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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散文】鄢晓丹《对沱江的想象》

 写乎 2020-09-14

【醉散文】鄢晓丹《对沱江的想象

【作者简介】鄢晓丹,女,四川内江人,居甘肃,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和村庄一起消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浮雕》等及散文《父亲的笛子》《来往三峡》《甜蜜与芬芳》等发表于《青年作家》《西部文学》《北方作家》《延河》《西风》等刊物。2011年8月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蝶之城》。2013年1月出版长篇小说《我在轮回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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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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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沱江是长江左岸的一级支流,发源于四川盆地北部九顶山,流经绵竹、成都、资阳、内江、宜宾等地,最后由泸州汇入长江。地理古籍《禹贡》记载,“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沱”即指从大江出来的水最后又回到大江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沱江除了夏秋两季暴发山洪为橙黄色,大部分时间碧绿澄净。水给了这片广袤的土地以无限生机……

上述文字,是我创作以沱江流域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陌上》搜集整理的材料。倘若不写作,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忘记沱江的存在,因为它太过遥远,遥远得我无法凭直觉勾勒出一条河流碧波浩渺的样子。

而此刻,当我正襟危坐描摹故乡时,记忆恍惚重现:碧绿的山岗,青翠的竹丛,茂密的甘蔗林,铺满苍然青苔的小路,它们被沱江缠绕,像一方绿绸布,随清润的风荡漾开来;我仿佛行走在沱江边,沱江大桥岿然于眼前,淡蓝色江水曲曲折折,穿桥而过,直到我的目光无法追上它隐隐的涛声,只留一片空濛呜咽,最终刺穿了所有幻觉。

的确,对身处异乡的我而言,沱江只是幻觉。我唯一能做的,是让它以另一种形式在文字里潺潺穿行。亦如同身体里的血脉,无论漂泊何处,也无论是否常常会提及,我和沱江都将彼此融合,拥抱,永不分离。

(02)

最后一次离开故乡时,沱江已经变浑浊了。只是,此前我从横跨江面的大桥上走过却很少留意。

人们年纪尚轻时常犯这样的毛病,冷漠,自私,对自以为没有明显左右自己生活的事无暇关注。其实,很多至关重要的事或许就蛰伏在我们身边,每时每刻,我们潜意识里拒绝,逃避,直到完全失去,又开始虔诚怀念。从一张旧照片的遗失到一本图书的破损,从友情的疏离到亲情的隔阂,从一群飞鸟被射杀到一个湖泊消失,从某个地域的变化到一个时代的变迁,或大或小,林林总总,多年后,我们努力寻觅昔日踪影,但除了斑驳的记忆再无其它——沱江什么时候开始变浑浊的,我便无从记起。

初次从沱江大桥上经过是个春末的黄昏,那年我五岁。母亲牵着我,从我们居住的古老村子出发,步行五里多山路,穿过一个叫椑木镇的繁华小镇,缓缓走向沱江大桥。我们将抵达河对岸的火车站,奔赴西北,也就是我目前谋生的城市。大桥的人行道横着稀疏的枕木,缝隙宽大,能清晰看见如深渊的河谷,湍急的水流声以及微凉的河风灌入耳膜,令我头晕目眩,不敢移动小小的脚,害怕自己从缝隙间掉下去。我不时抬头看母亲,她却神情坚定,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而河谷的轰鸣似乎使我懂得,我和母亲都满怀了义无反顾的决绝,从那个古老村庄逃离,也从奔流不息的沱江逃离。带着这份执拗,我们跨过一条一条的枕木,把故乡留在身后,把沱江留在脚下,只有水流的呜咽与河风的寒气,激荡成记忆长河里永不止息的涟漪。

为什么离开?因为缺水,母亲已经无法独自承担抚养我的重任。

我幼年时,父亲只身到大西北工作,母亲带着我跟祖母及叔叔们共同生活,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乡村很普遍。

母亲是一个洁净的女人,比如不论天旱或天涝,也不论严冬或酷暑,她坚持每天给幼小的我洗澡、洗衣服。这件事遭到祖母强烈反对。因为家里用水要到很远的一口水井挑回来,此项工作由我的叔叔们承担。母亲避开祖母的责难,开始自己挑水,为我洗澡,洗衣。再就是浇地,那会儿沱江到村子的引水渠尚未修通,村人们只能将池塘里的涝水挑到地里去,柔弱的母亲也不例外。某个清晨,天蒙蒙亮,母亲挑着水桶在细窄的田埂上摇摇晃晃,突然跌进旁边的稻田。看着她满身淤泥狼狈不堪,幼小的我开始幻想:假如我不洗澡,不换衣服,祖母是否会对母亲好一点?又或者,用什么办法让沱江的水自动流淌到村子里,母亲就不会如此辛劳?彼时的我,尚不知晓世上有一种叫“自来水”的伟大事物啊!这种朴素的幻想又延伸到其它方面,比如清晨房子外面的竹林,悬于竹叶上的闪亮的露珠;阴雨连绵不断,把屋檐下的天井都装满了;在雨水滋养下,房前屋后有南瓜秧、竹笋、苦楝树、乃至青苔,它们开始急促地抽芽,茂盛……我是多么渴望水无边无际漫延,带来家的清爽,也洗掉我和母亲内心所有的忧愁与不安。

多年后,当我来到沱江边,直面几乎不敢相信的江水的浑浊与细弱,纷繁往事仍隐隐闪现,但不再清晰,好像一切都被暗黄的泥沙掩盖了。或许,泥沙遮住的不仅仅是我童年记忆的皱痕,也包括一条河流波澜壮阔的往昔罢。   

(03)

真正与沱江近距离接触,是我到沱江边一所中学读初中,因学校不提供食宿,我寄居到了父亲的姑母家。

父亲的姑母我称姑婆,住在椑木镇下街。那里靠江岸,是一栋木房子,配上高大的灰瓦屋顶,尽显空旷,神秘,散发出森林的幽幽气息。

姑公去世多年,姑婆和小儿子及儿媳、孙女共同生活。彼时她七十多岁,耳聋眼花,很少过问家事,常坐在窗户前做针线。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表叔是糖厂工人,榨甘蔗的季节他去厂里上班,闲暇时租一条木船到沱江捕鱼。小表婶下过乡,八十年代初返城,没有工作,每天做完家务就抱着不满两岁的女儿,有时到街上转转,有时坐在江边看风景。

沱江上有机动拖船来来往往,多半是给建筑工地挖河沙的,冬季给糖厂运甘蔗,浩浩荡荡,整条河弥漫了甘蔗青灰色的凝重和甜蜜。偶尔有捕鱼的小木船乘着江雾漂在江面,渔人立于船头,朦朦胧胧看不清模样,也辨不出男女,他或她将一面巨大的网撒开,网沉到水里,随木船拖动,一会儿拉将起来,能看见银色的大大小小的鱼在浮着薄雾的江面跃动,撞得渔网嚓嚓作响……

事实上,捕鱼的画面应当停留在我幼年时的沱江。

从我读中学开始,沱江沿岸的农田普遍使用杀虫剂,加之新建的工厂如雨后春笋,江里很少有超过两斤重的鱼,捕鱼不能再作为一种生计维持下去。唯有运河沙的机动拖船不分季节忙碌,那由疯狂挖掘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漩涡,伴随柴油机的轰鸣,彻底打破了沱江的宁静。偶尔出现的小木船似乎是多余的点缀,最终,它亦消失在岁月尽头。

糖厂榨甘蔗仅短短三个月,小表叔空闲时不能像真正的渔人那样捕鱼,却想出绝招,往江里投剧毒,或电击。这种灭绝性的方式让他每次总有收获,大点儿的鱼送到集市卖,小鱼苗或没卖掉的鱼被小表婶端上餐桌。某天我放学,小表婶恰好做了一盆红烧鱼,见我进门,她热情招呼我吃饭。我没敢吃鱼,那些浸满作料的小鱼儿,从它们微张的细小的啄唇以及如灰粒般的眼睛,我看见了一种叫绝望的东西。

小表婶年轻那会儿可谓温婉美丽,假如她不因为下乡,返城又没工作,不可能嫁给小表叔。小表叔对婚姻的追求与糖厂工人的现实极不相符,多年来他挑剔女人,女人也挑剔他,年过三十才得遇小表婶,表示不会嫌弃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也不计较她家庭妇女的身份,两人闪电完婚。刚开始他们的婚姻还算美满,却短暂。椑木镇是小镇,仅一条主街,谁家有点鸡毛蒜皮都会满城风雨。美丽的小表婶常常被庸常的妇女们议论,多半是她的知青经历,且加上其他莫须有的闲言碎语。当她生下第一个女儿后,小表叔对她的态度恶劣起来,他许诺的不会计较的往事皆成为轻视辱骂她的口实。

某个深夜,我被突如其来的女人的哭叫声惊醒。朦胧中我判断出是小表婶,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年少的我更不敢过问,只用被子捂住头,任由恐怖的哭叫声敲击黑沉沉的木房子,似乎窗外的沱江也激荡起汹涌波涛,世界在我的亦梦亦幻间轰鸣、塌陷。第二天,趁家里只有我,小表婶撩起自己的衣裳,她的手臂、后背、颈项和前胸,瘀痕斑斑,触目惊心地展示给我。此后,每隔三两天,她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只悄悄向年仅十多岁的我申述。我帮不了她,这样的情景令我神经衰弱,只盼着能尽快离开姑婆家。

不久小表婶再次怀孕,她把蹒跚学步的大女儿交给姑婆照看,拖着笨重的身子到纸箱厂当临时工。怀孕期间,小表叔对她好一些,不仅不打她,捕来的鱼也都给她补身体了。小表婶从那时开始发胖,为肚里的孩子胖得身材走形,脸上还长满黑斑。那个曾经美丽的女子不见了,沱江边只顽强地挣扎着一个充满希望又充满失落的年轻母亲。

小表婶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在初冬榨甘蔗的季节。小表叔每天阴着脸上班,很晚才回家,有时是醉醺醺的。无意中我得知,他们超生的女儿被罚款,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某天黄昏,小表叔又动手打小表婶,当着街坊和过往行人的面。不久我离开他们家,去了距镇子较远的另一所中学,学校提供食宿。

有许多年,我的记忆固执停顿在那个初冬的黄昏:小表婶把两个幼小的女儿抛在森然的木房子里,扑倒在沱江边嚎啕。我默默跟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彼时冰冷的夕阳下,江水泛着黯淡的波光,就这样承载了无数如小表婶般芸芸众生的悲苦和泪水,永不停息向前奔流。

(04)

在寄宿学校期间,逢周末我要穿过沱江大桥去椑木镇购物。每次走到桥中央,我会停留片刻,依着护栏面朝江水凝望:水流旋起的浪花,匆匆忙忙的船只,在岸边拾贝壳或蹚水的小孩……但我看到最多的是水面漂浮的泡沫,褐色、黄色或暗红色,把沱江点缀得五彩斑斓,我的思绪不断闪现出像泡沫一样的传奇故事,灿烂了那一段寂静的少年时光。

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读的安徒生童话,尽管直到中学我并未见过大海,却对化作泡沫的小人鱼迷恋不已,当我凝望泛着各色泡沫的沱江时,她作为传奇故事之一便鲜活地映在了江面上。

小人鱼的故事流传甚广,她想得到王子的爱情,不惜失去飘逸的长发和优美的声音,最终却身心破碎,化作海面漂浮的泡沫。当太阳从海面冉冉升起,大船载着王子和小人鱼的爱情驶远,唯留下泡沫,是的,一些泡沫,点缀着不同肤色不同年纪女子的梦……彼时,我似乎听见她的歌声缓缓飘在江面上,伴随绚丽的泡沫四处飞扬。

带着这种憧憬我来到椑木镇,沿小街往前走。下街住着一户张姓人家,以做灯具为业。镇上做灯具的只此一家,他在方圆几十里很有名。张家仅一个独生女,我读中学时她刚好许了人家,就这样,如同小人鱼一般,她怀着对爱情生活的渴盼准备投入到另一个陌生世界。每次我从灯具铺经过都要向门内张望,里面有稀疏的顾客,我留意过柜台,除了老张师傅,未曾看到他的女儿。我走远了仍然回头,只想看看她。因为她许的人是我堂哥,等他们结婚,我要喊她嫂子的。

可是,我始终不明白,当年为何敏感地将张家女儿跟堂哥的婚事和小人鱼的爱情联系在一起?这已经不是好兆头。

关于堂哥,我了解并不多,那一年他们举家迁移到离沱江十分遥远的中部省份,据说那里土地宽广肥沃,只要勤劳耕作就能吃饱饭。我曾清晰记起,他们家老小近十口人离开时,堂哥正在读初中,比他大两岁的堂姐是被一个陌生的老婆婆领走的。或许,其间包含着我尚不知晓的隐情。老婆婆来领堂姐的早晨,沱江大雾弥漫,堂姐因压抑而黯哑的饮泣被浓雾浸透,淅淅沥沥湿了一路,此情此景成为我内心永不消退的梦魇。那个对着沱江悲啼的少女,不知她未来的人生会怎样,自此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想,弥盖江面的浓雾是否会成为一种障碍,使她在异乡的不尽岁月中身心都无法照射到一丝一缕的阳光呢?多年过去,当我来到沱江边读中学的时候,除了那位堂姐,堂哥一家都回来了。堂哥重返学校,每当开学,他父亲常到我们家借钱,有时张家也会资助,给他凑学杂费及生活费。复读三年,堂哥最终考上大学,还有和张家女儿传为佳话的姻缘,令我为他高兴,又暗暗滋生出无法确定的不安——我如此渴望看见张家女儿,是这些许不安在牵引吧?然而,许多次来到镇子上,我都没有看见张家女儿。我只好继续沿着下街走,一直走到街尾,那里有一个小人书摊。我在书摊前找一张凳子坐下,挑几本喜欢的小人书,然后静心翻阅,类似小人鱼的故事就是从那里开始占据我的大脑的。直到夜幕降临,我恋恋不舍离开小人书摊,离开小镇,踏上因寂静而显得荒凉的沱江铁桥,我把一个弱小的影子投到昏暗的江面上,小人鱼的歌声再次与我内心的纷乱与不安重合。

中学没有读完我又一次离开故乡,只将漂浮了泡沫的沱江连同小人鱼的传说搁置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某年夏天,三叔从故乡来西北看我们,聊起家乡的人和事,我才得知堂哥大学毕业和张家女儿结婚了,但后来他们又闹离婚,起因是堂哥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张家女儿从一栋楼房的楼顶跳下去,没摔死,却成了残疾,精神也有些失常,后来被她的婆婆赶出家门。至于沱江上的泡沫,它们都是沿江那些工厂排放的污水,与小人鱼的凄美爱情毫无关联,却将鱼儿们所有的憧憬都扼杀在了污浊的江水中。依据这些影影绰绰的记忆,我曾虔诚地写了一部中篇小说《死无葬身之地》,或许只是希望,所有人生的痛楚都能像小人鱼的歌声一样,最终定格为一种美,以成全我们不安的灵魂。

(05)

沱江大桥修建于何年?我一直很迷惘。在遥远的大西北,每想到它,我总会记起如巨龙般庞大的桥身及铁质的坚硬,记起火车从桥上驶过的轰鸣,记起不知何时从江面消失的小木船……也因此,记忆里的大桥总是突兀出现在陌生的画面上,给我造成威严感和隔膜感。

二00八年春,我离开沱江很久了,有幸在博客上认识了双木老师,他说他常去椑木镇,拍过许多照片。

就是那个万物滋生的春天,我对故乡的思念像稠密的禾苗,从焦渴的心田疯长起来。然而,当双木老师把照片传给我,我却呆住了:熟悉的小街,店铺大多闭了门,屋檐前坐着寥寥的几个老人。曾经繁华的椑木镇,竟如此空寂。

双木老师解释说,要治理沱江,镇政府关闭污染企业,小镇就业有限,年轻人去大中城市发展了。

是的,小镇太小,迁徙的脚步从未停止。我不禁诘问自己:“是我们抛弃了故乡,还是故乡抛弃了我们?”

是的,沱江在变,江水逐渐恢复明净,那些泡沫终将跟随小人鱼遗失的爱情一并消失。欣慰而又遗憾。

事实上,梦里我时常与之相见。悠悠的江水,威严的大桥,僻静得如同藏在油画里的小镇,镇上如小表婶、灯具张的人们……这样的梦不断重复。

昨夜,依然是梦,同样的梦。我孤寂地坐在沱江边,四周空寂,划过暮霭的小路不知蜿蜒到何方。

忽然,一位学友从大桥那边走来,尽管多年消息隔绝,他还是认出我,一如校园时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待。”

“你等什么?”

“我等什么?”

“天快黑了,你走吧!”

“可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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