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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黑子(二)

 运河儿女 2020-09-16

手术台上

做手术时间定在321号上午830开始。前一晚就关照早点吃晚饭,饭后就不准再进食了。好在我这人是橡皮肚子,能屈能伸,一夜无事。

21日早上起来,洗漱完毕,就等医生叫去手术室。没多久,两个穿白大褂的推着一辆车轰隆轰隆的过来了,叫我换一套新病服,戴上一顶蓝色的纸帽子,躺上去。我要维护一点面子,说帽子就不戴了吧!白大褂说不行,这是规定。我又说我走了去吧,到里面再躺上去。另一个白大褂白了我一眼:到里面就不躺这上面,另有你躺的地方了。没办法,躺上去了。哎呀,人一躺上这玩意,现场立马就沉默,悲凉的气氛不知就从哪儿冒出来、弥漫开来。看看周围亲友们的俯视的脸,想说些什么还就真的无话可说,好像说什么都像那种“告别”似的。想笑一笑,也不那么自然了。廊道的天花板随着车子的前行,不急不慢的向脚的方向退去,缀着的吸顶灯有些陈旧了,也在默默的看着我,没有鼓励也没有讥讽,没有怜悯也没有嫌恶。

众人都伸出手扶着车子,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那场景跟电影里放的一样一样的。我突然有点想笑,看见都严肃着,终于还是忍着了。老婆走过来,说:我们在这等你出来。我点点头:给我弄点好吃的,有点饿!

大门关上了。过了一道门,换了一双像是一种纸做的鞋子,停留片刻,又过一道门就到了室内,白大褂把我移到另一个台子上去。我想这大概就是手术台了。突然想起上学时候,老师领着我们做解剖青蛙的实验,就是把青蛙钉在一个台子上,拿一把雪亮的刀“砉”一下就剖开了它的肚子……再环视四周,各种管状的东西环绕着台子,不禁悚然。便有些作躁。

好一会了,医生还没到。手术台凉凉的,透过这一件质地很好的麻布质料的病服,我竟觉得这种凉让我很舒服,使我的心里不再那么烦躁,慢慢的平静下来。躺在那儿或许时间并不长,但在我却觉得漫长,便不免想东想西起来。想得最多的当然是我这只青蛙的命运。想起以前在圈子里、在单位里争这争那的,真是好笑,若是哪一天像我这样朝这儿一躺,保管什么也不想再争,能活着就好……

正在那儿想着呢,来了一个医生,却是昨晚到我病房的麻醉师。看了看我,很温和的和我说话,态度比昨晚还要好,心里顿生好感。感觉到他把我的那双纸质的鞋脱去了,翻来覆去的摸我的脚,还不时拍一拍,嘴里却一直不停问我这问我那,全是一些琐碎的简单的东西。问着问着,我就沉沉睡去了……

监护室内

再醒来的时候,已在手术室外。朦朦胧胧的,什么都不清楚。周围有很多声音,似乎是万和的,又似乎是焦四大哥的,是大姐的,又似乎是妻子的,似乎在说:轻点轻点……,又似乎说:醒了醒了……又有很多人影杂乱的围在周边,晃来晃去。我知道我回来了。我的手、胳臂、肩膀连同后背都抖得厉害,可以听到牙齿撞击的脆响。我想动一动,可是一点劲都没有,只能任凭旁边的人摆布。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时候已是从手术室出来到放射科拍了磁共振片子结束,正在把我往监护室送的途中。此时大概是不到十二点。

监护室里安静得可怕,几乎可以听到盐水瓶里水滴滴到皮管里的声音。偶尔有一点别的声音从远远的角落传过来,也听不清楚。还可以听到外面有人小声的说话,或许有我的家人和亲友,但一样听不清楚。很累很累,想睡,可是伤口疼痛起来。本能的想抬手去抓一抓后脑,发现我的手被绑在床边的柱子上,根本就动弹不了。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给我换水的护士,我赶紧哼了两声,动了动手,意思是央求她把我的手解开,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嫣然一笑:忍着吧,马上就好了!说完自顾自就走了。一旦意识到手被绑着,不但刀口那儿疼痛仿佛加倍,全身也感觉哪哪都不自在起来,而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哎哟喂,我的亲娘哎,这不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慢慢的,感觉角落里的声音清晰起来,是两个人在说话。我这才意识到这病房里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不少和我一样的人。那说话的人是专门负责看护监护室病人的,每当交接班的时候,她们便会简短的说几句话。

夜里了。饥饿感渐渐占了上风。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那个看护走到我的床前,小声地跟我说:别着急啊,天亮就可以吃东西了。我后来想想,大概是那时的我哼哼了,甚至可能嗫嚅了些什么,看护见得多了,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便走过来安慰了这几句。在脑后伤口的疼痛和饥饿的痛感交替折磨中,我时睡时醒,非睡非醒。

第二天,22号,终于天亮了。可以听见我家里的人在门口和看护说话。不一会儿,看护来到我床前,说:说一下你的名字。我不知道她为啥要这样,跟审犯人似的,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报了名字。她露出一些笑容,说:可以。便又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只碗,说:可以吃早饭了啊!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把我的头垫高一点没有,就由她用调羹一口一口的喂。36个小时没有进食,我感觉反而不是那么饿了,喂了几口,我嘟哝了一句:我家里人怎么不来?那看护朝门口的方向瞄了一眼:别的人不准进来的。一开始吃,倒没什么感觉,不知怎么的,竟越吃越饿起来,吞吃调羹之态连我都觉得有点贪婪。后来我姐姐说,那看护喂完我出来,第一句话就对她们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很快就会好了。

术前,我叫她们弄点好吃的,果然就弄了顿好吃的。那一顿是重生第一餐,鸡汤泡饭,吃得美味香甜,犹有气吞山河之态,此生再难忘记。

十一

夺命鲜花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天转到原先的病房的了。加了减痛棒,伤口还是痛,不停的想变换躺着的姿势,但没有用,不一会就又要换回去,睡眠也是没规律的,只能在各种不舒服中偶尔做会儿梦。

小舅兄夫妇住在张家港,听说此事也来了。先前和小舅兄有些冲突,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看到他们俩进来,心里宽慰许多,说话要劲,就冲他们竖了竖大拇指,表示欢迎之意,也对他此时的大气表示赞许!

寿权从张桥赶来上海,他是个在社会上跑的人,讲究得很,特地从外面订了一盆鲜花摆在我的床头。没多久,我却感觉不爽起来,仿佛空气里有什么坏东西要进入我的肺部,为了阻止它,我的呼吸变得很细。但这东西还是进来了,我有点窒息,一秒都不能再坚持。众人大概是看出我的不适,忙来问我怎么了。我心里很明白应该和那盆花有关,可是说话也变困难起来,只能说:端出去!!!众人七嘴八舌的:端出去?什么端出去?姐姐问:是要把花端出去吗?花是新鲜的,多好看啊,端出去干嘛呀?我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那个急:姐呀,费什么话呀!花是新鲜的不错,可它此时能要你弟的命哪!我已经说不出来话,众人一看我绝望的表情,也慌了,赶紧把花端了出去。顿时天清气爽,我终于可以张嘴深深的吸一口空气了。

过了几天,我可以下地活动了,看到那盆花被孤零零的放在护士室外面的角落,已然凋谢,渐渐枯萎了。听他们说,当时刚端出来时是送给了护士室,摆了几天,萎了,就被弃之一隅,不再有人问津。哎,好端端的一盆花,经此一番折腾,也是命中注定,你该不会对我有什么不满吧!好多年以后,我和寿权说起此一情节,他还开玩笑说,没想到送盆花差点惹个大祸,可惜了他多少多少大洋!我也觉得奇怪,平时对任何花都不排斥,怎么偏偏那个时候就那样了呢!大难临头,是我不要花了,还是花不要我了呢?哈哈,说句笑话!

又过了两天,医生跑来说准备给我拔除埋在颅内的导液管。原来在手术时防止术后颅内有积液,就另择一处,把头骨锯除一块,插一根软导管进去,时不时的从导管向外抽取积液。大概是医生认为那导管使命已完,便决定拔除。医生说,这也算是一个小手术,不能打麻药,会有点疼,叫我可以嘴里咬一个什么东西。我想体验一把做英雄的感觉,答复说不用。

手术就在病床上进行。医生让我选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最好是傍着一样什么东西,手术中途最好不要动。正好荣宏在,就走过来靠着我。抽取导管的过程比较慢,但我还是感觉到了这几天来少有的痛。不知不觉就咬住了荣宏的衣袖,应该没有咬到他的肉,因为这家伙不比我更像英雄,要是被咬到肉,不喊起来才怪!

手术后的第七天,医生走来告诉我说经切片培养,可以确定那个瘤子是良性的。大喜,随即发短信告知家里人和几位同学朋友。

十二

回家见母

转眼间清明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出来时以为会在外面过清明,没想到能赶回去过清明。

回去的前一天,我和留下来照顾我的二姐夫一起到大街上逛了逛,也就是沿着医院门前的大路走了一段路,五百米左右,姐夫就坚持要回,我也感觉还不能走得更远,慢慢的又走回医院。

临出院,我说要跟尹教授道个别,顺便跟他要下他的号码。姐夫说人家那么大个教授,怎么可能把电话给你呀!我不信,要试试看。谁知一提要他的电话号码,教授立马就告诉了我。我还没记得下来,他又说有时候他会人机分离,还可以打他办公室号码,又报了一个办公室号码,说以后在病情上有任何情况都可以打他电话。后来,果真打了他几次电话,问他一些情况,都很详细地解答。有一次是他夫人接的,说教授买菜去了,过会,教授竟然主动打给了我。这真是一个难得一遇的好医生。

荣宏跟林大人联系,派了一个车接我们回去。路上车子漏油,找厂子维修,又遇堵车,折腾了一阵,天已将晚。到得嘉定,只好下车吃饭。我想起此事到现在老母亲还不知道,怕回去被她责怪,便按照他老人家一贯的做派,在服务区买了一些粽子。有这些粽子带回去,讨个彩头,相必她老人家即使有些怨言,也被冲淡许多。

回到家已是深夜,还有一些亲戚和老孟老汪等邻居守在我家。母亲已经从下午就回家的大姐那儿知道了这个事,只是说了句“这孩子真稳得住!”我走进母亲的房门,本来想说“妈,我回来了。”可话一出口竟然变了:“妈,你摸摸我的头。”可能我是想说“我回来了,在上海做了手术,头发都剃掉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头……”可是我的思维跳跃太快,想一下子把话都说完,结果就冒出来这么一句。我摘下帽子蹲下来,把头抵在母亲的胸部,让我母亲摸一摸。妻子接过母亲的拐杖,母亲用双手慢慢的靠过来,好像生怕把面前这颗已经不太完整的少了一块头骨的她唯一剩下的儿子的脑袋碰坏。在蒙着伤口的纱布那儿摸了又摸,摸了又摸,嘴里只说一个字“好!好!好!”

后来,每听到关于在我离家期间大家如何想方设法瞒着老母亲,又如何几次险些露出马脚的故事,都忍俊不禁,成了好一段时间的谈资。按下不表。

十三

再喝“鸡汤”

五月下半月的一个周末,师范的沈桂登老师来看我,一帮同学自然不会放他立即回去的,第二天聚会的时候,把我也叫去了,这算是我手术以来第一次正式出席公共场合。

酒自然不敢喝,倒了点饮料陪大家。席间,大家陆续举杯邀我,并祝贺我,我知道这祝贺的意思是因为我大难不死,今天还算精神地坐在这儿和大家说话、喝“酒”,不禁感慨万端。以前有人遇到了什么灾难,我们大不了叹息一声表示同情,头一掉歌照唱、酒照喝。经此一劫,算是真正明白了“针戳在谁身上谁疼”的真正含义,使我能更加深切地理解别人的难处!同时,我也意识到我们的身体其实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还是属于母亲的、老婆孩子的、也是属于真正关心你的亲友们的。这一颗“太阳黑子”的出现,映照出了人活着的意义,映照出了一个人在家人、亲友们中间的重量。他们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人之所以可以坚强的活着,就是因为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享受这些情义。

写到这儿,回头看看,觉得这一段有点像鸡汤文。不管他了,写都已经写了,不删了,谁叫他们在我醒来时第一餐就喂我鸡汤泡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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