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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记录】乡村现状草根录(下)

 写乎 2020-09-14

文/春仔

【作者简介】李梦初,笔名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无党派人士。1985年开始散文创作,发表散文20余篇。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文学》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2015年获《仙女湖》杂志创刊十周年暨百期庆典散文二等奖;2016年第二届“立新杯”《新余文学》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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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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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桂婆婆心里清楚,自己把儿女们拉扯大是拼了命的,给他们娶妻生子也是拼了命的。自己没有错。

道来公公死了快有30年了。那时正是全家最需要他的时候。大儿子30岁还没结婚,二儿子也25岁了。道来公公病时,声称是胃病,痛起来像狗一样缩起。桂婆婆天天念叨着去治病,可是又没有钱,只有拖。我父亲经常去看他,见他躺在床上,就喊,老道老道,你又瞌(睡)在床上啊!起来起来,这样会瞌死切(去)。道来公公起来想吃鱼。好久没吃荤菜了,想打牙祭。他拿了网到河里去赶鱼,自己煎了吃,谁知吃了鱼,病更重了。不久,道来公公因为胃癌死了。死时才51岁。

“老道死时,家里没钱埋。是我哥哥拿钱来埋的。”桂婆婆回忆说。

道来公公死后没两年,桂婆婆千方百计给儿子订了亲。大儿子要结婚,房子是大事。为了给儿子做新房,桂婆婆想尽了办法,绞尽了脑汁。

桂婆婆总共做了三间屋,第一间做的是砖屋。做屋要黄泥,沙子,她自力更生,带着儿子去挖黄泥,去河里捞沙子,一担一担挑到屋场上。挑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没请一个工,没花半分钱,总算把筑墙基的黄泥沙子备齐了。做屋木头贵,凭她的财力买不了几根,她就到县里去找哥哥。哥哥在县里做了点小官,办法多,有关系。没过几天,哥哥果然给她装来了一车杉木,足够用。有了木头,又缺砖头。买砖头的钱没有了,愁死了桂婆婆。

乡邻提醒她,你哥哥不是有办法么?他管着砖瓦厂,你可以让你哥哥打招呼,就到砖瓦厂去捡那些弃砖,做一间屋足够的。桂婆婆照着做,带了儿子开到砖瓦厂,到那一堆一堆的破烂砖瓦里去拣。那些弃砖有好的,也有稍微变了形的,也有粘着结块的煤渣的,拿把泥匠刀清一清,把煤渣削了,也能用。几天功夫,砖头也够了。砖头备齐了,石灰又没有。乡邻又提醒她,只有找你哥哥呗。哥哥建议她买石灰脚。差是差点,但也能用。哥哥交代她带几包烟去。到了石灰厂,她给提货的师傅塞了两包大前门,铲石灰的师傅就给她拣好的石灰脚,几元钱就能买一车。

有哥哥的帮助,桂婆婆陆陆续续做好了三间屋,一个一个把媳妇娶进来。她松了一口气,以为苦日子到头了。一直担心儿女养不大,现在可以向老道交代了,可是,她已经老了。

老了的桂婆婆并不期望能享多少福,她只希望儿子们常常来看她,饿了有口饭吃,渴了有口水喝,病了有人瞄瞄。

然而,她的儿子们对她实在不好。她的儿子们并非什么恶人,怎么会对母亲不好呢,没人说得清。

大约十年前,村里修缮祠堂,一位老人对她大儿子说,你现在发了财,日子过好了,也住进城里了,别忘了你娘!你娘带大你们吃了很多苦,要多把点良心给她。为此,大儿子回家怪桂婆婆说了他坏话,坏了他名声,捉到桂婆婆狠狠打了一顿。

(5)

90年代后期,我每年要回家几次,常常听母亲讲,桂婆婆又被大儿子打了,打得做猪叫。我问,没人管么?母亲说,谁管?这样的事常常有,别人的事管不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邻居们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我说,怎么会这样?母亲说,惹祸上身的事谁会去?好人做不得!

这样的事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没办法弄清楚,桂婆婆也不愿说。乡邻分析,道来公公死时,老大已经快31岁了,家里是穷得卵打鼓,鳖(B)敲锣,大儿子更是光棍一条,也是情势所逼。焦躁的青春容易着火,性的压抑让他暴躁,于是用拳头出气。他打老娘是逼老娘给他寻亲。所以,打老娘的根在一穷字。打着打着,就打顺手了。

我不认同他的看法。穷固然是一个因素,那么性格呢?文化呢?教养呢?几千年来的“旧文化”“破”掉了,新文化又没有立起来,谁之过?更何况,大势已倾,乡间又没有一个立得起威的人,正直正道,无私无畏,镇得了邪的人何在?,世风不败才怪呢!

我记得,桂婆婆的老大看上去挺老实的,每次遇见我都嘻嘻笑,不像会打人的。除了偶尔遇见他,我对他基本不了解。桂婆婆说,他这个人阴啊!常常怪我在外面讲他要不得。我没事讲他做什么?冇有事碰到鬼还会讲出八只脚来?可是他要不要又打我一出。今天搜疯(找事)打我一出,明天搜疯打我一出。有一次达来公公看不过,就说你这样打你娘,将来没有“大”做么?你将来怎么做“大”哟?达来公公的意思是,你将来也会做“大”的,就不怕遭报应么?可是他不懂,却说达来公公骂了他不能做“大”,还要找达来公公的麻烦。要不是达来公公的儿子个个比他力气大,说不定还真被他打了。

我曾经追问,一样的五谷,怎么会养出不一样的人类?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不肖子孙?怎么会有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衣冠禽兽?我找不到答案。

我也曾经探讨,我们的法律,我们的规章真的规范不了他们?真的管不了他们?我翻遍了相关的法律规章,发现这些东西都是虚的,都没有执行力。

我想起了我们的先民。先民中有尊长,有乡贤,有道德君子,他们能维持地方秩序,能镇住这种邪。这些人有威望,也有公道,更有影响力。如果这些还不够,还有声张正义的舆论,这些舆论的唾沫星子能把他们淹死,还能羞得他们无地自容,逼得他们向好向善。再不够,娘家还有舅舅。舅舅出现了,没有人敢于忤逆。

我们该怎样来发扬先民的智慧,怎么来发掘先人的文明?

我问当过村主任的哥哥,村里能不能为此有所作为?村子里到处是空出来的老屋,可不可以把这些老屋征集起来,让那些孤守在家的孤独老人集中居住,然后募捐、筹集一些款项,请几位五六十岁,还能打理事务的健康人来照顾他们?还有,可不可以采用正义的力量,迫使那些漠视父母,虐待老人的人惧怕压力,受到惩处?

哥哥说,而今的村干部只想自己碗里满,那会管这些事?惹来的麻烦!再说,现在人心也不齐,都是各顾各。自己家的娘都不管,别人还管得了?最近村子里有人告了状,说村干部贪了污。告是告倒了,几个喽啰的职务也免了,又来选干部,没有人愿意当。选了两个年轻的,都住在市里,把事委托给他们老子管,这算什么事?其他两个住在村里的,生死不愿干。自家的事都忙不完,哪有闲情管人家?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这算不算冷漠?难道村里的人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又去和留在村里的发小、同学讨论。同学一听就好笑,还说,吃饱了撑的!你怎么会想出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说,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找村里说得起话,办得成事,有威信,又公道的人办一个什么乡贤机构之类,或者办一个老人权益维护和纠纷调处什么的,遇到这种事,他们主动介入,妥善处理。同学更是笑我一介书生,不接地气。你捞起事情来管,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起修祠堂时有人劝桂婆婆的大儿子把点良心给老娘那件事,惹得桂婆婆挨了一顿打,我一时语塞,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幼稚。

(6)

六月,我又回到了沙洲村。提着两盒百合面来到达来公公家,桂婆婆却不在。达来公公说,桂婆婆跌了一跤,快两个月没有来了。

桂婆婆还是坐在床头那把椅子上。屋外六月天,骄阳似火,桂婆婆穿着毛衣,一件棉袄搭在身上,双脚动很不方便。见我提着面,怪道:“你又买东西来,我怎么好意思!”

桂婆婆说:“不得命活了,我怕今年是熬不出了,哪里熬得下去喔!埋人咯病怎么都到我身上来了?”她的声音像是在哭。

桂婆婆跌倒两个月,大儿子还是没来看她,大媳妇也没来,大孙子孙媳妇都没来。“哪个也没跨过半步来。我怎么会变得咯样子?生崽生得缺头缺脑的。你假假子来睇我一下,我也心安些。哪晓得他会拿脚跟窝子对待我!”桂婆婆的口气,似乎是在怨怪,却又满含期许,“我又不怪你过年没恰你一口水,也不怪你没喝你一羹汤,你这样不打照面是怎么回事?”桂婆婆其实是在想她的大儿子了吧?

说到二儿子,桂婆婆说他端午节来过了。拿了一点粽子,给了100元钱。桂婆婆想到曾孙女。曾孙女刚刚出生,她还没见过,就问二儿子:“曾孙女长得好么?奶水足么?”二儿子说,长得好,奶水足。桂婆婆放心了。

桂婆婆的二儿子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曾经很要好,于是我想给他打个电话。我向桂婆婆要号码,桂婆婆说不知道,正好她小儿子出现在后门口,我就问了他。可是,他居然不到母亲门口瞧一瞧。他只说他忙,有人等着用摩的。

我打通了桂婆婆二儿子的电话,告诉他我在他母亲这里。我说端午节他来看了母亲,他母亲很高兴,一口夸他。他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一个娘老子啊!”听起来很懂事,话也很动听。

我挂了电话,桂婆婆说,我这心里有点闷闷地,你再给老二打个电话,看他能带我去医院看看么?我说,等我出去了再打吧。桂婆婆答应了。

这个电话我能打么?打了能不能起到好作用?

离开桂婆婆家,我的心里非常沉重。突然想起母亲离世前,我仅仅给了她一口水喝,她就不住地说:“好恰!好恰!”我的眼泪流出来,满面泪光。

《作家洪与》微信号:hongyu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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