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热气腾腾的年馍出笼了  ——马腾驰先生手书 蒸 年 馍（散文） · 马腾驰 过小年，送走上天奏好事的灶神，紧跟着第二天已扫过屋里，老家大张寨每户人家的门前门后、里里外外，村街上的犄角旮旯，都是十分地清爽利落，洁净而亮堂。 为过年忙活着的大人们，一刻也没闲，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容。这笑容，在那个贫苦艰难、日子过得恓惶的年代里，是一年中很难见得上的笑。 不管大人们事的娃娃们，对过年的期待和憧憬，使平时不关心时日的他们，进入腊月后却是最关心时间的一群人。玩伴们聚集在一起，每天都掐着指头，以倒时记的方式算着，今天是腊月二十几二十几，离过年还剩几天了。说日子过得慢，也过得快呢，一转身，就到了腊月二十八。笑嘻嘻的他们，说出了大人们进入腊月后常说的顺口溜：“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年，年马上就来了，这是最牵动他们心思，也是最让他们为之兴奋的一件大事。 腊月二十八，各家的母亲们都发上面，准备第二天蒸年馍。那时蒸馍，都是用酵头发面，发面，是母亲们最操心的一件事，面没发好，就蒸不出好馍。蒸年馍，老家看重一个“蒸”字，“蒸”字，有了蒸蒸日上，有了“圆一口气”的不同于平日的意味与讲究。年馍蒸好了，预示着来年的日子会蒸腾向上，会红红火火，会顺顺当当。馍蒸不好，就不吉利，就不顺当，馍没蒸好，是一件让人很不开心，很忌讳的事。故而，母亲们都分外地操心，是提着劲要做好的一件重大事情。  ——白生生的年馍 我记得小时，腊月二十八下午发面，祖母和母亲把大块的酵头掰成小块，放入那个黑大粗瓷缸里。那时的农村，天寒地冻，滴水会成为冰，为了保暖，要把这黑粗瓷缸，放在连着锅灶的烧锅炕上，再用被子盖上，让酵头快点化开。酵头化开后，给里边加上面粉，搅勻，再盖上被子，让面慢慢地发起来。其间，祖母和母亲不时地揭开被子，看看面发得怎么样，有时，母亲会低下头，用鼻子去闻闻那味道，以掌握面发的程度。 那时的农村，物资极度匮乏，粮食紧缺，日子过得难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吃的都是玉米面与红薯等等的杂粮，过年，每户人家一定要攒下，或者借来不多的麦子蒸年馍。年前，早早把这过年的麦子收拾干净，用水细细地淘过，是为了磨出来的面能白一些。随后，把淘洗净的麦子拉去磨坊，收下头茬的面蒸年馍，二茬、三茬的黑面留下，自己一家人吃。 腊月二十九，村子里各家厨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年馍开始蒸了。这年馍要蒸够正月十五前，自己一家人和来拜年的亲戚们吃的。一般的人家要蒸六、七锅馍，人多、亲戚多的要蒸够十多锅。耐烧的玉米杆或棉花杆当成硬柴，已剁成尺把长的短截截，就码在院子里。晾馍的干净麦草或席子也已准备好。锅里加上水，锅灶下生起火，那硬柴“噼里啪啦”地爆响了。“哐当哐当”的风箱声，不像平时那么单调乏味而没有韵致，今天，你听听，它的声音是欢快而热烈的，仿佛有了优美的旋律一般动听入耳。嗬嗬，心情好了，看着什么都舒畅，听着什么都动听。 老家平日里不管锅灶上事的男人们，今天成了蒸年馍的主要劳力，他们在大案板上使着劲儿，揉那一大团一大团的面。“外头人手上有劲，把面能揉到、揉好，面揉到揉好了，蒸出来的馍面就展拓，吃着才香。”屋里的主妇，像是对正在揉着面的自己男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我们家，这时第一锅馍已出笼，父亲把蒸馍笼揭起来，倒在铺着麦草的席子上，白生生、亮光光的一个个馍冒着热气。母亲惊喜地说：“嗬哟！今年的馍蒸得好很！你看看，碱放得合适，面也揉到了，馍颜色多好，光一看，就知道这馍好吃！”我一个手拿起一个馍，想先给坐在一旁的祖父母拿过去，“哎哟哟，烧死我了！烧死我了！”馍拿到手里太烫，赶忙撂回到麦草席上去。  ——关中人喜欢的包子馍 烧着火的父亲笑着说：“别着急，等凉一下，给你爷你婆一人拿一个，叫他们先尝一尝。”“我就是给爷婆拿哩，把我手烧得疼的！”我回答父亲。馍稍稍凉一点，我给祖父母各拿了一个过去。祖父接过馍，高兴地说：“好，我孙子乖！你也快吃去！先吃上一个，别往饱里吃，你爸你妈一会儿还要蒸包子，包子出来了再吃包子！” 老家蒸的年馍，主要有这么几种，礼馍与油包子，是走亲戚用的。礼馍要大，要蒸得皮展好看，油包子是把菜油和面拌过，放上盐，包出来的包子，油包子油馅儿要多放才好。另有蒸馍，还有白菜、豆腐和粉条放在一起的菜包子，这是自己家人和亲戚们拜年来要吃的。那个年代肉稀罕，只有队里分的那可怜的几斤猪肉，老家很少有人用肉包了包子的。 蒸年馍，各家都在忙活着。蒸得漂亮好看，一家人欢天喜地。馍没蒸好，老家人尽管沮丧，心里很不舒服，但他们是智慧的，会自己给自己解脱，会化解掉这不快。揭开蒸笼那一瞬间，透过“呼呼”往出蒸腾着的热气，看到馍裂开了口子，或是面没发起来成了死面馍，她们立即会说：“哎哟哟！馍笑了！”或者说：“嘿呀呀！馍睡着了！”那个时候，我就暗自发笑，馍没蒸好就没蒸好，咋能说“馍笑了”，还要说成“馍睡着了”？长大了的我才明白，她们是给自己找由头、找台阶，不想把年馍没蒸好的不快传染给一家人，也不想来年的日子，因为馍没蒸好而受了影响。 记得有一年，蒸年馍那天，因为要拿一样东西，我去前巷子的外甥家，跨进他们家门，他和媳妇正蒸着年馍。比我大好几岁的外甥，坐在锅灶前，正使劲地拉着风箱烧火，他的脸上，落有锅灶底下飞出来的星星点点的黑灰，可以看出来，他是兴奋而快乐的。外甥媳妇给我拿了要拿的东西，我要走，她留我：“舅，第一锅馍已搭到锅里了，一会儿就熟，你等一下尝尝，看我们馍蒸得咋样！”烧着锅的外甥也说：“舅！舅！你别走，馍立马就蒸出来了，你吃了馍再走！”看我有事，急着要走，他又接着说：“舅，我正烧火赶馍气呢，你回，我送不成你了。” 心里有未来，对未来有着希望，贫寒困窘的日子里也会照射进来一束温暖而又灿烂了的阳光。外甥家蒸年馍那个小小的不经意的场面，那个温馨而又昂扬着向上力量的场景，到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非常地亲切难忘。 嘿嘿，蒸年馍这天你不用问，中午，村子街道上小娃娃们手里拿的，肯定都是各自家里新蒸出来的热乎乎的菜包子。一年里，除过大人们忙，家里也没有条件包包子吃。蒸年馍，吃上了菜包子，他们嘴里嚼着，手里抓着几个包子到村街上来吃。不错，馍是中午的一顿饭，但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想让小伙伴们看看，我屋也包了包子，我这不正在吃着包子么？！ 蒸好的年馍晾透后，放入底部铺了麦草的大瓦瓮里，上边盖上木盖子，吃时，拿出来上锅馏热就行。也有一帮孩子们，在寒冷异常的天气下，直接拿了冷馍一口口咬着吃，他们说，这样吃才能吃出馍味，才能吃出麦子的清香。那个时候，也许是一年都吃不上麦面馍吧，吃那馍，真是特别地有味，特别地香呢。 蒸年馍，从早上开始，一直要忙活到天快要黑时。这一天，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新蒸出来的年馍的香味，那馍香是醉人的，那馍香也告诉了孩子们，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整天盼着早一点来临的年，真真正正地要来了。 2018年12月31日于驰风轩  马腾驰先生近影 作者简介： 马腾驰 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以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 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姨亲》《那些年，我们过年的滋味》《烧娃》《下锅菜》《锅塌塌》《豆腐脑吔》《坐席》《交公粮》《打铁花》2019-1-21“青云计划”获奖作品。《感念玉米》《背娃》与《背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 作者的散文集《背馍记》已经出版，该书由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马腾驰和他的散文》；散文集《花本无心自在开》即将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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