烙印，还在“父亲”一词上。

韦小宝从来没有“父亲”这个包袱，因为她母亲韦春芳就从没有男人这个包袱。他们自从第一天起就把那个男人当成是死了。

杨过和母亲则不然。杨过自幼没有父亲，却背着父亲的包袱，因为穆念慈没有丈夫，却始终怀着对杨康的沉重心结。

杨过十一岁那年，穆念慈染病身亡，临死之时叮嘱儿子，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让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铁枪庙外。

多么耐人寻味的遗嘱。杨康死在铁枪庙里，穆念慈葬在铁枪庙外。这种想要靠近却又不能靠近的纠结痛苦，就像穆念慈对杨康的爱，也像杨过对父亲的感情，渴望有个英雄父亲，却又害怕父亲是个奸恶之人，这种纠结痛苦伴随杨过很长时间。

有时在睡梦中，他也会梦到有个慈爱的英雄父亲，醒来之后发现是一场空，常常大哭一场。

这种种原因，都让杨过行事无法像韦小宝那样释怀、混不吝、没心没肺。

你看他们交朋友，杨过从来没有办法像韦小宝一样在喧嚣的人潮中交到朋友。他表面油滑、到处撩人，但真正的朋友都是在孤寂、封闭状态下交到的。

和欧阳锋相交在破庙，和小龙女相交在古墓，和洪七公相交在深山。

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杨过才有安全感，才可以放下面具、放下心防。 

这种状态几乎伴随杨过的一生。

即使是在声名鹊起的中年，杨过依然是孤寂的，视他为朋友的人很多，但能让他视为朋友的很少。无论是黄药师这样的前辈高人，还是郭襄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女，都无法走进杨过的内心。

孤寂的杨过一生都在追寻英雄梦，他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成为神雕大侠，一方面是源于小时候对英雄父亲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父亲不是个好人，渴望用自己的侠名洗去生父之羞。

直到十六年后，他功成名就，鬓已微霜。

无数次的命运起伏、宠极辱极，让他的心灵经过了足够多的磨洗。

这时的他，才堪堪有了直面“父亲”一词，同时也是直面童年阴影的能力。

铁枪庙外，三十六岁的杨过终于怀着痛苦但已不纠结的心，堂堂正正地说出了五个字：“不肖子杨过”。

假如是路人经过看见，会以为不过是普通五个字而已。

可是谁知道，这五个字，已用尽了杨过前半生的力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