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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相权和台谏,《清平乐》中宋仁宗一怒废后背后的三方角逐

 青史如烟 2020-09-17

北宋明道二年,三月,东都汴梁城内一片悲戚,垂帘十余年的太后——刘娥撒手离去了,天子辍朝、山河垂泪,整个北宋王朝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所有人都试着调整和适应没有太后掌权的后刘娥时代。

宋仁宗赵祯端坐在大殿之内,听着群臣们的奏对,偶尔还会涌起那种“还请太后定夺”的冲动,只是身旁的珠帘早已撤去,龙椅旁边空荡荡,再也没有那双睿智、威严的眼睛盯着自己和朝臣们了,一想到这里,宋仁宗反而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十余年了,都快养成习惯了。

除了宋仁宗,皇宫之内还有一人特别不适应,那便是皇后郭氏,她不仅感到非常不适应,而且还有些出离愤怒了。

自打太后走了之后,皇帝就很少再到这边来了,平日里都是呆在尚美人、杨才人那里,自己这边备受冷落,竟渐渐沦为了这个深宫内苑之中,最孤独的那个人。

深宫红颜锁,寂寞白发长。

正当郭氏在深宫之内自怨自艾之时,她却没有料到,一场搅动朝局的风暴即将袭来,而北宋时期废后的先例竟会由自己所开启。

母子间的分歧,成了扎在仁宗心头的一根刺

当初,郭氏是刘太后为宋仁宗选定的皇后,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与五十多岁的大妈看女人的眼光自然不同,宋仁宗比较喜欢张美人,但最终母后却给自己定了一个她自己所喜欢的——郭皇后

既然这样,那么,你喜欢就好,宋仁宗反抗不了,便用沉默和疏远郭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宋仁宗是爽了。

但郭皇后其实挺无辜的,作为一个女人,本以为嫁入天家,自己将会收获一份常人难以想象的富贵与幸福,然而富贵是有了,幸福却连个影都没有,自己来到宫内就开始过上了守活寡的日子,这种生活让年轻的郭皇后,很崩溃。

但她是皇后,当了皇后就要恪守皇后的本分,辅佐天子,理调后宫,因此在对待后宫妃嫔侍寝的问题上,郭氏与青春期萌动的宋仁宗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官家保重龙体,则成为了阻挠宋仁宗肆意的一句冠冕堂皇之语。

而对于这个恪守礼制的媳妇,婆婆刘娥自然是支持的,皇帝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纵情渔色呢?婆媳两人倒是达成了一致,可让这宋仁宗很受伤,这媳妇,太坑了。

郭后恃太后势,颇骄横,后宫多为太后所禁遏,不得进。

常年的夫妻冷战消磨着郭皇后的身体,让其精神状态变得很不好,敏感、爱发脾气,在现代医学中,这种表现可以划归为抑郁症,然而在古代这种表现在史书上就是一个词,骄横,封建礼法对女人的束缚,让郭皇后的气闷一层层淤积下来,一直积累到再也盛不下的那天。

如今,刘太后走了之后,再无后宫压力的宋仁宗开始放飞自我,当初看在太后面上,那层与郭氏还过得去的伪装也懒得再披了,皇帝都这个态度了,他人更加可想而知。

稍自纵, 宫人尚氏、杨氏骤有宠。

后宫之内,一些恃宠而骄的宫妃们便在郭氏这个冷宫皇后面前,多了一些傲气,这也让敏感的郭氏倍感羞辱,她感觉自己心内的火,已经有些失控的迹象了。

那天,尚美人这个狐媚子竟然当着皇帝和自己的面嚼舌根,一直压抑的郭氏终于忍不了了,她不顾体面地向前冲去想要撕烂这个坏女人,然而宋仁宗赵祯的阻拦却让其不小心误批龙颈,看着血从皇帝脖子上流下来。

郭氏愣住了,天哪,自己闯下大祸了。

废后,一时冲动的想法

后世不少人推测,宋仁宗和郭氏之间先前关系不融洽,加之郭氏是刘太后当初所选,为了清除刘娥对自己的影响,仁宗皇帝早有废后之念。

其实这种说法应该是有失偏颇的,这次废后,应该更大因素是一时激愤。

首先,刘娥和仁宗皇帝的关系,是母子关系,史书记载直到刘娥去世之前,宋仁宗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其实另有他人,因此自己“亲妈”即便再过分,那份母子亲情还是难以割舍的,即便后来知道刘娥不是自己的母亲,宋仁宗依然对之尊敬不改。

其后言者多追诋太后时事,范仲淹以为言,上曰:“此朕所不忍闻也。”下诏戒中外毋辄言。

宋仁宗和刘娥从亲情上是母子,从政治上来讲是同舟共济的一对政治联盟,刘娥辅助真宗多年,是位非常成熟的政治人物,其为仁宗选的皇后也必定是从各个方面考量后得出的最佳选择,郭氏也许不漂亮,但应该还是很适合当皇后的。

从后来仁宗和曹皇后之间淡漠的感情不难看出,仁宗对于符合皇后标准的女子,确实不太欣赏,既然对一代贤后曹皇后都不感冒,自然对先前卡标的那个郭皇后也不会太亲昵。

而且,郭皇后虽然被刘娥选中,不代表她就是刘娥的人,一个替婆婆监视老公时刻动向的皇后,这种说法本身就是漏洞百出,不符常理。

同时宋仁宗后来也亲身替郭皇后洗刷了太后一党的嫌疑,当初宋仁宗执掌朝堂之后,想要清洗一帮太后时期的大臣,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本也是常事,然而宋仁宗将此事提前与郭皇后谈及,这一点就能够表明,在其心中,并没有把郭氏当成母后政治影响的一部分。

枢密使张耆、副使夏竦、范雍、赵稹,参知政事陈尧佐、晏殊,皆章献所任用,悉罢之。退 告 郭 皇 后,后 曰: “夷简独不附太后耶,但多机巧善应变耳。”由是并罢。

而当时郭皇后也是赞成皇帝变革朝政的,为表忠心,她还将本来一直打擦边球的吕夷简也给踹了下去,结果郭皇后也没想到,她这一踹,竟把自己的皇后位置也给踹下去了。

挨打之后的宋仁宗一时愤懑难忍,在内侍闫文应的挑拨之下,他决定废掉郭皇后,本来就不喜欢这个皇后,这次竟然还打伤自己,自己是皇帝,皇权至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于是宋仁宗便下令召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曾经被皇后阴了的吕夷简。

尴尬的吕夷简和无奈的背锅侠

不少人曾说,皇帝废掉郭皇后是正中吕夷简的下怀,因为吕夷简曾经被皇后阴过,其本人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在废后问题上,双方算是一拍即合。

其实设身处地想一下,吕夷简被夤夜召入宫内,皇帝把带着疤痕的脖子伸过来让你看,旁边的太监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拼命暗示,加上自己这个曾被皇后迫害过的受害者身份,皇帝都专门选上自己了,吕夷简能说不吗?

两朝老臣,早就修炼成人精了,皇帝啥想法,自己能不清楚?但这个事情实在有难度,因为皇后平时确实没啥过错,此番打了皇帝又属于天子家丑,是不可外扬的,因此废后其实出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难题,那就是没有理由。

吕夷简此刻也明白了,之所以皇帝急着找自己就是想把自己也拉上船,因为一旦废后,皇帝需要做的不仅仅是一道圣旨,还要面对群情汹涌的百官,特别是那些认理不要命的台谏臣子们。

说起台谏这帮人,吕夷简的头也疼起来了,真是有些难办呀,而且这帮人其实还是宋仁宗自己召回的。

台谏,皇权制衡相权的设计

  • 宋初对台谏制衡君权的削弱

台谏是御史台和谏院的合称,是中国古代监察系统重要机构,谏院最初设立的目的是为了限制皇权,谏官通过进言劝谏,以防止人主肆意妄为,御史纠察百官,通过弹劾,以防止官员腐败违纪,进而共同维护封建王朝统治的健康稳定。

谏官掌献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纠察,以绳百僚故君有过举,则谏官奏犊臣有违法,则御史封章。——《山堂考索》

宋代之前,谏官针对君主,御史针对百官,而到了宋代之时,宋代的开国君主赵匡胤却将谏官与御史职责统一了起来,御史、谏官一起监督百官,这样对于君权的制衡,便弱化了不少。

台谏纠弹百官,使之服膺朝廷意旨。

宋初实行此法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北宋开国的途径是通过陈桥兵变实现的,从法理上来看,赵匡胤获位不正,君权合法性较弱,因此迫切需要强化君权,同时对于后周朝廷的官员加以防范,因此谏官和御史的纠弹百官的作用被强化,而对于君主制衡性则被削弱。

  • 君权与相权之间PK,台谏的崛起

国朝承五代之弊,官失其守,故官、职、差遣,离而为三。——《长编》

宋代初期,官制比较混乱,宰相权位极重,而御史台、谏院弱于相权,在宰相统管百官的范畴之下,宰相也能管辖身属百官的台谏,因此,台谏在弹劾百官之时,对于宰相的制衡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在皇帝设计的权力制衡布局中,相权的制衡成为了一个盲点。

国初宰相权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鹤林玉露》

因为监察制度上的缺陷,使得宋代初期宰相“怙权”,出现了赵普、卢多逊这样的权相,使得宋代皇帝不得不反思制度上的疏漏,开始设计制衡宰相的力量,虽然有两府、枢密使分权,但显然还不够。

当时没有三权分立的概念,在封建官僚制度框架之下,如何鼓励谏院、御史台敢于弹劾宰相呢?

宋代的君主们玩了一个苦肉计,宋真宗时期,下旨让这些台谏官员们,可以弹劾人君,以牺牲部分皇权来换取对相权的制衡。

诏御史台告谕内外文武群臣,自今人君有过,时政或亏,军事减否,民间利害,并许直言极谏,抗疏以闻。——《长编》

(台谏官)人君有过,时政或亏,军事减否,民间利害,并许直言极谏,抗疏以闻。——《宋史》

这样一来,台谏官员都可以有权指摘君主过失,那么弹劾宰相,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便有了法理依据,在宋真宗时期,君权、相权、台谏开始互相制衡,健康发展,然而宋真宗过世之后,政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那就是本来三方的游戏,突然挤入了一个后妃势力。

太后刘娥垂帘听政,年幼的仁宗皇帝权力被架空,君权被很大程度上弱化,政治势力平衡再度被打破。

  • 刘娥时代的台谏势力,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

在刘娥垂帘听政时期,为了获得朝臣的支持,刘娥选择了与宰相联手,以吕夷简为代表的宰相群体与后妃联合,成为了一股强大的势力,这种势力使得本来就已经处于劣势的君权,更加岌岌可危,为了寻求支持,宋仁宗将目光投向了台谏,拉朕一把,就这样,君权与台谏开始走到了一起。

因为台谏官员先前获得的独立言事的权力,所以在制衡后妃、宰相方面,台谏官员有着很大的优势,也正是因为这个时期台谏官员的积极活跃,才使得后妃、宰相的行为受到一定的约束,而君权最终得到了保障。

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大网失,奸人不得以自肆者,由言路得人故也。——《宋史》

同时随着宋仁宗的成年之后,台谏方面也开始为增强君权而努力,甚至不惜挑战太后的权力,从宋綬、刘随到范仲淹、刘涣都曾上书请求太后还政。

初,涣上疏庄献太后,请还政,太后怒,议黔面,配白州。——《长编》

虽然台谏方面受到了一定的打击和压制,但台谏弹劾的力度却着实增加了不少,自此真正走上了前台,成为了影响朝局的一大因素。

  • 仁宗继位,增强君权的需要,和已经渐大的台谏

在刘娥去世之后,宋仁宗真正掌权,为了回馈当初台谏方面对自己的支持,其下令将当年因自己受到打击的谏官如范仲淹等人召回,因为拥立有功,台谏势力也因此一度大盛,朝中的话语权自然也增强了许多,加之仁宗因听信郭皇后的话,将吕夷简贬斥,使得朝中君权、相权、台谏之间的平衡开始向台谏倾斜,宋仁宗的君权也开始受到了挑战。

因此,当宋仁宗决定废后之时,他想象到了台谏那种铺天盖地的态势,有点儿怂了,宋仁宗决定,拉一个人出来,挡挡伤害再说。

这个人便选定了刚恢复相位的吕夷简,相权的代表人,君权和相权再度走到了一起,宋仁宗的手段有些厚黑,那就是调动相权和台谏斗法,最终达到君权强化,渔翁得利的目的。

敲打台谏,君权得以强化

果不其然,当皇后被废的消息传出之后,朝野震动,反映最强烈的自然是台谏等官员,皇后无过被废,这简直是荒谬之举,激愤的御史、谏官们纷纷上奏,指摘废后乃无德之举,而得到圣意的吕夷简,早已告知有司部门不要接受台谏的奏章。

夷简先敕有司无得受台谏章疏。

按照朝廷规则,台谏上奏需要走正规流程,由有司部门向上呈递,如今宰相发话,掐断了台谏的上奏渠道,等于是台谏官员一直在玩单机版抗议,皇帝依然悠哉,根本听不见台谏的话。

这让台谏方面很上火,最终他们决定干把大的——伏阁。

伏阁是台谏方面一种激进的进奏方式,也就是不走正规程序,直接找官家去,这就等于绕过了宰相的制衡,直接找官家PK,而且还是一去一大堆。

范仲淹、权御史中垂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诣垂拱殿门,伏奏皇后不当废,愿赐对以尽其言。

权御史中垂孔道辅更是抚铜环大呼曰`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这种直接敲门喊话,要求单挑的行为,确实很嚣张,而对于这种事情,宋仁宗还是那句话,找宰相,走程序,让宰相告诉你我为啥废掉郭皇后。

寻诏宰相召台谏谕以皇后当废状。

皇帝把这个火炉又推了回来,吕夷简也不敢不接,但面对着整个台谏团队的狂轰乱炸,吕夷简也不能完全保持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概,毕竟这事儿确实没法说,自己总不能说,皇后打了皇帝还把官家抓伤了。

最终,夷简不能答,好言相劝之后,用了些“诸君更自见上力陈之”的话来搪塞,我理解,我都理解,这样吧,话我也明白了,我给安排,你们明天再找皇帝谈谈。

吕夷简一面敷衍着将台谏这些人劝走,一面开始写奏折,以伏阁有失体统,找了个由头将带头闹事的孔道辅、范仲淹贬斥出京,而且还是直接押送离京。

宰相即奏台谏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乃议逐道辅等。

台谏方面遭到打击,宰相方面做了一回恶人,这可彻底将台谏方面得罪了,台谏方面范仲淹虽然被贬斥,却得到了不少朝中之人的赞誉,为后来重返中枢、后续的庆历新政积攒了不少人脉,北宋时期的党争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然而端坐在后宫的那位——宋仁宗却最终坐稳了皇权,通过废后之事,成为了最大的赢家,不得不说,宋仁宗还真不是《清平乐》里,表面看起来的那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尘埃落定

明道二年 十二月, 宋仁宗最终下达了一纸诏书, 诏书上称:

皇后以无子愿入道, 特封为静妃、玉京冲妙仙师, 赐名清悟, 别居长宁宫。

郭氏被废,终成定局,而在这一废后的历史之中,背后三方角逐的势力对抗,更是波云诡谲,在一番较量之后,最终尘埃落定。

宋仁宗在废黜郭后一事上非常坚定,除了一时激愤之外,也是想借此调整、整顿台谏方面,宋仁宗不希望再有一支可以左右自己意志的力量存在,更不希望台谏方面借着拥立自己有功而希宠,这也是宋代皇庭“曲为之防”的家法使然,从庆历年间将范仲淹召回就可以看出,宋仁宗的这次对台谏打击更多是敲打,而非是压制。

自此皇权崛起,相权和台谏在日后的相互斗争中保持平衡,也成为了宋代政局中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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