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其人其名 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满目秋水,杨柳春风。 她是老朱家的小女儿，唤作“朱淑贞”。这个名字俗气，淑贞？不明就里。 容易让人想起“淑芬”或者“慧芳”之类的女子，乍一听，还以为是市井磨豆腐老王的大闺女，要不就是街角裁缝铺店家的小媳妇。一股子烟火气。 朱淑贞出身于南宋官宦家庭。家住西湖边上，大宅大院，配花园，朱家富庶殷实。朱爸地方为官，朱妈相夫教子，他们眼里没有西湖烟波、如黛青山，这如同他们的性格，现实刻板。 中产阶级的既得感，总是容易让他们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他们为女儿起名“淑贞”，希望她“贤淑坚贞”，循着富裕、平常的日子，嫁人生子、夫荣妻贵，过美好的生活。 事与愿违。千年之后，朱淑贞卷入了一首诗词的公案，指向就是《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诗词的意思很明了：去年元宵节，热闹非凡，月儿升起在柳树梢头，我和你相约黄昏，郎情妾意。今年的元宵节，热闹如常，再也不见去年的情人，我的泪水湿透衣裳。 争论的焦点源自这首词出自谁的手笔？到底是欧阳修？还是朱淑贞？ 若是欧阳修所作，其身为北宋文联主席、唐宋八大家之一，那就是隽永怡情；若是朱淑贞所写，作为有夫之妇，不守妇德，离经叛道，那就是淫词艳语。 这不是小事。一个是风流、一个是下流，天壤之别。 香港大学女博士黄嫣梨女士是国内研究朱淑贞第一人，她认为诗不是朱淑贞所写。 她列举了若干的证据，最有说服力的，是她举证南宋李石和辛弃疾各有一首《生查子》。李石的《生查子》： 今年花发时，燕子双双语。 谁与卷珠帘，人在花间住。 明年花发时，燕语人何处。 且与寄书来，人往江南去。 辛弃疾的《生查子》： 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 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 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 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 李石、辛弃疾与朱淑贞是同时代人。这两首词，格式也好，上下片首句也好，无疑套用了《生查子·元夕》的词风词意。朱淑贞坊间名声不好，李石、辛弃疾均是南宋名家，摹写朱淑贞？这根本不可能。 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杨升庵，咬定该词就是朱淑贞所作，他认为：言为心声。朱淑贞劣迹斑斑，写这样的词就对了。 争论没有结果，双方倒是达成了额外的共识。那便是朱淑贞终其一生，难负起名，她并非那个时代“贤淑坚贞”的良家妇女。 02 奴家冤枉 少年时代，朱淑贞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 她长得伶俐可爱，一肚子古怪精灵，有着同龄人不曾有的机敏与聪颖。 那一年，她十一二岁，正值春末，下了一场春雨，家中花园石径之上落满花瓣，园中的榆树翠绿如漆，朱淑贞闲坐书窗，痴望落红飘零，不禁感慨，写下《书窗即事》： 一阵催红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她小小年岁，天真浪漫，出语不凡，她竟然要用榆钱，买下春风常驻。这叫什么，这就叫神童妙思。 又一年秋日，月明之夜，朱淑贞和家人一道，泛舟西湖。她玩得尽兴，湖光山色之中，她红裙小罩、冰肌生汗，一边娇笑连连，一边把鱼竿抛向江中，任性娇憨。回到家中，意犹未尽，写下作文《秋夜舟行宿前江》： 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 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 一文既出，文采斐然。按照坊间的说法，她就是文曲星下凡。更何况，朱淑贞不仅是文采了得，她对书法、绘画,音律无不通晓。 这要是搁在现在，早已是教育的硕果，学习的明星，同龄人的楷模。但是朱淑贞生长在南宋，那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聪慧，反而让人忧心。 果不其然。朱淑贞十五六岁，梳起了双鬟，闺房之中，她对着朱镜，眉笔淡扫。望着镜中顾盼有情的自己，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心事：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新近，朱家东厢房搬过来一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书生，或是父亲故友的孩子、或是某个远房亲戚，这些都不得而知，他借住在东厢房读书，备考科举。 许是秋日辽阔，许是窗外微风，东厢房的书生乱了朱淑贞少女的心思。 几许深情，几许迷茫。冬去春来，寒梅乍开，朱淑贞“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一插花，一笑问，东厢房的书生即刻变得暧昧起来。在朱淑贞眼中，这个书生意味深长。 清明节刚过，东厢房的书生离开，外出赶考。也不知是考上或是落榜，再无消息。花园深处，落寞空枝，在春风中惆怅，另有一种酸涩，沁润了朱淑贞的心头。 心里念着书生，朱淑贞写下《眼儿媚》： 迟迟风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枝头。 少女情怀总是诗，无端和泪拭胭脂。朱淑贞编织着爱的美梦，朦胧美丽，却不知此梦终归何处。 03 官人无趣 奉父母之命，依媒妁之言，朱淑贞嫁人了。 朱淑贞嫁的当然不是东厢房的书生，她嫁给了体制内的一个小官员。初识官人，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朱淑贞强忍失望，心内迟疑。思来想去，一跺脚，一闭眼，算了，最终嫁给了父母的选择。 要说婚姻，本质就是一场历险。过来人劝诫：婚前睁大眼，婚后睁只眼、闭只眼。就是说不能太较真，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行。 可是在万恶的封建社会，婚前睁大眼直接给省略掉了，剩下唯有婚后一直闭着眼。除非你中奖，千军万马之中，一举擒获你的白马王子。 遇上婚姻的不幸，劫后余生的往往是两种人：一种是穷人，一种是糊涂人。 穷人没有选择，这一方娶个媳妇不易，另一方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艰难辛苦一辈子，眨眼过去了，没功夫琢磨爱情。 糊涂人没有感觉，好坏结伴过日子，两人总比一人强，嘘寒问暖就是幸福，糊里糊涂一辈子，咂巴嘴不觉滋味，没心思探究爱情。 朱淑贞恰好不是这两类人。她出身富庶，婆家生活也富裕，不必操心柴米油盐；她天资聪颖还敏感，春天去了惜春，秋天来了悲秋，琴棋诗画，满肚子率真性情。女子有才，一般人接不住。这便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官人外出公务，新婚燕尔的朱淑贞，按照自己的节奏，思念郎君。换一般人，想想而已，朱淑贞不同，想出了自己的高度。 她精心写了一封信，千里传书，寄给官人。官人打开信件，信上并无一字，尽是些圈圈点点，心里纳闷。百思不得其解，如同办案，最后在书信的中缝，发现了一首用蝇头小楷书写的《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 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 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的官人原本就是一个俗人，哪里懂得这么风情的玩意，收到这样一封信，惊恐应该多于欣喜。关键是不知道怎么回信，头疼了一夜。 04 遍地鸡毛 时间不长，朱淑贞与其官人，有了明显的隔阂。 官人有自己的活法。官场险恶，不敢掉以轻心；仕途艰难，不能老大天真；公务繁杂，扯什么风花雪月。 朱淑贞活在自己的世界。吟月、赏花、赋诗、抚琴、怀春、伤秋，是她的日常。 这便如何是好？要么是宽容，要么是妥协。他们都很倔强，无心调和。最终，俩人的选择都走了岔道。 又是一年，临近中秋节。官人多日不曾归家，家中冷清，深闺寂寞，朱淑贞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她的愁怨与日俱深。夜凉如水，她起身写下《菩萨蛮》：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我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她自言自语：远处山亭依稀可见，近处楼台尽收眼底。一个人躺在帷帐之中，无人相伴。眉间心头，旧愁不减，又添新怨。起身独坐窗前，时有流萤飞过。抬头望月，止不住感慨，明月怜惜我，今宵不忍独圆。 面对月圆，北宋苏东坡做文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面对月缺，朱淑贞触景生情：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这是自我安慰，这是蕙质兰心。 官人体会不到朱淑贞的内心，他也烦恼：夫人锦衣玉食，每日生些无端闲愁，好生无理。朱淑贞兀自失落：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可不是为了吃饭。鸡同鸭讲，俩人说不到一起。 秋夜中，小雨淅沥，朱淑贞将自己的感触，写成《秋夜闻雨》： 竹窗萧索镇如秋,雨滴檐花夜不休。 独宿广寒多少恨,一时分付我心头。 冬夜里，孤灯寒窗，朱淑贞长夜无眠，赋诗《冬夜不寐》： 推枕鸳帏不耐寒,起来霜月转栏干。 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 官人不再期望，他娶了小妾。在程朱理学盛行的南宋，男人娶妾理所当然；而女子对于婚姻的遵守，同样理所应当，不仅仅是婚前不许自主，婚后更是无权脱离。朱淑贞气愤，扭过头，视而不见，唯有忍受。 在婚姻的围城里，朱淑真敏感而清醒，她不愿意为了扮演世俗意义中的贤妻而委曲求全，她带着讥讽和不屑，假意“自责”：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在悲哀无趣的婚姻里，她做不出端庄得体的架势，她唯有慨叹：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在诸多无奈之中，她无法掩饰自己面对现状无能为力的愤懑，她几近控诉：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05 海市蜃楼 官人外放异地为官，带着小妾赴任。朱淑贞不愿一同前往，趁此机会，回到娘家。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东厢房还在，昔日小女子，眉目却呆滞了不少，流连的目光少了一些灵动，偶尔会呆呆地探望远方。 少女时期的记忆，时常撕扯着朱淑贞，让她无法安睡。她研磨执笔，写下《减字木兰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这一刻，朱淑贞独行、独坐、独唱、独酬、独卧，她独自黯然神伤，自待春寒袭来。旧情难忘，泪洗残妆。事至如今，愁病交加。此夜，她独对孤灯，将灯芯细细挑捻，无法入梦。 许是因为这些年婚姻生活的不如意，朱淑贞的思念变得具体，她的眼里，尽是当年东厢房寒窗苦读的书生。 上天不仁。西湖边上，偏偏就让朱淑贞遇见了他。 他现在干什么？不重要；他娶妻生子没有？不重要；这些年他去往何方，不重要。此番遇见，才是朱淑贞人生旅途最重要的邂逅。为了这一天，她在脑子里曾经设想无数个场景。 他们旁若无人，同游西湖。一首《清平乐》，记录了这一刻的热情缠绵：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是一个香艳的场景。有情人湖上漫游，甜蜜旖旎，耳鬓厮磨，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美好，直到分离归家，朱淑贞懒坐妆台，依旧苦思眷恋。 词作中，一句“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较之李清照“眼波才动被人猜”的拘谨，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搁到现今，就是当街大胆热吻。如此举动，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无疑放了大招，投放了原子弹。 如此的美满，一直延续到第二年七夕。朱淑贞与书生相随，一同经历了她人生最快乐的日子，七夕当日，朱淑贞深有感触，填写了一首《鹊桥仙》：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诗词中，朱淑贞不满秦观“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辞，在她的心中，爱是两个有情人的相厮相守，爱是花前月下的含情脉脉，爱是欢娱后的两情相悦，爱是两个人一生一世的白首不离。 她的爱很简单，很执着，很现实，她的爱：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06 抱香枝头 凄风冷雨的深夜，朱淑贞寂寞离去，她投入了冰冷的湖水。她选择了自杀。 朱淑贞为何自杀？其实早有答案，她的追求不容于当时的社会，她的婚外恋情早晚瞒不住她的父母、她的丈夫。这样的“伤风败俗”，暴露在宋朝，任何的攻击与诽谤都不足为过。 因为她的死与不贞有关，她的尸身漂浮，夫家置之不理。她的父母气恼羞愤，将她的遗体与她生前所有的诗文一并焚烧，熊熊的大火点亮夜空。 父亲与母亲不愿意留下朱淑贞的任何物件，在他们眼里，她甚至不该叫“淑贞”，在他们心中，她配不上这样的文字。 朱淑贞现存的诗文，都是在坊间口头流传，为好事者传诵记录，被后人结为《断肠集》，与李清照的《漱玉词》齐名。正因为此，我们今天偶尔还会在历史长河中，拾起朱淑贞。
此情此景，她若有知，她会说点什么呢？婚姻不是从一而终的捆绑，爱是两个独立灵魂不偏不倚的契合。 她不定会说：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作者：布衣蓝衫，微信公众号：布衣蓝衫。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