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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四月春暖酱豆香/扈俊红

 我的卧虎湾 2020-09-16
本文字数:2800字
阅读时间:9分钟


四十多年前,在老家,开了春之后,家里人除了忙活地里,多挣点工分之外,最要紧就是两件事了:一件是熬咸菜,一件是做黑酱。熬咸菜,在我们小孩子眼里,无非就是把一冬天没吃完的腌萝卜切丝,晾干,放到锅里,放酱油、大料之类的佐料,加水,烧火去熬,待咸菜煮软,变通红之后,再晾干,方便以后吃罢了。而做黑酱的整个过程可是让我们小孩子们大饱口福的事儿呢!
做黑酱可是个费事的活儿,得从老早就开始准备。记得那时候,从三月底就插手了。我们这儿做酱的豆可以是黄豆,也可以是黑豆。但我记忆中用黄豆的居多。俺家多数情况下还要掺上棒子粒、高粱粒。因为豆子少,要做的酱多(那时生活条件不好,没什么菜,下饭主要靠酱、咸菜的)。靠队里分的那点豆怎么会够呢?所以,我家的酱豆常常是一多半儿的高粱、棒子粒,少一半的黄豆了。可我们弟兄四个仍是很期待的呢,巴巴地问,奶奶咱们么时候炒豆哇?奶奶总是说快了,快了,一群小馋猫!
奶奶先用铁筛子筛去小坷垃,再用簸箕簸去一些杂物,就开始捡豆了。奶奶仔仔细细地把坏豆、破豆子一个个捡出来,再把高粱、棒子粒捡拾干净,就等着开炒了。
炒豆子也是个抻艺儿的活儿。我记得那时是烧柴火,用铁锅炒,火候得拿捏准喽,火小了,豆子不熟,做出来的酱不香;火大了,豆子发苦,做出的酱也就不好吃了。
俺们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些。刚放校儿,还没进家门,老远就能闻到炒豆的香味儿,一边抡着书包,一边撒丫子就往屋里跑,去向锅台那儿找豆儿吃。有时候豆还没炒熟,就待在锅台,看着奶奶弯腰在锅台上,用铲子翻炒着豆子,发出唰唰的声音,心里那个美呀!趁奶奶不注意,从锅里抓起几个豆子,咝哈咝哈着往嘴里扔,也不顾奶奶在边上喊着:烫,烫。



但更多的时候,是奶奶趁着我们上学的时候赶紧把豆子炒完,只在升子里给我们留一些,解解馋,其余的就都藏起来了。哪能让我们敞开了吃呢。那是要用来做一家子吃一年的,要不没菜的时候吃么,蘸盐粒吃?奶奶这么跟我们说。于是,我们又盼着推酱豆的日子了。
那时候,没有电礳,只能推石碾子。村里有俩碾子:村中一个,村北头申大伯家一个。全村人都用这两碾子,就得排队了。小孩子的乐趣又多了一项——替大人排队,在排队的时候还可以借帮人推碾子落上几把豆子吃。
于是,就会经常看到碾子一头几个小孩一块推,另一头一个老太太用小笤帚向中间扫,还着急地喊:慢点,慢点,豆子都崩走了!
可印象中,我家推豆子总是在晚上,点着个桅灯,一直推到深夜。我们常常抱怨奶奶怎么不在白晌推,也让我们兄妹在伙伴们面前炫耀一下。奶奶总是说,你们知道个么诶。长大后和奶奶说起这事儿,才明白,那时条件不好,豆子不多,白天小孩子们凑在那儿,豆子是个吃物,哪个孩子不得给点儿,打发多了就……现在想起来,心里边也是酸酸的。
推碾子是有讲究的,不能着急,不能快,得一下儿,一下儿慢慢儿往前走,让沉重的碌碡结结实实地压在豆子上,豆子才会被碾碎,像我们小孩子撒着欢儿地推着跑,那是在玩,不是在干活,是会挨骂的!
我家推碾子时,我和哥哥一头,奶奶自己一头儿。只见奶奶用左手握着杠,杠子抵在肚子上,用身子拱着往前走,右手拿小笤帚把豆均匀地扫一圈,就开始推起来。小孩子没长性,一会儿我就不愿推了,只剩下哥和奶奶推了………



豆面推成了,于是在早上或晚饭的时候,桌子上就会多了一道菜——放了盐的豆面,或者是拌了豆面的萝卜条。那种放了盐的豆面不能大口吃,要么用筷子蘸着吃,要么撒在粥或稀饭上唏溜着喝,那滋味真是又香又滑,奇妙无比。
豆面碾好了,就该进行下道工序了,做酱球。就是把豆面加水和了,抟成外表光滑的圆球,然后晾晒它。这得选个上好的天,把酱球放在秫秸秆穿的席上,或是放在大笸箩里,在老爷儿(太阳)底下暴晒,隔段时间就得翻个个儿,让没晒着的那面也晒晒。晒个三五天,到表面已干巴,而里边快干不干的时候就行了。里边儿太湿了,捂的酱球就会发臭了;太干了,里边不发酵,做不好酱。
做好酱球后,奶奶又多了个活儿,翻晒酱球,轰赶大家佬,别让大家佬叼酱球,还有一点儿,也看着我们这群小馋猫。
你是不知道哇,那酱球,尤其是晒个一半天儿的,外边刚干巴了一层皮,里边可还软乎着呢。用手掰下一小块儿来,放到嘴里,慢慢嚼吧,真带劲儿呀!那感觉,没了豆面的干巴糊嗓子劲儿,还有嚼劲儿。那滋味儿,猴七爷小卖铺里的牛皮糖也比不过呀!所以,在酱球沒晒好之前,我们趁奶奶不注意,天天抠着吃。有时候,真能抠成好几个半拉的,让奶奶好一顿骂呀!
酱球晒得差不多了,就搬到炕头上,用稍厚的被子捂上,让它发酵。等到酱球掰开,里面长了黄绿色的醭,就说明发好了,可以砍酱球了。
用菜刀或是斧子把酱球砍成小块,再到碾子上去推成面,面越细,做的酱口感也越好。这时候推碾子就大人居多,只有几个孩子是被大人拉来干活的,耷拉着脸,没有了推豆子时的热闹劲。
酱球推好后,放进洗净、擦干的瓦盆或小瓮里,放上水,放上盐,进行第一次擦酱。酱可是个干净东西,一点也马虎不得。我那时看奶奶在擦酱之前,把头发拢好,盘好,别有碎发,掉进里边就不好了。把袖子挽起来,手在脸盆里用清水反复搓洗,洗手不能用香皂或肥皂,怕有味儿,混在酱里,影响了味道。第一遍擦好后,把酱在太阳底下晒个三四天,再擦第二次,把没有泡开的酱球块捏开,用手反复地翻搓,均匀了。 那盐可不能一次放够了,得分两三次放,否则会把酱给气死喽!奶奶是这么说的。后来我才明白,所说的把酱气死喽,是指把细菌都杀死了,酱就不继续发酵了。酱擦的次数越多,越好吃。晒的时候要用一块干净的棉纱布蒙在盆口或瓮口,放到太阳底下去暴晒。这期间,要用单独的筷子或清洗好的木棍上下搅和,使酱都能见到老爷儿,更好地发酵,颜色也更好看。这段时间,酱里是不能进了水的,否则,酱会发臭,长蛆,白费了东西。所以这时要是闹天,人们除了赶紧收衣服,抱柴火外,更要抢做的是把酱苫好或搬到屋里。可大意马虎不得,一年的吃喝裹头呀!



随着晒的时间变长,酱色越来越粽红,最后,成黑色的,这香甜的黑酱就做成了。
这做酱可还有好些趣事呢。我奶奶做酱的手艺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做的酱特别好吃:裹着葱好吃;夹上野菜好吃;放上芝麻、干辣椒炒,更是人间美味;砸蒜泥,放水调匀,点上香油,蘸着吃,也是好滋味。做热面条、片汤炝锅,也好吃。即便是单抹在饽饽上吃,也一个字,香!
可我们前邻,俺娟姑她奶奶做出来的酱,却总有一股子臭脚丫子味,人们都说是她酱球没发好。我奶奶就帮她把酱球做好,晒好。擦酱时,我奶奶有事儿,没去给她帮忙,结果,她家的酱又臭了。所以每到做酱的时候,俺奶奶就去给她家弄,他们家的酱再没臭过,也吃上香甜的酱了。看来,还是我奶奶的手艺高哇!
刚做的酱,最好是放几天再吃,要不有股子霉味,晒几天后,就可以吃啦。于是,我们的饭桌上一年到头就都会有一碗香甜的酱了,真吃不够哇! 
成家后,我买过多种的酱,但吃起来都没有奶奶做的酱香甜。海天豆瓣酱,太甜,没有黑酱的醇香、浓郁;葱伴侣,味道还可以,只是豆瓣一个是一个的,没有黑酱的细腻。后来兴起的西瓜豆豉酱,我也不喜欢,主要放馒头,黄豆成了点缀,佐料味太重,缺少了黑酱的原始滋味。上几年,有卖崔池手工做的黑酱,兴冲冲买了来,吃了几次,不愿吃了,总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去年冬天,做家访,正好到了自己的村里。已经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街道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在村东头小卖部碰巧遇到了前文提到的娟姑,七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唠嗑唠到当年做黑酱的事,提到了碾子。碾棚早拆了,那些碌碡早不知道搬哪去了。再说现在谁还做黑酱呀,太费事了。上几年就是做酱,也有电礳了,不用推酱豆,推酱球了。再说,人们吃饭谁还老吃酱呀。现在一年到头,什么新鲜蔬菜没有哇!吃酱也是偶尔吃一回半回的,换换口味,吃个新鲜劲儿呀!你看,这小卖部里什么酱没有哇!我听了,一股惆怅之情溢满心头。再也吃不上地道的黑酱了!
现在四月已到中旬了,天也渐渐回暖了,老家的上空,早已没有了炒酱豆的香味了。而这酱豆的香味早已深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融进了我的血液里,随季节而流淌,与时光而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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