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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卧虎湾】马 达:难题无解(短篇小说)●反腐题材&警钟长鸣

 我的卧虎湾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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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湾藏龙卧虎,群英会聚贤群英!
《难题无解》为该期杂志“中国小说"栏目第一篇。封面人物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鲁迅文学院院长吉狄马加。
1
这一回看来是真的了。市委副书记宗来心里默念着,脸儿已变成土黄色,大脑内霎时一片空白,似有一丝冷汗沿着脊背上下穿腾,两条腿也不由地微微有些打颤。
市纪委今天来的这个小伙子张树峰,白白净净、文绉绉的,戴着一副碳纤维棕色框眼镜,这两年没少跟着宗副书记下乡,那时他在宗来眼里,就是一介文弱书生。而今天宗来走进党委会议室,见张树峰向自己出示“双规证”、并要求没收身上的手机等物品的一霎那,他的形象在宗来眼里突然变得高大起来,简直与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无异,透明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似乎也闪着寒光。而他宗来倒显得有几分文弱了。这倒也符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此一时,彼一时。
其实,这样的场景,五年多来,宗来像是已经体验过两次了。第一次,还是宗来任某市组织部长的时候,宗来与同行的好几个市级领导都吓出一身冷汗。
那会儿,正是省委书记成为道和秘书李林相继被抓之后,听说,在里面那个成为道只是检讨自己,并没有交代出多少牵连的事儿来,但他的秘书李林被抓没两天就什么事情都往外吐噜。人们在一起议论说,李林真是神通,当初他想让谁上谁就上,现在他想让谁下谁就下。那些日子,省里好几个地厅级干部都跟着进去了。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快开早饭时,正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宗来还躺在被窝里似睡非睡地“做蔬菜”呢!由领导干部到普通学员,顿感轻松许多,再加上头天晚上几个朋友聚会喝得有点多,便赖床不起。
“嘀铃铃……”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您是宗部长吗?”电话里是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你是谁呀?”多年官场的经验,在没有核实清楚对方身份之前,宗来是不会告诉对方自己是谁的。
“我是省委办公厅的王庭华。”在确认了宗部长的身份后,这位王庭华又说:“哦,是这样,今天上午9点,请您到省委白楼宾馆二楼会议室开会。”
宗来还想问点儿什么,可对方先把电话挂了。现在这些年轻人,连老规矩都丢的差不多了,上午开会早起才告诉,而且什么内容也不说,让人连个准备都没有。
宗来一边嘀咕,一边穿衣服。对了,还得核实一下,这个王庭华是哪个部门的,以前没听说过,更没有打过交道。
宗来拿起电话,一连问了两个在省里工作的老相识,办公厅确实有个王庭华,原来在法规处工作,近段时间被抽调到一个什么临时机构帮忙去了。
宗来草草吃了早饭,便招呼司机将车子开过来。坐在这被老百姓称作“屁股下面一座楼”的进口蓝鸟轿车里,他双眼微闭,似乎还在想着心事。
“同志,外地车辆一律不准进院。”省委白楼宾馆门口,执勤的保安戴着雪白的手套把宗来的车拦住了。宗来起身往车窗外一瞥,旁边警车边上还站着两个持枪的特警。
“以往是可以进的呀!”司机有点不满地嘟囔。“不行,今天有重要活动,上边通知有要求。”保安耐着性子解释道。
没办法,宗来走出车门,出示证件。保安看了一眼证件,用手指了指车场:喏,请在那里候车。
宗来一脸不解:不是通知我在宾馆二楼开会吗?怎么还要等车?正在迷惑中,又过来两个胸前戴着省委机关工作牌的人走过来,严肃地对宗来说:“对不起,请将身上的手机、移动媒体设备取出交给我们,统一保管。”
“这是……为什么?”宗来顿时觉得后背有股凉飕飕的感觉。
莫非要对我“双规”?瞬间,宗来像过电影似地回想着自己和李林的金钱交往、市里几个豆腐渣工程的内幕、在原工作的区里的几套住房、手下秘书和司机的不收敛……胡长清、成克杰、陈希同、陈良宇,还有刚刚抓进去的省委书记成为道……受审的镜头,总在眼前晃荡,想着想着,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宗部长,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工作人员看着宗来有些发黄的脸,关切地问。
“哦,没……没有,这两天睡眠不太好。”宗来支吾着登上一辆空调面包车,故作镇静地拢了拢刚焗过油的头发。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拐了多少道弯,宗来随佩戴胸章的工作人员下了车,来到地处郊外的卧龙峙宾馆。一进宾馆会议厅,只见一条巨幅会标写的是:省公开选拔年轻厅局级干部答辩会。十多位来自各地市的副书记或组织部长已落座在评委席上。
宗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从老远就看见自己在评委席上的座牌。他又像往常一样,颇有风度地挺胸昂头,大步向评委席走去。
自然,那一身冷汗随即也是干干的了。
如果说,这一次是一场虚惊,那三年前那一次,可真有点悬。
一天夜里,市委黄书记的办公室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他们是省委纪检委专案组的,是收到一个实名举报,反映宗来插手组织部干部培训大楼工程,收取黑承包商好处费两百万元,另还有市委党代会上贿选的问题,几个来人大有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架势。
宗来得知情况后着实紧张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他就心中有数稳定下来了。
原来那当口,黄书记正吵吵着要调省上。承包组织部干部培训中心那项工程的是黄书记的小舅子,宗来只不过是从中帮助出面作了一些协调的工作,在黄书记的钱袋子里分了一条羹。说什么贿选的事儿也都是按照黄书记的意图办的,选举结果都符合黄书记事先交代的。
这一次,在即将提升的当口,黄书记比以往更为重视“摆平”的工作。在常委会上,他当着省委纪委来人的面,狠狠地批评了宗来,说他对工程建设和组织人事选举有官僚主义、失职渎职问题,要作出深刻的检讨云云。尔后语调沉痛地检讨了自己的责任,并拍着胸脯说市委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情。
会后,黄书记又给省委张书记和省纪委商书记分别打了电话。一番周旋,就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人提起过。年底,黄书记调到省上当了省委常委、副省长。宗来也由市委组织部长当上了副书记。
直到十八大召开之后那年的上半年,先是黄书记那个小舅子进去了,接着拽出了黄书记,这回任他怎么周旋也摆不平了。听说初步调查,黄书记个人和老婆名下拥有十八套住房,且有五六套都是省会近郊的别墅房,还在首都北京和海南等地买了住房,情人也有五六个之多,最大的私生女都近二十岁了,也姓黄,还有一个情人跟他生了一个“美籍华人”,叫艾伦叶黄,叶是黄书记情人的姓。
据说调查组抄家时,一进门就发现黄书记家里供着金佛像,烟火缭绕,每天都安排专人给佛像上香。谁能想到,共产党的市委书记,台上张口闭口马克思主义,却在背地儿里大搞封建迷信这一套。最终,这个金佛也救不了他的命,调查组把他家里藏得大捆大捆现金连同金佛一起给拿走了。
与黄书记不同的是,金佛被带走时并没有哭丧着脸,还是一脸堆笑。
自从黄书记进去之后,宗来就惶惶不可终日,脑子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你也快了,这些年抽出一件事,都是经不起查的,迟早也得进去。一个说,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也许……
不管怎样,宗来真没想到今天被双规,按照原定日程,他下午要到市委党校参加秋季开学典礼,那讲话稿他亲自带着人推了几遍。晚上,家里有个极其重要的活动安排。
就在他午睡起床,洗了个脸,穿好衣服打上领带刚要出门之机,就接到先到市委党委会议室来一趟的通知,完全打乱了宗来的生活节奏,令他猝不及防。
刚被搜过身的宗来,突然摸遍几个衣兜在寻找着什么。当他想起手机也已上交时,忽然带着哭腔说:“树峰同志,能不能让我给我弟弟宗胜打个电话啊?”
纪委的张树峰一脸严肃地说:“他已经不能随便接你的电话了!”
啊?宗胜不能接我电话了?难道他也被抓了?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呀!
宗来的脑子有些懵了。他完全不顾向来在人前信心满满的神态,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捶胸顿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2
宗来算得上是个孝子。
宗来所说的晚上家里极其重要的活动,指的是九十岁老母亲的生日宴会。
宗来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四年前就去世了。他父亲做得一手好木匠活,解放前,上过几年私塾,在农村算是识文断字的人了。他从小给宗来讲的最多的就是:“小子,看我做木匠活了吗?提前都要放线,为什么?只有放线,才能据得直,才能有准绳。记住,做什么事儿,都像做木匠活一样,要有料理,要提前想好了再做……”
在很长一个时期,宗来是按照父亲的教诲去做的。他从父亲木匠放线的原理,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不是因为步子大才走得远,而在于把握住了方向,把握住了梦想。他大学毕业后就沉到基层,从车间主任干起,到厂团委书记、市委办公厅干部、副区长、区委副书记、书记,一直到市委组织部长任上,一路还算顺利。只是,那个年代,宗来总觉得自己“把方向”越来越困难,“梦想”随着职务提升也不断变得膨胀起来。
宗来从小对父亲就有些畏惧。直到他在市里当了不大不小的干部,回家也时时提防父亲训斥。一直到现在,宗来回自己的小村庄,还按父亲生前给订下的规矩,在村头下车,步行回家,而不能耀武扬威,直接坐车到家门口。有一次,父亲过生日,他给父亲带回一瓶高档茅台酒,顺便说了一句:“爹呀,这瓶酒值四五千呢!”父亲立马拉下脸来,瞪起眼睛说:“你小子怎么能买这么贵的酒呀?快拿走,快拿走!我不喝!”搞得那天整个生日宴气氛都有点不大融洽。以后,宗来接受教训,有啥好东西再也不敢给老父亲显摆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好一阵子缓不过劲儿来。有段时间她精神恍惚,家里除了宗来和弟弟宗胜,其他人她都不认识了,宗胜媳妇天天侍候老太太,老太太就说:“我看人家这个女服务员不错,对我挺好的……”搞得一家人哭笑不得。神智恢复得好些之后,母亲又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个年龄的老人怕的就是迭跤。从此,母亲就下不来地了。每天只要醒着,就倚在被子上看电视,最爱看的除了电视剧,就是市里的新闻,因为常常能从新闻上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宗来。一看新闻节目,老太太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恨不能把儿子从电视里掏出来抱在怀里。她这一辈子,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骄傲啊!
今天晚上,本来宗来和弟弟宗胜约好,都要赶回来给老母亲过九十大寿生日的。知道宗胜在公司里也比较忙,宗来说,蛋糕你就不用管了,我让司机小裴置办。
刚才,宗来那坐地一哭,也许正是想到晚上倘若见不到哥儿俩,老母亲这一关怎么过呀!
这真是一个大难题。
司机小裴按照宗来吩咐,早早地就买好蛋糕送到家里来了,除了宗来宗胜,家里人也都到齐了。宗来媳妇和宗胜媳妇,一天未见老公的面儿,打电话两人都是关机,两个女人心照不宣,都有些忐忑,后听小裴说,宗来是到市委开会去了。宗来媳妇就对老太太,也是对家人说:“不要等他们了,咱们开始吧!”
切开蛋糕,点燃蜡烛,映红了宗来母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一块蛋糕送到嘴边,老太太突然对宗来儿子小骥说:“快打开电视!看看你爸爸开会的新闻!”
小骥打开电视,一家人边吃蛋糕,边陪着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晚上电视头条新闻是省上召开电视电话会议,传达中纪委重要会议精神,部署本市反腐倡廉和党风建设工作,尔后就是市委党校秋季开学典礼的消息。在这些会议报道里,老太太眼睛睁得很大,但也没有看到儿子的影子。
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两行字幕,而且还有宗来的名字,市电视台美女主播一脸严肃地宣布:经省委纪委批准,市委副书记宗来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宗来媳妇跑出房间,到自己房间“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小骥惊得一下子把筷子连同手中的小平板电脑滑落到了地下。老太太一脸不解地问:“那上面都写得些啥?写的啥呀!”……
宗胜媳妇不愧是服务态度好的“女服务员”,一只手搀着老太太的胳膊,另一只手挡住老太太的眼睛,有些慌张、略有些颤音地说:“娘啊,没事儿,没事儿,上边说俺哥这阵子要到乡下去搞调查……”
3
宗来对双规住地很是不习惯。
屋子约有十四五平米大小,四壁钉的都是海绵,窗子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宗来烟瘾上来,屋子里烟雾缭绕,气有点儿喘不上来。
宗来几次对负责看守的人说,我不会有别的想法,能不能换个亮堂的房间,你们二十四小时监控不就得了。
可没人理会他的这一诉求。每天除了有半小时放风,其余时间还是憋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房子里。
宗来不由地想起近期网上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某市委常委会研究是维修幼儿园,还是维修看守所?最后大家一致意见是维修看守所。理由是:都到这个岁数了,谁还入幼儿园呢!
负责调查的干部还算客气,张口闭口对宗来称“同志”,这让宗来有一丝的安慰。刚进来这两天,主要是按照调查组的要求学习《党章》,对照党员的条件、义务、权利,以及党的纪律进行反思。宗来多少年没这样静下心来学习了,对《党章》有关内容既熟悉又陌生,边学边感叹:要早点儿让我学该有多好呀!
宗来一条一条对照的结果是,他已经违犯党的纪律有近十条之多,再这样下去,马上就能“全覆盖”了。
今天午睡起床后,调查组的干部又送来自己当初写的《入党申请书》复印件,一下子勾起宗来许多美好的回忆。他是在大学里入党的,当时全班只有他和另一位同学入了党,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在入党宣誓的一霎那,宗来激动地热血沸腾。那个时候的激情和热血仍能从这份微微有些发黄的《入党申请书》上看出来。
记得当初组织接受他为预备党员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特别圆,宗来的心情像月光一样明亮,默默对着月亮发誓:今生今世跟定党了。
那个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着跟着会把自己跟丢了,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能够早几年看到这份《入党申请书》,并施之于严格的党规党纪教育,我是不会走这么远的。
宗来还想起,从小母亲给他讲的故事。儿子犯了偷盗罪被判死刑,快枪毙时,强烈要求见母亲一面。待母亲走近他时,儿子提出一个要求,想要再吃一口奶。母亲疑惑不解地解开了对衿袄,儿子扑上去,一口就咬掉了母亲的奶头!母亲说,小孩开始偷一根针,如不管教就会发展到偷一头牛。到时候再怎么怨恨母亲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个朴实的故事,如果牢记在心,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细一想,宗来就是在黄书记手下这几年剧烈蜕变的。过去,尽管弟弟宗胜也找过自己多次,要求给他找个挣大钱的差事儿。宗来都没有答应。后来他看到人家黄书记,家里弟弟、老婆的弟弟都照顾的挺好,既富了对方,自己也能捞到不少,而且也没有耽搁自己的升迁,恰恰相反,钱袋子鼓了,许多事也就好办了,小打小闹的送礼看不上了,一律拒之门外,在一般人眼里,还落得一个“廉政勤政”好名声;当官的“潜规则”也运用得如鱼得水,只要弄清上边的头儿爱好啥,想搞定谁一般就能搞定,某种程度上还能促进快速提升。法纪是严厉的,但现在看在前些年,到了领导这里,就变成“橡皮泥”了。想到当初父亲就是为了保证宗来上大学,让弟弟宗胜提前结束学业,帮着父亲做木匠活,靠卖桌椅板凳那些杂七杂八的家具赚点钱维持生计,这辈子确实有点亏欠弟弟。于是就支持弟弟成立了一个什么杰豪建筑有限公司,并通过弟弟公司多次套现。
曾几何时,宗来还是能够严格要求自己的,遇有当时推不掉的礼品,他下班后,和夫人一起,骑上自行车将礼物给人退回去。有一次,来人送的鱼都被老娘下锅了。宗来让从锅里捞出来,给送鱼人退回去。后来,他看到逢年过节,人家黄书记家里、办公室里送礼的排队,听说不仅送钱,还有金条、翡翠、玛瑙石等贵重物品。有的从黄书记那里出来,就给宗来说给黄书记送了多少多少……你是不要白不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久而久之,宗来收礼的大门就敞开了。再到后来,发展到人家不送他找上门去要。每年春节,人们都说,给宗副书记送礼,谁来送了、送多少他可能记不清,但谁没来送他却记得门儿清。年节一过,遇到一位在他印象里没有前来送钱送礼的,宗来就会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这个年你过得挺忙啊,怎么我没有见到你啊?”那人就心领神会,一般在正月十五之前,就要找个理由来看他。
哪个地方班子有调整,任命一公布,宗来保准就到哪个地方“视察”,名曰“谈话”,实为“宰人”。不从新提拔的干部身上割一刀,谁能知道被提拔的滋味竟是这样五味杂陈!
现在看,真糊涂呀!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一摞摞的金钱,变成一堆堆砖头,压得我着实喘不上气来。肠子都要悔青了。唉!
法纪,某个时期,某个范围,也可能会变成“橡皮泥”,但它的本质属性毕竟是利剑。人在干,天在看。法纪就是替天行道的。乌云终久遮不住太阳。利剑高悬,违法违纪者就成了剑下的烂肉了。
宗来现在什么都想明白了,可的的确确是晚了。
关进来后,宗来感到最难面对的就是九十岁的老母亲——一辈子都为有自己这样儿子而感幸福和自豪的老母亲。每次回家,老太太给他叙说在电视上看到儿子新闻的喜悦,老太太让儿媳妇留着他从小爱吃的黄面窝窝、粉疙瘩等好吃的。饭做熟了,母亲都要让人把小饭桌放在她的病床前,自己不吃,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吃,这个动作,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现在,到了这一步如何给她老人家说?谁给她老人家说?等我出去还能不能见到她?倘若宗胜也被抓了,老母亲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这真是一个大难题呀!有生以来,宗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难题。
要说难题,还有一个就是宗来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经不起世态炎凉的打击。儿子从小是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弟弟宗来俩孩子都是女儿,全家人视小骥为掌上明珠,小时候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牵在手上怕丢了。大了,这几年随着爸爸官位蹿升,小骥的幸福指数也越来越高。别的同学毕业时都忙着双向选择找工作,小骥拿着爸爸提供的就业岗位随意挑,就这样也没有挑到一个合适的,这几年一直在社会上晃荡,倒也没觉得手头紧。这不,这几天爸爸又给他推荐了一个在香港上市的金融公司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据说年薪三四十万,他还没打定主意是否应承下来呢。宗来知道,这小子每天就是惦着玩儿游戏,和中学同学一帮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一旦被工作套牢,游戏就玩不成,吃喝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自己这一被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身纨绔之气的小骥能对付这个巨大的落差吗?
他提起笔来,给儿子小骥写了一封信:
小骥:这些天,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你去看奶奶了吗?妈妈怎么样?
我在这里还好。刚来时有些不适应。现在我把烟也戒了,酒自然也不喝了,可能过不了多久,血糖的药就可以不吃了。儿子,你也把游戏戒了吧!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玩电脑,打游戏,都快三十了,还没有一个稳定的事业。我像你这样大时,早就干出名堂、成家立业了。不要再玩游戏了,会害死人的!有空多陪陪奶奶、陪陪妈妈、陪陪你媳妇儿。小翠是我和你妈都挑不出毛病的儿媳妇,到咱家来后贡献不小,你要对她好啊。
过去的事儿都怪爸爸,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主要是我自己也没做好,没脸说你;家里外头好像也没遇到过什么难题,也没必要说你。过去人家都抬着你、敬着你、宠着你,现在,你要做好人家冷眼相看的准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要学会适应,适应变化了的一切。原来你眼里的世界很多东西也许是不真实的,人许多时候,是在命运的起起伏伏中变成熟、变老练的。儿子,你现在就是在经历这样的过程。爸爸希望你能顺利过关。
说实话,儿子,你是爸爸的亲骨肉,爸爸是不愿意你吃苦受罪的。但过分的溺爱是在害你。残酷的现实来了,你要勇敢地接受它,这尽管很痛苦,你我都很不情愿,但也可能对你的成长是件好事。你一定要接受爸爸的教训,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让我在里面放心。
以后有时间要多看书,尤其是经典名著,尽量多读一些。多看电影、电视剧或戏剧也行,那个什么杰伦嘀哩噹啷唱的那些歌,有啥好听的?就别一天到晚追他了。要看那些能引发思考的,对人生有益处的书籍或剧目,不要光图热闹,看过以后留不下什么,浪费时间。再就是,你要有时间,多来看爸爸。
对了,爸爸最放心不下的事儿就是你奶奶,怎么对她说我和你叔叔的事儿,这个难题就交给你了,包括以后孙子长大了,怎么给他说爷爷的事儿,这个难题也交给你了……
往前就是农历的十月初一了,你替爸爸到爷爷坟前培上一把土,烧烧纸,告诉爷爷在那边不要怪罪爸爸……爸爸对不起他!
写到这里,爸爸哭了,儿啊……
4
宗胜是那天中午,先于宗来一个小时被带走的。
有所区别的是,宗胜是直接被市检察院带走的。
《逮捕证》、手铐,这些以往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东西,冰凉地摆放在宗胜面前。
宗胜在《逮捕证》上签字的手在微微颤抖。
杰豪公司成立初期,宗胜并没有想过多依靠哥哥宗来的人脉,但过了一段时间,感觉没有“内线”寸步难行。一项工程来了,宗胜安排手下的人精心计算成本,科学制定施工预案,有时为了抢占先机,还聘请清华大学的专家参与设计,但一到招标投标往往付诸东流,屡屡败下阵来。承揽到手的多是一些没有多少赚头的小本生意,这样下去,连工人工资都开不出来。
一次,在家庭聚会时,宗胜给哥哥宗来大倒苦水,并要求宗来适当给予关照。宗来听后一阵狂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碰碰钉子有好处,这你就会知道世界有多复杂、奇妙了。这年头,干什么都有‘潜规则’的,你想不入道,那能成事啊?”
潜规则?什么潜规则?宗胜一头雾水,怎么也笑不起来。
这之后,宗胜遇到难题就主动打电话或当面向哥哥宗来请教,还让哥哥牵线搭桥,给自己创造商机。
宗胜承包市属某医院的工程就是宗来给帮忙搞到手的。投标之前,宗来私下里知道了医院党委会上研究的投资工程的情况,弄清了工程的造价和标底。情报准了,招投标时胜券在握,一路绿灯。
宗胜在施工过程中,采取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多种手段,一个工程下来,就纯赚了两千多万。宗胜知道,直接给哥哥钱他是不会要的,就在嫂子和小骥身上打主意。小骥结婚,宗胜除给他一套高层豪华住宅以外,还拿出一百多万,买了一台进口的突锐越野车。再就是,有钱了,宗胜知道哥哥是个孝子,就在赡养老母亲方面多做贡献。
宗来虽然没有得到弟弟直接进贡,但弟弟日益阔绰,出手大方,家中许多事情办起来比以前宽裕,他是感受到了。所以,也就更为起劲地帮助弟弟承揽工程。
宗胜在看守点上,终日沉默不语。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里倒海翻江。
他想到,自己高中毕业,父亲就不让考大学了,是为了哥哥顺利完成学业。自己也心甘情愿,只要哥哥好了,他能吃肉,我也能喝汤。事实正是这样,这几年,跟着哥哥确实沾光不少。我想为哥哥好,哥哥想为我好,可谁能想到某医院巡视中发案,迁出工程黑幕……这下,哥哥被我害苦了!“哥俩好”变成“哥俩糟”了!多少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呀!我们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呢!
最让宗胜不安的是,自己一个“记账本”被专案组拿走了,那上面记着他最私密的账单:
院长 冯兴旺 200000
书记 王  川 100000
人事科长 郑文中 95000
综合科:向南峰 80000
滕工程师 30000
市审计局 谭局长 60000
市规划委 张主任 50000
市文物局 王局长 50000
小骥拿走 150000
母亲棺木 360000
嫂子生日 20000
市建委唐主任儿子 和田玉挂件一个183000
退休的张副市长 10000
……
足有三四页纸的篇幅。每一笔钱,某年某月某地,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这记日记的毛病,以前哥哥多次表扬过,说我比他坚持得好,是个干事的料儿!那时还觉得美滋滋的,现在看来,要坑害不少人哪!尤其是害了我的亲哥哥呀!
实话说,不记,也不好办,到头来给哪个送了,送了多少,哪个还没送,心中没个数,这生意是没法做的呀!
“嘟嘟”……随着敲门声,房门被打开,进来两个警察。
“宗胜吗?走,到那边审讯室,继续接受问讯。”
宗胜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5
小骥这两天情绪懊丧到了极点。
前天上午,他按照爸爸原来给他说的联系方式,给一位叫韩龙海的金融公司老总打电话,说了半天,对方哼哼哈哈、含糊其辞,俨然什么聘用“办公室主任”的事儿子虚乌有。
听电话里的口气,这位韩总与先前的韩总判若两人。爸爸在职时他们聚会,有几次都是小骥开车送去的,那时韩总满脸堆笑,每次见面都少不了给小骥塞上一个购物卡或是信封,都是小骥佯装执意不收,那个韩总却要追出老远给他扔进车里。那时的韩叔叔真是不是亲叔胜似亲叔啊。
他又给市委办公厅原来负责爸爸秘书事务的副秘书长肖军打电话,看能否协调给找点事儿做,对方声音压得低低的:“小骥呀!对不起,叔叔现在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最近我身体不太好,也一直没上班。”
肖秘书今儿个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小骥感到颇为陌生,以前小骥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整个楼道都能听到。在市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环境是能改变人的呀!
昨天下午,为了开一个证明信,小骥到市政务中心大楼,以前,爸爸在职时,小骥几次来办事儿,都是中心的主任副主任远接高迎把他让进屋子,尔后吩咐手下人员到服务台把证件办好,恭恭敬敬交给他。这次小骥仍“按图索骥”,刚走到主任副主任门口,只听“嘭嘭”两声,两扇门同时关上了。那关门声像两计重锤敲在小骥脆弱的心房……
最让小骥感到难堪的还有,下午和晚上,他一连接到四五个“要账”的电话,都是当初爸爸在台上时,主动送钱给他的主儿。每个人都是神神秘秘的,兜半天圈子,就讲起现在自己的艰难处境,要求小骥近几天退回他们当初送的巨款。特别是那个被妈妈称作“小妖精”的华茂集团女老总谷影也给他打来电话,索要当初小骥出国留学时她送来的100万元钱。
这个谷影和爸爸有一腿,小骥知道的很早。那次妈妈与单位同事结伴去欧洲旅游。谷影来到家里与爸爸约会,不巧正好让突然回家取东西的小骥撞上。小骥气得涨红着脸,把屋门带得山响,一气之下还当着爸爸和谷影的面摔了桌子上的热水瓶,滚烫的热水险些溅到谷影两条雪白的细腿上。谷影走后,爸爸低三下四给儿子求情,求他一定向妈妈保密,并告诉他这事儿要让妈妈知道了,会家无宁日的。小骥思虑再三,答应了爸爸。但他要爸爸作出承诺,不能再和谷影有这方面来往。从此,爸爸看儿子终是有些怯生生的味道,从小在儿子面前的严父形象几乎破坏殆尽。
只有小骥知道,谷影和来电话要账的其他人送给的那些钱币都在自己这里过过手,早已变成了新房里的红木家具、酒吧间里的碰杯声和夜总会里的潇洒,还有自己交下的那几个红颜知己的零花钱。当初我不要你们硬要给,现在你们又硬要回我可拿什么给呀!
到现在,小骥终于看明白,那些钱他们本不是给我,也不是给我爸爸,而是给市委副书记这顶官帽的。官帽上的不义之财堆积多了,是会不堪重负,把脑袋压瘪的。
晚上,小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做起恶梦,梦见自己孤零零掉进漆黑的深渊,到处是悬崖峭壁,到处是树丛荆棘,一只猛虎样的怪物从什么地方窜腾过来,照着自己的脖子就咬……小骥顿时吓醒了,惊得一身冷汗。
早晨都过了九点,他才磨蹭着起床。
忽听楼下有人喊:“宗小骥,有你快递!”
好像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大声喊自己名字了。
哪儿来的快递?小骥衣冠不整赶紧下楼,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个白色纸袋,辨认了半天。来信人地址是本市大同东路乙四号1114信箱。
1114信箱,看守所?!
在这个市,都知道1114信箱不是好人呆的地方。有时候损人,人们往往调侃说:“妈的,不老实送你去1114信箱呆着去!”
小骥垂着头,慢慢打开那封熟悉字体的信,只是上面盖着一个红色印章小骥从未见过,上面刻着这样几个大字“此信已经监管审阅”……
小骥几乎瘫坐在沙发上,信上爸爸并不流利的字也变得模糊起来。
6
小骥妈妈有几天躺在床上懒得动了。婆婆有宗胜媳妇侍候,小骥一天到晚除了玩游戏就是在想着他自己的事儿,小骥妈妈也懒得去说,懒得去管了。
自从宗来哥俩被抓进去,小骥妈妈就处在心惊肉跳和懊恼万分之中了。她预料自己不知哪一天也会被抓进去,老话说,男人是筢子,女人是匣子。丈夫宗来这些年“筢”来的那些金银财宝,放在她这个“匣子”里的不老少呀!她痛恨自己心爱的丈夫不仅经济上出了问题,作风上也有不少龌龊之事。现在,一想起来,又急又恼,气不打一处来。
她和丈夫宗来,是在大学期间谈的恋爱,因两人家是一个地方的,一到学校放假时,宗来就主动把回家的车票提前一起买上,遇到什么事情她也喜欢听听宗来的意见,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来往甚密了。那时宗来对她体贴入微,每逢身体患上感冒啥的,宗来为了到女生宿舍去照顾她,想了不少办法与那个女门卫周旋,一次,他竟还学狗叫,成功把女门卫骗走,趁女生宿舍门“失守”的瞬间,宗来一闪身溜了进来。
这么多年,她是看着宗来一步一步由普通干部变成市级领导的,她了解丈夫,就像了解自己。开始当上区级领导时,她很是为自己找了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男人骄傲,将他视为一生中最大的财富。婚姻学里讲,婚姻巩固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男女双方相互崇拜。宗来夫妇是具备这个基础的。那时他们俩好像有度不完的蜜月,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儿,如漆似胶地在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多次和丈夫一起拒收礼物,一起骑自行车走好远的路去退礼品。丈夫不在家时,她从来不接待陌生人,没有丈夫允许,也不接待与丈夫领导工作有关的人。有一年,市里召开廉政工作座谈会,小骥妈妈还作为“廉内助”在会上介绍经验呢!
倒不是自己觉悟有多高,主要是她和丈夫都有艰苦的童年,都品尝过物质匮乏、温饱解决不了生活的艰辛。对参加工作之后的待遇有一种知足感,不忘初心,珍惜拥有,自己舒坦,别人称赞,干起工作来顺风顺水,过起小日子也是有滋有味的。大学的同学结婚的有好几对儿都离婚了,而她和宗来始终是同学中婚恋幸福成功的榜样,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艳羡。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她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变了,吃,讲究进豪华宾馆;穿,讲究进口名牌儿,张口闭口就是官场那些事儿,乐于明星大款交朋友,小骥妈妈也跟着“水涨船高”,经常陪丈夫出入领导干部或企业老板举行的豪华宴会,从化妆品到女人的装饰物,也都更新换代了。夫妇二人接受的各种礼物也越来越多,再也没有拒礼还礼的时候了,开始憧憬好房、好车、好生活。用丈夫的话说,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与时俱进”。这一切,她显然不知不觉适应得很快,正对了那句老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变俭难”啊!
想来也有不适应的一面。那就是丈夫用在外边应酬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天三顿饭不在家里吃,他忙起来一段饭有时要打几个场子,吃了这家,还要去那家。早上一大早出去,晚上她睡下了他才回来,有时甚至半夜三更才回来,倘若打电话给他,不就是还在推杯问盏,就是在“夜总会”吼歌。家里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家里的家庭气氛越来越淡。夫妻间的亲热动作越来越少。这是他和她始料未及的。
丈夫很少着家,小骥妈妈自己在家看那些情爱的电视剧,看电视里的“谁在说”一类调停家庭纠纷的节目,听广播里的新闻,渐渐地她有了重大发现:每一个被抓的贪官,都有一个甚至几个情妇。她想到了他,他会不会也背着自己在外边搞“小三儿”呀?
一次,她在丈夫的白衬衣领上发现了一个口红印,又从衬衣兜里抽出一张有美人头的名片,晚上丈夫一进家,她把屋门的保险锁一插,带着哭腔大叫起来:“宗来!你个混账!快给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这样干对得起谁?迟早也是会出事儿的!”宗来满嘴酒气,语无伦次地说:“……你他妈地……少管闲事儿!我……得听黄书记的,我天天跟黄书记在一起,你去问他怎么回事儿!你以为我愿意每天这样喝?……黄书记还说要给我宗某记功呢!”
一句工作需要,就把她的火都浇灭了。
但她心中的问号却一直没有拉直。女人的第六感官告诉她,丈夫随时都有可能背叛她。而“官太太”的光环,也是很诱人的。她不能冒着摘掉丈夫官帽的危险,去放大家庭矛盾呀!
一个时期以来,中国不知有多少官员夫人生活在这种矛盾状态之中。
官员只要能干事儿,能把一个地方的经济搞上去,其他的事儿并没有多少人去深究。尤其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在一些地方和部门,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甚至发展到男人出去应酬,身边不带个“小蜜”,就是没本事、不够派儿。
那个谷影,为了在宗来这里得到利益,开始拼命与小骥和他妈妈套近乎,先是送给小骥出国留学费用,后又经常带小骥妈妈出入高档美容健身场所,还给她办了好几张这些场所的会员卡,过去,她都是在家里自己染头发,后来她都是到韩国人开的美容美发店染发,一次花个两三千连眼睛都不眨。直到有一次,在一起聚餐时,当着小骥妈妈的面,谷影几杯红酒下肚,一个劲地捏斜着眼朝宗来“放电”,说话嗲声嗲气的,让人看着实在别扭,两个人还当着众人搀着胳膊喝起“交杯酒”。小骥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也借着几分酒劲儿,冲上去踢了谷影一脚,大骂道:“你个小妖精,别那么臭不要脸!”一场聚会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谷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宗来家中,宗来再也没有带夫人一起参加过小范围的宴会。
小骥妈妈像是得了“魔症”,与当初度不完的“蜜月”相对应,后来发展到度不完的“更年期”。这个女人一天到晚盯着宗来的行踪,轻者是电话随时跟踪,重者随时随地前去“查房”。
一次,宗来外出开会,归途中到路过的某地一老同学开得度假山庄住上一天。到了深更半夜时分,老同学的店铺门“咚咚”被敲得山响。老同学赶忙吩咐保安前去开门,一看,竟是宗来夫人风尘仆仆驱车数百公里驾到,她气匆匆大声质问老同学:“宗来呢?死哪儿去啦!”老同学忙领着她找到已睡下的宗来,她到了宗来房间,左瞧瞧,右瞅瞅,找了个遍,未见有人……搞得宗来在老同学面前好没面子,一个劲儿地向老同学道歉。
如今,宗来进去了,倒也用不着小骥妈妈再“明查暗访”,担心每天夜里他和谁在一起了。
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小骥妈妈起床,草草洗把脸,几天来没有好好吃饭,肚子确实在咕咕叫了。于是,想到家门口马路对面刀削面馆吃点饭去。
有些精神恍惚的小骥妈妈,出门慢慢往前挪动脚步。正走着,突然,从她身后冲出一辆电动车,咣当一声把她撞出好远,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人一下子就不省人事儿了。
骑车的像是个刚放学的中学生,一个愣愣乎乎的半大小子,看到眼前情景,他一下子也懵了:“她……她……她怎么闯红灯?!”
交通警察来了。120急救车也来了,几个人把小骥妈妈抬上了救护车,鸣响着警笛,向市人民医院飞驰而去。
7
宗来九十岁的老母亲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原来每天中午还能吃一小碗大米饭,现在勉强能吃半碗。原来爱看央视十一频道的戏曲,现在也不喜欢看、不喜欢听,甚至算得上厌倦了。开始,宗胜媳妇儿还劝老人家看看戏曲频道的节目,可一打开,听到那熟悉的旋律或唱腔,老太太就嚷嚷:“我不听那老屁歌段子……”
看来,相同的东西,因心态不同,会产生完全不相同的体验。是与非、美与丑、荣与辱,都在一念间。
只有到了晚上六点半,本市新闻时间,老太太都要准时让人扶起来,习惯仰坐着看电视新闻。家里人都知道她是要看什么,要寻找什么,但并没有人来说透,老太太也不再提起,只是还那样大睁着眼睛,还那样目不转睛,每天都是兴匆匆打开,垂头丧气关上。老太太的情绪也坏到了极点,一天天地背过脸去睡觉,任谁也不理。
孝顺的宗胜媳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没有办法,她跑到街上一家照相馆,将过去电视里播过的哥哥宗来的新闻录像刻制成几个光盘,每天晚上六点半准时给老太太播放。
这一招儿真管用,宗来母亲情绪顿时好了起来,每天饭量也大增,也和家人说话了。一想起来,她就问宗胜媳妇:“宗来、宗胜他俩都这么忙?怎么老不回来看我呢?”
宗胜媳妇就说:“嗯哪,他们都忙,一个在乡下搞什么蹲点调查,一个出国考察什么鬼项目了!”
“你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老娘想他们了!”老太太用手绢擦着眼睛说。
“哎,打了,打了,他们那里电话信号都不是太好的。过些时候就回来看您……”宗胜媳妇搪塞着,背过脸儿去抹着眼泪。
这一天,隔壁的荣老太太,也是一位八十大几高龄的老人来看望宗来母亲。
宗来母亲与荣老太太感情很深,年轻的时候,两个人像亲姊热妹一样相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遇到鬼子扫荡,两个人经常结伴儿“逃反”。有一次,听说鬼子要来村子抓“花姑娘”,两个人躲到村外一片红荆棵子地里,隐藏了两天一夜。鬼子烧杀抢掠,火光冲天,两人远远地望着,吓得缩成一团,直到鬼子都撤退了也不知道,险些中暑晕倒,是被老公公连呼带叫找回家的。
宗来母亲身体好的时候,最愿意和人聊天的就是荣老太太。荣老太太总是夸宗来母亲命好,教育孩子有方,拉巴的孩子有出息。宗来母亲听到这些话最中听,也就经常给她学学孩子们回家来给她说的那些新闻。
现在宗来母亲卧床不起了,荣老太太经常来看她。两个人天南地北聊得起劲儿。
最近这阵子,荣老太太到女儿家住了些时日。一回来,赶紧来看看宗来母亲,顺便还给宗来母亲带来一捆女儿大棚里种的韭菜,让她趁着新鲜包饺子。
荣老太太拉着宗来母亲的手,大声说:“姐姐啊,现在这社会上的事儿,咱越来越看不懂了,也不操那个心了,随他去吧!”
“是啊!是啊!”宗来母亲接过话茬:“你说,宗来宗胜这些兔羔子们,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忙的啥?好长时间也不回家看我,唉!”
荣老太太先是一愣,就神秘地凑近宗来母亲耳根说:“老姐姐啊!你还不知道呢?俺听俺闺女村的人说他哥俩都被抓起来啦!那天电视里都播出宗来被什么调查的新闻啦!”尔后荣老太太又唠叨着说:“唉,想开点儿吧!管不了的事儿,咱也甭管了……”
宗胜媳妇从外屋进来,听荣老太太和母亲说起这个话题,急匆匆把荣老太太拉到一边:“俺的奶奶哟!您该回家吃饭喽!……”
送走荣老太太,宗胜媳妇又把一壶烧开的水灌进暖壶,尔后进屋来到宗来母亲床前,想好好安慰婆婆几句。
看到老太太用被子蒙着脸,没有一点动静。宗胜媳妇便掀开被子一看,被窝里竟淌满了血!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呛得宗胜媳妇连声咳嗽。一把生了锈的剪刀还放在老人满是皱纹的手腕上,弯弯曲曲的血管像一条条蚯蚓暴露在松软的肉皮上。
宗胜媳妇撕心裂肺地喊道:“娘啊,娘!”
宗来母亲微微吃力地睁开眼睛,大喘着气对宗胜媳妇说:“俺……早知道,每天晚上你放的那些新闻是俺以前都看过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宗家祖辈丢不起这人哪……俺不想活了,没用了……没盼了,没盼了……我的儿啊!”。
老太太的脸儿瞬间失去血晕变得蜡黄,大睁着的眼暗淡无光,瞳孔已经散开,头倒向了一边。宗胜媳妇一摸鼻孔,已经没有了呼吸。
“俺的娘啊!”宗胜媳妇哭着扑上前去抱紧婆婆。用另一只手去抚摸老太太的额头和眼帘,她想让她合上双眼,可那两只眼睛一直睁着,睁着……
8
天快亮时,宗来迷迷糊糊地又进入梦乡。
他梦见自己回到农村老家,见到了爹和娘。
爹还是不紧不慢地做着木匠活儿,笑眯眯地给他说着木匠放线的道理,娘在灶火间忙活着给他做着可口的饭菜。只是感觉他们两位老人都比原来胖了许多,走路总不那么利索。
妻子头上顶着一个花头巾,在屋子里穿来穿去的。宗来越是想看清她的面容,越是什么也看不清。
宗胜躺在床上像是在抽烟,抽得烟雾缭绕,正为找不到工作犯愁呢。
忽然爹不见了,娘不见了,妻子也不见了,都渐行渐远,飘飘欲仙,时隐时现……只剩下他和弟弟宗胜两个。
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哎,爹呀,娘呀,老婆呀,你们别走!别走哇……宗来一下子哭醒了。
这样的梦境,这些时日以来,不知已出现过多少次!
长夜难明!难熬的日子,度日如年。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仍漆黑一团,宗来起身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看清了手表上的时间:凌晨5点一刻。
没有了睡意,宗来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几个月前,他还是国家干部,党员,同志,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现在他已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天天面壁思过,等待法律的制裁!这是多么大的落差。他的眼前一会儿是《入党申请书》,一会儿是正在写的《忏悔录》,他在想着是什么原因使他把《入党志愿书》变成《忏悔录》的,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二者之间如何这样扭曲地在他身上统一起来的。
当初没听爹娘的话。娘讲的从偷针到偷牛的故事,不就是讲给我听的吗?
当初没听妻子的话。原来总是觉得是跟着黄书记学坏的,现在看,只怪自己没有定力啊!
当初更没听党的话。从在党旗下宣誓以后,再也没有认真学过党章,如果经常对照思想学一学,该有多好啊!
如果有可能,我一定积极努力,争取重新入党。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把自己误入歧途的教训讲给更多的人听,使他们警醒起来,不致重蹈覆辙。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去当一个普通的农民,去开垦一块田地,喂猪、种菜,奉公守法,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
如果有可能,我什么职务待遇、金银财宝、美色花酒、名利地位都不要,和他们保持距离,离得远远的,回家好好侍候年过九旬的老母亲,尽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
如果,如果……
每一个如果,在常人那里也许都是寻常事,而对于现在这间小屋子里苦思冥想的宗来,都是摆在面前的天大难题,就像横在面前的一堵高墙一样。
(原载大型文学期刊《新华文学》2017年春之卷。中国梦文学网2016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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