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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一) | 击壤歌 | 作者:羊毛

 大河文学 2020-09-15

击 壤 歌
羊毛

马丰收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升旗。溧河洼村三组农民马丰收,他的身份证上明明写的是“马永北”,然而,按照马丰收的哲学,他的真正名字就应叫“马丰收”。不管别人怎么喊,反正他是这么认为。

溧河是洪泽湖上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支流。溧河岸边,有个叫溧河洼的村庄,马丰收就生活在溧河洼。马丰收本来姓邹,叫邹学北,“丰收”是他小时候父母给他起的乳名。翻过年,马丰收就六十岁了。三十五年前,他是大马庄小队马木匠的倒插门女婿。进了马家的门,依照辈分,他改名叫马永北。现实中,他脾气“干蛋”(倔强任性),溧河洼全村人则喜欢叫他“犟驴”。待他稍微上了年纪,村里爱给别人起外号的跛腿姬玉开始喊他“老驴”。

改名很是费了马木匠一番周折。为此,村会计“老豁牙”前后上门不下于五次,喝光了马木匠珍藏多年的七瓶双溪大曲。这事经过村里喜好传播消息的栗广播一传播,后来弄得全村人人皆知。“老豁牙”发誓以后再也不给木匠家多事,他说木匠比寡妇家的是非还多,自己只是抹不开面子喝上几杯酒,就落得别人到处败兴。

马丰收是“出嫁”的上门女婿,让他感觉他就是男人中的女人。他认为上门女婿处处受气,他的内心,只有木匠夫妇真正对他好,除了这对好人,他和一庄姓马的人家都处不来。那是马家的一户人家做喜事,马丰收和其他族人一起搭手帮忙。喜事收尾,帮忙的人在一起喝闲酒,一个叫“大疙瘩”的本家兄弟与他打赌。“大疙瘩”长得很结实,像个铁塔一样,可一顿饭他只能喝五瓶啤酒,他不相信马丰收能喝下十八瓶。规则是马丰收如果喝一瓶啤酒,他吃三块肥肉。那时,村里喜欢传播消息的栗广播正好前来凑热闹,双方一致推举他为裁判。结果,庄上小卖部里的十六瓶啤酒被马丰收喝得精光,而负责吃肥肉的“大疙瘩”被肥肉腻得躺在地上直翻白眼。

栗广播和几个拉场的族人对马丰收劝说,让他给“大疙瘩”留点面子主动认输。马丰收的犟脾气来了,怎么也不答应,不仅与马姓人叫劲,而且责怪栗广播判决不公,结果就惹恼了众人。众人趁着酒劲,起哄把马丰收绑在大树上,直到马木匠前来为他松绑,这才把昂着头叫驴似的马丰收带回家。这件事经栗广播绘声绘色地传播,导致溧河洼从那以后没有一个人敢跟马丰收拼酒。

木匠夫妇不久相继病逝。马丰收很难过,唯一给他安慰的是马木匠临终说给他的那句话,“哭干啥,哪个不死?这人就像庄稼,一茬茬长一茬茬灭。”马丰收和马姓的人处不来,他喜欢与姬庄、栗庄的人相处,甚至特别热衷与未成年的孩子相处。经他手雕刻出的木枪、木鱼,深受孩子们的喜爱。此外,他爱上了牛和狗。牛能给他犁地,狗能听他说话。他常常带着他的大花狗,兴高采烈地巡视他的庄稼。他会一边巡视,一边勒嗓子吼:“太阳出世来犁地,太阳死了去困觉。讨个女人好说话,床上还能种娃娃。”这也是他在田里干活时,最喜欢唱的歌谣。

不久,马丰收瞅中庄头的一块空地,花干多年的积蓄,盖了几间房屋,一家人从大马庄搬开。他离开了那个令他屈辱的村庄,他为那个属于自己,仅有一户人家的那排房屋命名“驴庄”。为什么叫“驴庄”?不只是别人喊他“老驴”的缘故,而是在他的心里,实在不愿意看马庄人鄙夷他的脸色,随便给自己找个什么村庄都行,即便是“驴庄”。

马丰收在驴庄自立门户,有人劝他把自己的邹姓改回头,但他认为属于马木匠的东西不能丢。姓马是当初自己认下的,那是他对木匠夫妇永恒不变的承诺。但他认为大有必要的,是把自己的名字改回头。“丰收”是父母亲打小就叫的,所以他就在心里把自己叫作“马丰收”。村会计“老豁牙”已经离职,他的儿子马长安做了会计。马长安也是一嘴豁牙,只是豁的面积比其老子要小得多。马长安一张嘴,就会露出粘在牙缝里的菜。刚开始,马长安还费心用牙刷或者笤帚枝挑剔,时间一长,他索性懒得再去打理。这样,他每顿饭吃的啥,别人看他一张嘴,总能猜出个一二。

马丰收本想请马长安帮忙,把名字改一改,但他一想到 “老豁牙”所喝上的几顿酒,再想象马丰收牙缝中的韭菜,心中索性作罢。他到乡里粮管所交公粮,收购员问他叫什么,他说叫“马丰收”。结果,等到天黑,也没见人叫他上前称粮。他实在等得不耐烦,找收购员理论。收购员说:“底册上马庄的‘马永北’还没交,查不到‘马丰收’。”他这才知道,出了溧河洼,人家只认户口簿。村头开小卖部的跛腿姬玉说,“‘犟驴’,现在改名字,自己到派出所就能办了,哪还需要去巴结会计!”但马丰收想的是,所谓名字只是供他人喊罢了,他在心中已把自己叫作“马丰收”,户口簿上的事情,以后注意就是了,其余时候,管他人怎么叫呢!

准确地说,马丰收升起的是一面主色调为金黄色的彩旗。因为升旗这件事,三十年前,村主任栗广发的三爷栗社会曾经出面制止,强行放倒了旗杆。栗社会那时是村长,他是栗广发的三叔,溧河洼的人习惯叫叔为“爷”。栗社会早饭后来到马丰收家,马丰收喜欢注视栗社会的嘴。栗社会话说得激动时,口水会顺着嘴角留下来。村里人说他在娘肚里时,看别人吃猪尾巴急的,必须要舔烧熟的猪尾巴才能治好。结果,栗社会一辈子不知品尝过多少烧熟的猪尾巴,可还是好留口水。马丰收看着栗社会,栗社会留着口水说:“操,一头驴没有,还‘驴庄’!”马丰收竖着耳朵听栗社会说话,栗社会道:“‘犟驴’,你不知道?这旗子可不是随便升的!”马丰收拉长了他那张“驴脸”,表示非常不解。栗社会道:“国家现在依法治国,你这乱升旗,那就是违法。”马丰收被栗社会的几句话吓懵了。

升旗是马丰收儿时的记忆。他记得父母亲都是渔民,逃荒到溧河对面那个叫响马邹的庄子前,喜欢在渔船上悬挂一面面彩旗。那时他感到,那一面面旗帜,既是向他人宣示自己的存在,同时也是一个个幸福的梦想。等到他建立“驴庄”自立门户,首先便是想到在房前立上一根旗杆,挂上一面彩旗。旗杆竖起彩旗一直在空中飘拂了两年,栗社会才提出他违法的事。根由是他整理出的八亩拾边地。

马丰收有的是驴劲。他“嫁”到溧河洼,除了别人的眼色,他看到的一切都令他欣喜。在他的眼里,沟沟坎坎都是宝贝。他独到的眼光,除了体现在传承马木匠造船修船的手艺,他还瞄上河滩那一片片黝黑的土地。他用钢锸一锸一锸挖,一锸挖起的土疙瘩比两个猪崽还重。他一边挖地,一边哼唱:“太阳出世来犁地,太阳死了去困觉。讨个女人好说话,床上还能种娃娃。”每当他唱出这几句,他的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当马丰收双手磨出的血泡升格成老茧,乃至他付出了一根小脚趾的代价,僵硬垂老的土地变得年轻舒展,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马丰收一不小心,将钢锸戳到了小脚趾,当时他尚未在意,直到脚趾感染,医生说保不住了。他并不在意自己失去的小脚趾,他看不起的是像栗广播那类聪明人,平时不侍弄土地,直到要播种,才匆匆犁地,然后猛施化肥。时间久了,土壤和化肥结成硬块,整个田地就变成懒婆娘,生不出好庄稼。

秋天,马丰收坐在田埂上,沉醉在丰收的喜悦中。他口中仍旧不忘唱:“太阳出世来犁地,太阳死了去困觉。讨个女人好说话,床上还能种娃娃。”这时,蹲在马丰收身边的大花狗突然“汪汪”叫唤起来,村会计马长安露出塞着韭菜的牙缝,找他说话。马丰收故意嬉皮笑脸,糟蹋马长安道:“大会计,敢和我打赌,看能不能猜中你中午吃什么?”马长安道:“谁和你说笑?‘犟驴’,你这拾边地咋拾得这么大!一季的收成,都够你买一头大牯牛。这可是集体的地哟。”听了马长安的话,马丰收吃了一惊,他弯腰捡起几粒田埂上掉落的龙葵,放到嘴里,道:“我看到这地撂荒,像个丢弃的女人,怪可惜哩。”马长安看马丰收古铜色的脸兴奋得怕人,就笑笑道:“好,好,你可不要认为,你拾巧拾了个女人,它可有主!我好心提醒你。”马丰收拉长了脸,开始琢磨村会计马长安的话。

不久,村长栗社会带着侄子栗广发正式找马丰收谈话。栗社会嘴角流着口水道:“‘犟驴’,你的手咋就这么长?”马丰收正在锯木头打柜子,他停下了手中的木活,道:“村长,有话好好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偷了抢了?”栗广发帮着当村长的叔父说:“‘犟驴’,你没偷没抢,可你吃独食。那八亩拾边地,村里要收回。”马丰收急了,一张古铜色的脸顷刻变成了驴脸。栗社会狠狠用脚踢着大花狗,板着脸道:“‘犟驴’,你不要跟我拉你的驴脸。村里研究过了,那八亩地必须收回!”栗广发听叔父说完,将上衣搂起来,露出身上结实的肌肉。

马丰收没有搭理栗社会的话,倒不是他认为他的地不该交,而是他看不惯栗社会的那张脸。栗社会对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没有正眼瞧自己,还带着侄儿前来给他施威。等到栗社会第二次找到马丰收,栗社会没有提八亩拾边地,而是直接放倒了马丰收的旗杆。旗杆倒了几天,马丰收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他不是担心自己会坐牢,而是感觉自己的脸没了,念想也没了。

“犟驴”发犟,耍起了驴脾气。他先是悄悄到村里的小学校,拜访一位教书先生。先生是外地人,和他很熟络。先生没有明确告诉他能不能升旗,只是说,“永北,你挂的是什么旗?”马丰收说,“我挂的是一面黄旗,就是麦子成熟时那种颜色的旗。”先生笑了。先生的笑声壮了马丰收的胆量,他开始四处上访,县里、乡里来的人专门到他家实地查看。不久,马丰收自我命名的驴庄上空,又倔强地升起了那面消失一个月的彩旗。旗子升起来了,马丰收蹲在墙根前,用手梳理着大花狗身上的狗毛,悠然地吸着烟,得意地笑了。

马丰收的地还是交了出去。那是栗社会第三次来到马丰收的“驴庄”,怀里揣了两瓶酒,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人。这人是刑满释放回来的栗满意。栗满意是“刀疤脸”,因偷窃脸上被人破过像。他个子很高,在监狱里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瘦得像大蜀黍(玉米)的秸杆。

栗社会嘴角流着口水,向马丰收笑着说:“丰收,旗子又升起来了,这面旗好艳!”马丰收喜欢别人叫他“丰收”,但却很少有人礼貌地喊他“丰收”,栗社会一声“丰收”,喊得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见栗社会满脸堆笑和他打招呼,他忙陪着笑脸说:“是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早该换了。”栗社会道:“丰收,你家小娟呢?怎么还不烧饭?今晌就在你驴庄喝顿酒,还行不!”马丰收道:“行,行!”三杯酒下肚,马丰收知道了栗社会带来个没地的主儿,原来是讨地来了。不待栗社会把话说破,马丰收主动道:“村长,那溧河边的八亩地,原本就是属于村里。现在满意需要,你看就由村里拿去分给他家。”栗社会和栗满意一齐说着感激的话,马丰收开心地笑了,道:“话就这么说,说那么多干啥?我‘犟驴’不过是出了一身驴劲。驴劲出过又来了,算什么?

马丰收的屁股上有两个铜钱大的疤痕,那是他一辈子引为自豪的花朵。伤疤是草叉入身留下的印迹。

三十年前的马庄突然间新增八亩地,足以引起董庄人的眼红。那天,马丰收正倚在墙根,边吸着烟边听着广播里的评书《杨家将》。这时,他抬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空中的彩旗绕到旗杆上萎缩成一团。他正要将彩旗降下来重新调整再升起来,就听村庄里一片嘈杂声,一大群青壮年男女朝野外跑去。他逮住正在疾跑的栗广播一问,方明白原来是董庄人抢地来了。

抢的地块正是马丰收整理出来的八亩拾边地。马丰收夹杂在纷乱的人群中,看到眼前乱哄哄的现场,一场争执即将演变为武斗。“小瘪嘴”是董庄的带头大哥,唾沫横飞指挥董庄上一干男青年,用钢锸在挖地做地标。栗满意看到了人群中的马丰收,高声喊道:“‘犟驴’,你来说说,这地究竟是谁的?”马丰收见双方剑拔弩张,瞪圆双眼对“小瘪嘴”说道:“这是干嘛呢?有话好好说!”“小瘪嘴”嘲笑道:“‘犟驴’,你说说你算老几,你有资格评说?我在这块地上放牛时,你还不知在哪哩!

马丰收道:“这地里,埋下我一个脚趾头。”“小瘪嘴”不屑道:“那你说,地是属于哪庄的?”马丰收道:“不是栗庄的,就是驴庄的,是我一锸一锸挖出来的。”“小瘪嘴”听到这里,哈哈大笑:“‘犟驴’,那你喊一声,看它是否答应?”说完将手中的棒棍向空中一竖。董庄的人得到信号,一起开始突然袭击。混战中,马丰收的屁股被一柄草叉扎了两个窟窿,鲜血染红了裤子,也染红了脚下的土地。这下,“犟驴”疯了,他不顾屁股上盯着草叉,和大花狗奋勇追击袭击他的人。直到他把那人举过头顶,然后再重重地摔到地上,踏上一只脚。双方争斗的人都被马丰收的举动惊呆,一齐停下械斗,观看他的壮举。经过乡里来人调停,最后董庄人一致认定,八亩有争议的地今后归属栗庄。

马丰收对自己亲自开垦,流血捍卫来的八亩土地怀有深深的感情。每次途经地边,看到田里栗满意和女人在干农活,总会停下来与他们打个招呼。

马丰收闲来无事时,喜欢与大白狗一起,眼瞅着旗杆上的彩旗。可他心爱的伙伴那条大花狗,在械斗中被董庄的人打死了,他整整郁闷伤心了两年,直到从响马邹抱养回一条漂亮聪明的白狗,他的心情才得到几丝慰藉。看到彩旗正迎风招展,马丰收心中暗暗高兴。这时,白狗从地上窜起来狂叫,栗满意带着他病歪歪的老婆来找马丰收。马丰收将他们让进屋。栗满意唉声叹气,拿眼望着老婆,老婆又拿眼望着他。马丰收道:“你们这是咋回事?有话好好说!”栗满意这才说出原由。由于田地里土块板结,不出庄稼,乡长有次路过田边,用手指指点点讲了几句,新上任的村长栗广发就找到栗满意发火,准备让他退田。马丰收道:“那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栗满意道:“丰收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感觉这田就好像牲口,怎么当初在你手里,那么听话哩!”马丰收听出了栗满意话中的意思,也不管老婆马小娟在一边如何反对,竟主动提出要和栗满意换地。

马丰收有的是驴劲,他又是一个真正捣鼓土地的高手。在他的侍弄下,八亩旱地也能变成水田。当然,在他侍弄土地时,少不了千百遍地吼叫:“太阳出世来犁地,太阳死了去困觉。讨个女人好说话,床上还能种娃娃。”到了秋天,一地沉甸甸的金黄色的稻穗,很是让过往的路人羡慕。就连村长栗广发也受到了乡长的口头表扬。

/未完待续.

责编 | 橄榄绿

编辑 | 李艳萍

审核 | 凌霄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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