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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辛弃疾,看真英雄

 金麟167 2020-09-15
如果说,苏轼让男性士大夫进入了词世界,那么辛弃疾则让英雄走进了词世界。辛弃疾的词跟别人不一样,他是英雄,所以他的词带有英雄色彩和个性。

我们先看辛弃疾表达英雄情怀的一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是词牌,“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是词题。陈同甫,是辛弃疾的好朋友陈亮。词的首句,专有名词叫“起拍”,写“醉里挑灯看剑”。我们可以想象,辛弃疾酒喝多了,抽出宝剑,仔细端详,但见寒光闪闪。“挑灯”,是把油灯拨亮。古代点的是油灯,灯芯容易结灯花,影响亮度。挑灯,其实是挑拨掉灯花,不是把灯挑起来。这非常有动作感、形象感,六个字就刻画出一个现实的场景。
“梦回吹角连营”,回想他年少从军,做义军领袖耿京的参谋、秘书时的一次出兵场景。耿京的部队有二十五万人,军营一排连着一排。“吹角连营”,写每个军营里头都吹着号角,吹着“集结号”,那场面是相当的辽阔、壮观!
下面两句用的是倒装句式,日常语序应该是“麾下/分/八百里炙,塞外/翻/五十弦声”。“翻”是演奏。这“五十弦”是指弦乐器,“八百里”其实是一头牛的名字,这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用“八百里”来代指牛,十分高明。首先是场面非常大,空间辽阔。“八百里分麾下炙”,意思是部下的壮士们在出征之前分吃牛排,一个个牛气冲天,豪情满怀。说“八百里分麾下炙”,既有眼前阔大的场面感,又有戏剧性的历史感。“五十弦翻塞外声”,耳朵里听到的不仅是军号声,还有雄壮的进行曲。场面壮观而热烈,一句视觉场景,一句听觉形象。看到这场景、听到这乐曲,让人热血沸腾!
读到“沙场秋点兵”,才知道原来“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写的就是点兵场景。在以前词里,很少出现真正的沙场、战场。早期的词作,基本上是女性文学、都市文学,大多是在沙龙、歌楼妓馆里头演唱的流行歌曲。从晚唐温庭筠以来,词以婉约为本色,以女性美、柔软美为基调。到了辛弃疾这里,“沙场秋点兵”,充满了男性的力度美,改写了词史的审美趋向。当然从女性到男性审美趋向的改变,应该说始于苏轼。苏轼让男性士大夫进入了词世界,而辛弃疾则进一步让英雄走进了词世界。
下阕是特写。上阕“梦回”四句,像是广镜头,下阕“马作”二句,像是特写镜头,写将士出征的场面。“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场面壮阔,气势雄奇。这里有两个比喻,说马像的卢一样飞快,弓箭像霹雳那样响亮。辛弃疾为什么用“的卢”?的卢马是刘备骑过的马。辛弃疾说,现在将士们骑的马,匹匹都像刘备的战马那样精良。既写了马的飞快,又让我们联想到历史上的故事,让眼前场景与历史场景叠映,一笔写出两重审美空间。“马作的卢飞快”,是写行军的速度;“弓如霹雳弦惊”,是写军队的力量。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的名”,写出了将士们的理想。从主帅到将士,个个都充满了爱国情怀。辛弃疾和将士们要为君王、为国家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个人也同时赢得生前和身后的名声荣誉。古人重视人生价值的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就可以不朽。立功,也是辛弃疾年少时候就树立的理想。
“可怜白发生”,一下子从过去、从梦境中又回到现实。这首词从“醉里”开始写,写眼前景、现实景,再用“梦回”转到梦境的描述。辛弃疾的词,包括苏轼在内,如“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之类,从眼前到过去、从现实到梦境的转换,都有明确的提示。最后这一句“可怜白发生”,又重回现实。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当年沙场秋点兵的英雄,如今却成了无所事事、只能手挥宝剑空舞的白发老人。
辛弃疾词的结构也是急剧变化。词的结构,一般是上下两片对称,上片写景,下片写情。过片,也就是下片的第一句,词意往往要转折。而辛弃疾这首词直到最后这一句才急转,显示出作者内心激烈的不平。这首词的结构,从对称式变为倾斜式,也是一大特点。
与以前的词相比,这首词写的是英雄情怀。以前很少有人在词中表达过心怀天下的英雄情结。另外,之前的词大多是写比较柔美的场景,而这首词写的是战争场面,而且是真实的、现实的战争场面,又用了一系列军事意象,是一首典型的英雄词。

此外,我们通过一首辛弃疾写中秋的词,看看英雄笔下的中秋跟文士苏轼笔下的中秋有什么不同。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的中秋之夜,辛弃疾在今天的南京为朋友吕叔潜写过一首《太常引》,词题是《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原词是: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第一句“一轮秋影转金波”直接点题。金波指月亮,全句说月亮在澄静的秋日天空中转出一轮一轮的圆影。接着“飞镜又重磨”,把月亮比作飞镜,也很常见,但辛弃疾这句词的新意体现在哪儿呢?体现在富有动作感。
他不直接写中秋月的圆而亮,而是说这像镜子一样的圆月亮,拿来磨了又磨,才会这么亮。这既写出动作感、新奇感,又切合词题中的中秋夜月。写诗词,首先要切题。题目说“中秋夜”,词作就要紧扣中夜月来写,写出中秋月亮的特色,而不是普泛化的写月亮,不能写成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的月亮。
辛弃疾举起酒,“把酒问姮娥”。辛弃疾不是追求长生不老,而是表达一种时光的焦虑。这年他才三十五岁,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白头发。说愁苦而使头发白,李白早有名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则是说“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一个是极度夸张,一个是极度写实,从这里头可以看出李杜两人性格的差异、表现手法的差异。辛弃疾是说白发欺负人,无可奈何之中,也别有情趣。
中秋词,如果仅仅写到这里,那只是想象新奇、构思巧妙而已,体现不出英雄本色。果然,过片一转,“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苏轼的《水调歌头》中秋词是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辛弃疾则是乘着飞船到月亮,深情地俯看大地。壮丽的大好河山,如今分裂,一半被别人占领。这就写出英雄的情怀,也写出了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他看到山河里有太多的阴影,阴影代表人间的不平。“斫去桂婆娑”,到了月宫,他要把那桂树砍掉,让人间拥有更多光明、公平和正义。这就是英雄辛弃疾和文士苏轼的区别。苏轼是文人的情怀,而辛弃疾是壮士、英雄的情怀。英雄的使命就是为天下苍生而奋斗、为民族福祉而奋斗。

辛弃疾还有一首词《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淳熙二年(公元1186年)深秋,辛弃疾以平叛之功赢得了孝宗皇帝的信任,自以为大显身手机会的来了。他满怀希望,结果朝廷只是任命他为京西路转运判官,这让他大失所望。第二年秋天,他离开赣州,沿赣江北上到位于万安县造口驿时,将这首词题写在壁上: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词从赣州写起。“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情绪显得有些低落,跟刚刚建功立业之后那种英雄情怀似乎不太相称。原来辛弃疾是怀抱着希望而来,最后却失望而去。他在这之前写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就感叹:“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今天又奔波在这赣江之上,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伤心落泪。
不过,词里说“中间多少行人泪”,显然不是词人一个人的眼泪,而是无数江上往来人的眼泪。为什么那么多“行人”在赣江“中间”要流泪呢?乘船从赣州城区到万安县的造口村,有七十公里,沿江要经过十八个险滩。行路难、人生的艰难,就像这十八滩上行船。所以,“中间多少行人泪”,既写出路途的艰难,又写出人生的艰难。
词的第三句是“西北望长安”,因为长安在赣州的西北方向,所以说“西北望长安”。长安,是汉唐的国都,宋人常常用来指代宋代的都城,这里是代指南宋王朝所在地临安。为什么“中间多少行人泪”后,辛弃疾的思路就跳跃到“西北望长安”了呢?辛弃疾身在江湖,沉沦在地方州县,自然也怀念朝廷,于是由望阙台的望阙,想到“望长安”,望朝廷。
可是,长安被“无数山”遮住,望不到,用意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最后两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相近。李白的诗句,表面上是说浮云遮住了太阳,实际上是隐喻因小人谗言中伤,使自己得不到皇上的信任和重用,所以说“长安不见使人愁”。辛弃疾的“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寄寓自己的不得志,虽然有皇上的信任,无奈被小人阻隔。怨而不怒,又含而不露。
过片“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用了一种顶真格的修辞手法。江水一往无前地冲破山的阻碍,奔腾向东,意味着什么?我认为可以作两种理解。一种是青山遮不住江水,好比那皇上的信任是挡不住的,总有一天自己能够回到朝廷,人生理想总有实现之日。
辛弃疾有顽强的信念,他不会因一时的挫折而丧失自己的理想,这是辛弃疾与众不同之处。另外一种理解是,青山虽然挡不住江水,但江水毕竟东流去。古人面对流水,常常会生发一种时间意识。因此,辛弃疾在这里也有时光无情流逝的焦虑,青春年华是有限的,可理想的实现还遥遥无期,所以他忧从中来。
最后两句“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写落日黄昏,自己正愁苦的时候,远处鹧鸪鸟又传来一阵阵“行不得、行不得”的叫声,让人更增添一层伤感。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夕阳下山的傍晚,本是行人和劳人归家的时候,可行人还在异乡漂泊,不能回家,自有一种伤感。崔颢《黄鹤楼》诗不是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吗?所以辛弃疾“江晚正愁余”,表达的是一种乡愁、一种流落异乡的漂泊感。
这首词写于秋冬之间,在我们的常识里,鹧鸪鸟一般是春天啼叫。秋天能听到鹧鸪的叫声吗?我们检索唐宋人的诗,诗里常写到秋天听到鹧鸪的叫声。造口这地方,山深林密,鹧鸪很多。所以,黄昏时分,鹧鸪的叫声,更增添了辛弃疾的愁苦。这首词写出了英雄的苦闷,这种苦闷是英雄对时光流逝、对人生不可把握的苦闷。
将英雄的情怀写入作品中,辛弃疾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词打上了不一样的标签。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再次读起辛弃疾的作品,或许就有不一样的视角了。



来源 / 光明日报

作者 / 王兆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总监制 / 王玮

执行主编 / 张燕

副主编 / 跃升

责编 / 跃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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