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年间,刚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国家,元气大伤。这一日,久居长安的韩翃,执着友人的手,依依惜别。王少府这一走,想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离别的情绪,却激发了韩翃的灵感,想到杭州美景,离愁别绪顿消。韩翃提笔写下一首诗: 归舟一路转青苹,更欲随潮向富春。 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 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 早晚重过鱼浦宿,遥怜佳句箧中新。 ——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 一千年后,久居随园的袁枚,兴之所至,刻了一方“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章。某日,一位尚书大人路过随园,向袁枚索要诗集。袁枚一时兴起,在诗集上盖了“钱塘苏小是乡亲”这一方印。 尚书大人见此,大声斥责。开始袁枚一再赔礼道歉,可尚书大人不依不饶。于是,袁枚正色道:
苏小小,何许人也? 南朝徐陵编纂的《玉台新咏》里,收录了一首《钱塘苏小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西陵者,即今杭州北山路与孤山相连的西泠桥畔,后人改“陵”为“泠”,有西泠桥勾连北山路与孤山,后又有西泠印社横空出世。而所有这一切,都始于这首《钱塘苏小歌》。 但对于苏小小的身世,却莫衷一是。 唐人所编的《吴地记》说“嘉兴县前有晋妓苏小小墓”,则苏小小当为东晋时人,而到了北宋初年的《乐府广题》里,苏小小却成了“钱唐名倡(娼)也。盖南齐时人”。 嘉兴境内并没有什么苏小小墓,反倒是西湖边,有钱塘名妓长眠。因此,大家都愿意相信,苏小小乃是南齐时的钱塘名妓。当然,对于一介女流(还是青楼女子),后人不会太过在意她生活的年代。 不过,《钱塘苏小歌》虽只二十字,却曲折婉转,郎情妾意,跃然纸上。在西陵的松柏之下,富家公子与青楼才女结百年之好,真是一番诗情画意。 然而,既是富家公子,须守礼教之大防,与青楼女子相恋,实为世家大忌。后世文人细玩至此,敷衍出几段锦衣薄幸、始乱终弃的故事来。 唐代的杭州,因为白居易的到来,声名远播。白太守爱极了钱塘风物、西湖景致,所到之处,留诗题记,不亦乐乎。 对于孤山侧近的那个衣冠冢,白太守自然知道,在他心目中,苏小小追求爱情、追求自由的人格魅力,早就超越了娼妓的身份,甚至可以与忠义之士伍子胥相提并论。 白居易游春之际,写下一首《钱塘春望》: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白居易《钱塘春望》 苏小小的西陵,藏着杭州最好的春天。在白居易眼里,江南最美不过苏杭,而苏杭的美人,无过西施与苏小。在《杨柳枝》里,白太守就把苏小小比作西施,足见欣慕之情: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白居易《杨柳枝》 在白太守的想象中,苏小小有情有义,比之西施,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到了唐代,坊间开始流传苏小小的故事:当朝宰相的公子阮郁,游玩至钱塘,偶遇西陵下的苏小小。两人一见钟情,小小还专门写下“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句子,以明心志。可当朝宰相怎可不顾礼教之大防,遂严令阮郁回京。阮郁不得已,抛下苏小小,回到了宰相府邸。 对于阮郁,苏小小是动了真情的,她日夜盼望阮郎归来,以至于茶饭不思,日渐憔悴。阮郁在京城,自有他的锦绣前程,钱塘是不会再回来的了。苏小小望眼欲穿,始终等不来阮郁的回心转意,一下子病倒了。弥留之际,小小向身边人道别,“惟愿埋骨西泠”。小小去后,曾受其资助的书生鲍仁,为官赴任,出资将苏小小葬于西泠桥畔。 可怜一代名妓,香消玉殒,而她心中的那位阮郎,始终没有再回来。唐人张祜,纵情声色,流连诗酒。性情孤傲的张祜,听说了苏小小的故事,感念至深,一连写下了三首《苏小小歌》: 车轮不可遮,马足不可绊。 长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 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来。 剪刀横眼底,方觉泪难裁。 登山不愁峻,涉海不愁深。 中擘庭前枣,教郎见赤心。 ——张祜《苏小小歌》 而另一位才子——李贺,一生游走在苦闷与孤寂之间,以焦思苦吟为务。他也听到了苏小小的故事,但他写的却不是“歌”,而是《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墓》 白太守笔下春藏柳色的苏小家,在李贺的眼里,却只有一幅“西陵下,风吹雨”的景象,仿佛小小对于自己身世的抗争,最后只落得个凄清、孤冷的结局…… 随着故事的流传,“钱塘名妓”苏小小,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那些所谓鸿儒高士,即使在社会品格上无可指摘,但却压抑着自己与他人的本性。 而故事中的苏小小,敢爱敢恨,他有着对美、对爱最执着的追求。故事中的苏小小,是那样地可爱,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天性,不再执守清规戒律。 五代初年的罗隐,怀才不遇、屡试不第,当他回到杭州,路过苏小小墓时,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愤,借《苏小小墓》来抒发内心的感慨: 魂兮槜李城,犹未有人耕。 好月当年事,残花触处情。 向谁曾艳冶,随分得声名。 应侍吴王宴,兰桡暗送迎。 ——罗隐《苏小小墓》 由五代入宋,苏小小的故事,继续流传。和大多数故事中的人物一样,凄清孤寂的苏小小,被赋予了更多的色彩,这些色彩,使苏小小的身世不再如此灰暗。 北宋中期,司马槱知杭州,忽一日,夜梦一钱塘女子。临别之际,女子唱诵一曲《黄金缕》。梦醒之后,司马槱赶紧记下这阕《黄金缕》: 妾本钱塘江上住。 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 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司马槱《黄金缕》 到了宋代,人们开始不再满足于苏小小的故事,就连与其相关的文学作品,也被赋予了更多的传说色彩。司马槱卒于杭州知州任上,民间便倾向于认为,司马太守,这是去见苏小小了啊! 在北宋末年陆蒙老的《苏小小墓》中,苏小小的死,开始有了一层神话的色彩: 瑶台归去鹤空还,一曲霓裳落世间。 秋雨几番黄叶落,朝云应欠到香山。 ——陆蒙老《苏小小墓》 苏小小并不是普通的凡人,而是谪落人间的仙女,此番归去,自是重回瑶台仙境。小小之死,可叹,而又不必替她难过了! 由宋入元,杭州由全国首都,下降为区域行政中心,而苏小小,也由故事的主角,转变为景点相关的人物。 元代杨维桢极爱西湖,他笔下的《西湖竹枝词》,没有了苏小小凄恻哀婉的故事,却多了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的景致: 苏小门前花满株,苏公堤上女当垆。 南官北使须到此,江南西湖天下无。 ——杨维桢《西湖竹枝词》 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同样大爱苏小小墓边的湖光山色。明代昭庆寺与苏小小墓,几步之遥,汤大师身在昭庆寺,心却在苏小小墓: 晓风疏雨带云阴,翠黛轻衫湖水心。 一曲渭城底春色,西泠桥畔落花深。 ——汤显祖《昭庆寺》 到了清代,苏小小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大诗人朱彝尊眼里的苏小小,已不再是“西陵下,风吹雨”的形象,而更符合《梁祝》里祝英台求学时的轻松景象。朱彝尊过《苏小小墓》时,以轻快地笔调,记下了脑中浮现的场景: 小溪澄,小桥横, 小小坟前松柏声。 碧云停,碧云停, 凝想往时, 香车油壁轻。 溪流飞遍红襟鸟, 桥头生遍红心草。 雨初晴,雨初晴, 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朱彝尊《苏小小墓》 自南朝至于清代,多少文人为苏小小倾注笔墨,而每个人心中的苏小小,却又迥然相异,可谓是“一百个文人笔下,便有一百个苏小小”。 这位钱塘名妓,早已超越时空,虽然只是故事中的人物,却成为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象征,成为文人墨客倾诉自我的一个门径…… 作者:李二先生 工科硕士,酷爱文史与码字,曾通读先秦诸子,多次在文史类征文比赛中获奖。作为杭州土著,对杭州周边的人文历史比较熟悉,希望能用理性的文字,与更多的人分享传统文化的精华。 本文来自投稿,为菊斋原创文章。欢迎个人扩散、转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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