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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文化】诗舞精灵—谈余秀华诗歌的人格和诗艺(中)

 写乎 2020-09-14

【阅读悦读·文化】扣问良心:《敌人》中的“敌人”

文/庾宗庆
(诗人余秀华

【作者简介】庾宗庆,1982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2001年出版美学专著《情感与生存——艺术本体论》,现为重庆大学客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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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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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余秀华的《活着》

——写给海子和我的小姨

在频频想念你们的日子里

我活着,虽然活得不够健康

但我的确活着

虽然我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疤

但每一天太阳都会照着

太阳照着,我就活出了一些慈悲

我不会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

也不会问任何问题

昨夜,我曾和你们长久对视

是的我能够一辈子不动声色

哪怕诗稿烧起大火

哪怕粮食都过雨 

就算喝下十瓶农药

我也不会中毒

我已学会了害虫的生存之道

就算十匹火车从我身上辗过

我也不会流血

我像铁一样活着

余秀华在一篇随笔里写道:“我觉得海子一直在空中飘着的,他死了才算尘埃落定,他死了灵魂才有了真正的安宁。别人怎么说海子我都心疼,我是悲悯着他的。海子诗歌红火应该是一个意外吗,没有必然的理由。所以在诗歌和生命面前,我尊重生命,我宁愿海子是一个平凡的谁也不认识的人,过着有许多小幸福的日子。”

请注意一个词:“悲悯”!我不想把话说大了,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比海子更坚强的人格。如果说海子是天马行空,余秀华则是脚踏实地,低到一只虫的尺度去看世界。自杀者有自杀的理由,我们对死者的选择保持沉默,以示尊重,但自杀是不可以尊重的,因为他破坏了“上帝”的游戏规则。

如果到此为止,余秀华基本上也算一个乖乖女,但是刘年说得对:“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有人认为“血污”过了。其实,一个身心不断受伤的女人,她的诗不带血污才怪了。余秀华没有回避血,她不断受伤,不断舔舐伤口,并且似乎对血腥味有了某种迷醉,还把它咂巴成诗。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这一句,是对中华民族男尊女卑的集体无意识的反抗,被动应该是女性的常态,而主动则是女性的变态了。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很美,也很小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很轻,也许不值

三个“无非是”表明,两具肉体的碰撞,与下文“火山在喷,河流在枯”相比,在“中国”是很渺小的一件事。诗人对自己卑微如一棵草、一只虫的存在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政治犯和流民是“我”,或者“我”所属的人群。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麋鹿和丹顶鹤都是“我”——独自跳舞的精灵。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枪林弹雨”是舆论,舆论是可以杀人的。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无数的黑夜里的情欲煎熬。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矛盾、挣扎的我,绝决成一个我。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以上三句,是让我迷失本性的顾忌,道德规范。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牵绊“我”。

这是我读这首诗的感受,至于怎样评价这首诗,我不敢下结论,因为我只是无数读者之一。

一位写诗的评论者写道:“一场性爱,其背景竟宏大到囊括了火山、枯河、政治犯、流民、麋鹿、丹顶鹤……”他是不是该后悔出手太仓促了?

在随笔中,余秀华写下这样一些思考:“没有人觉得残疾人不应该得到爱情,而是没有人会觉得残疾人会得到爱情,这样既满足了道德也符合了实际。”

从阅读的顺序看,《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我看到的余秀华的第一篇文字。以我的感受,这首诗是对现存道德的挑战。随着更多的阅读,这种直觉得到了印证。

通奸曾经是一种犯罪行为,现在不犯罪,也不叫通奸,叫婚外情,从伦理上看,仍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余秀华说:“我觉得有一些满足了道德的东西往往是很残忍的东西”。“残忍”道德吗?那么,道德道德吗?人类作为一个群体,秩序是必须的,从而,作为行为规范的道德是必须的。然而,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上,道德“残忍”的武断多次被发现。霍桑的《红字》是一个经典案例。在这个意义上,艺术是人类的良心。顺从自己的良心,余秀华理直气壮地横冲直撞,从道德上看,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余秀华的诗,很多表现了良心和道德的冲突。从良心上,她并不认为自己犯罪,但从道德上,她不能为自己作无罪辩护。这是一个人类理性的难题,她只能交给读者去评判。而提出这个难题,既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对于道德,余秀华有着更广泛而深刻的怀疑:“我可怕地把这个世界看成一马平川:农民,诗人,白领,有钱人,妓女......他们在我心里没有多大的区别。如果一定要说区别,区别的就是他们快乐的程度。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要快乐干什么呢?痛苦地活着也是在活着啊。”

人类文明是在血泪中艰难前行的。把含泪带血的良心放到道德的天平上的艺术是伟大的。

再说点轻松的吧。问一句也许是天真的话:诗歌可不可以让人轻松?

《去荆门的车上》

我们一起上车,希望别人误会我们成一对情侣

我去医院,他去买药,奶奶的,它就这么巧

我说他腿疼是肾亏

他说我胃疼是阴虚

我看到了他的嘴变成了驴嘴,其它的人组成了羊群

我找他要了一支烟

他用他的烟屁股过火给我

他说,你这样没有人肯要你

不过——

很美

我笑如花,笑如霞,笑如一坨泥巴

说:你这个徒有其表的家伙

晓得个屁

生活的美也许就在于你对它满不在乎,不在乎病痛、不在乎美丑、不在乎别人,不在乎奶奶的,不在乎屁。而这一切,透露出对卑微的生活的真切爱意。

再看:

《老余的春天》

老余说春天就是扯蛋,扯蛋的是春天无蛋可扯

老余只会栽桃树

老余的爷们不捎信给她

她想挎一篮桃花,半夜进城

走猫步的老余,劫了猫的心

猫眼泪汪汪的,叫不住一个春

城里的霓虹那么亮

老余找不到那个陷阱

找不到陷阱的老余的惆怅比莫愁湖还深

欲哭无泪的老余的扯蛋的春

 《狗》

我叫它哥哥,我叫它叔叔

我叫他情人

好多人说:狗日地

这世界有一半你的子孙

却没有一半你的忠诚

我给他白米饭,我给他红薯粥

我给他抚摸

他还是喜欢吃屎

亲爱的,臭的不一定是脏的

艾滋病就是无形的

 我喜欢这些诗,明白如话,不用去想什么深意,就是调侃,调侃生活、调侃自己、调侃狗和连狗都不如的人。一个人可以恬不知耻地调侃自己,阎王都拿他没有办法。

余秀华诗歌的人格是一个很大的课题,现在暂作一个小结:老余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睿智的人、一个有良心的人、一个没沾染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因此,是一个感动中国的人。

——余诗的诗艺

什么是好诗?沈睿引用了美国当代著名诗人斯蒂芬·顿(Stephen Dunn 1939--)的一句话:“好诗在奇异与熟悉之间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诗人必须把熟悉的创造成相当陌生的,让读者重新看或重新感受。”斯蒂芬·顿得过普利策奖,所以他的诗是好诗,他对诗的见解也具有权威性。我不了解这位诗人,但是我知道“陌生化”艺术理论。而且我想很多诗人对陌生化理论也并不陌生,但这个理论并没有催生出好诗。问题出在哪里呢?

“好诗在奇异与熟悉之间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这句话使我想到齐白石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齐白石大师的画我非常欣赏,这句名言我迷了好多年,最后发现它是一句废话——我也曾学画多年,每一张习作都在“似与不似之间”,结果连美术学院都没考上,于是我开始怀疑艺术理论了。

我这里把两位名人也陌生化了一下,诸君若有兴趣较个真,请不妨验证一下:任何一幅画,任何一首诗,与现实对照,都在“似与不似之间”。

“诗人必须把熟悉的创造成相当陌生的,让读者重新看或重新感受。”这不是一句废话,它可以引人误入歧途。

这句话容易使人把诗表面化为一种语言的技术处理,好象一种化妆术,把熟悉的面孔变得难以辨认,或者,把同一张脸重新装饰一下,给人新的感觉。

我敢保证,每一个写诗的人都想独出心裁,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很多诗人经常存在的一个问题是:他们的诗是某种精心构建的隐喻,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某种见解,而当谜底显现之后,喻体本身则失去了意义,换言之,意象是某种“哲理”的载体,而读者在到达哲理的彼岸之后,势必“过河拆桥”。这种诗歌造成了文学批评的一种程式化用语:通过XX,表现XX。

而且更可悲的是,我们千辛万苦从诗里通达的哲理,其实并无新意。“诗人”构织很多明喻和暗喻,把我们拖得离真理越来越远,使阅读变成一种做功课般的苦差事。这样的诗当然不会有人去读。

陌生是必要的,但它的必要性仅仅在于引起关注,这一点,媒人最懂。我邂逅余秀华就是上了它的当,但是,我爱上余秀华却和媒体媒人均无关系。

陌生是激活情感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足必要条件。情感只对新鲜剌激发生反应,但并非所有的新鲜剌激都可以引发情感,只有关系到生存的价值意象的新鲜剌激才可能是情感的有效剌激。

大体而言,语言有两种功能,一是工具,二是审美。作为工具,语言是能指,被它指向的就是所指,即现实世界。作为工具,它是信息载体,可以替换,比如,你可以把“盐”叫做“氯化钠”,可以把它翻译成Salt、ソルト或任何其他语言,所指不变。作为审美对象,语言没有所指,它自身就是意象,和现实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它既是形式,又是内容。它是不可替换的,因为替换了形式就替换了内容,质言之,意象变了,味道也就变了。诗是语言的艺术,而作为艺术的语言,是终端精神消费品,所以它不能通过XX,表现XX,它是自足的,禁止通过。(待续)

《作家洪与》微信号hongyu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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