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7年与1828年被认为是音乐史上奇迹般的两年,这也是舒伯特的生命的最后两年,在这短短的两年里面,他创作了上百部传世之作,D899(OP90)与D935(OP142)两套一共八首即兴曲便包含其中。 即兴曲这一体裁诞生于浪漫主义早期,大概是呼唤一种自然的,随性的音乐风格,有人说这种体裁是舒伯特首创的,也有人说不是,不管怎么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体裁最先是在舒伯特的手上发出光彩的(包括音乐瞬间也是)。1826年,舒伯特参加了贝多芬的葬礼,大概从这一刻开始,舒伯特打算接过贝多芬的枪,做贝多芬的接班人,创作一批传世之作。而即兴曲作为一个全新的体裁(最重要的是贝多芬几乎没有涉及过这个体裁),正好可让这位胸怀大志的作曲家在上面尽情地施展才华。 关于D935这套即兴曲,舒曼曾经说过:“但难以置信的是,舒伯特居然把这些乐章题为‘即兴曲’,第一首明显是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不管怎么样,标题都不是那么重要,……从另一方面来说,奏鸣曲是象征着作曲家创作的荣誉的标志,我很想因此再赞美他一次,事实上他还有二十多部像这样的作品。”笔者认为,不仅是D935,D899也是带有奏鸣曲的整体创作构思的(如中快,快,慢,快的布局恰似奏鸣曲的四个乐章,以及调性C,bE,bG,bA呈七和弦的排列),只不过前者更明显一些罢了。很有可能在舒伯特看来,把这些精心构思的作品不以奏鸣曲命名,而以新的体裁“即兴曲”来命名,更能体现他的创新性与革命性,更能为他赢得荣誉。种种迹象表明这些貌似通俗亲切的钢琴小品,并不是舒伯特随手之作,而是煞费苦心的巨作。 D899的第一首,c小调即兴曲,便不同凡响,此曲一般被认为是较为自由的变奏曲,但是笔者仔细分析过后,发现这其实是一首回旋曲。但与以往的回旋曲不同的是: 第一、这首回旋曲的插部是以主部变体的形式出现的,带有主题贯穿的思路(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D760也是一部主题贯穿的作品),这也是为何这部作品一直被误认为是变奏曲的原因。 第二、回旋曲的两次插部虽然用的是同样的材料,但是调性不同,第一次是bA大调,第二次是g小调,第二次回归到了主部的属调(主部为c小调)。这就又带上了奏鸣曲的原则(与回旋奏鸣曲不同的是此曲没有展开部)。 从此,可以说此曲是一首带有变奏曲与奏鸣曲特征的回旋曲,从曲式上来说,便是一个创新之举。 作品是从双手同时强奏八度(4个Sol)开始的,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D960的第四乐章,同为八度Sol开场,这两处几乎相同的写法笔者觉得基本上是想说一个意思:好戏开场了! 的确,这首作品带有很强的戏剧性。接下来便是一出清唱剧开始了:女高音独唱与合唱的对话,一问一答。这就是主部的主题,笔者称之为“问答主题”。无独有偶,舒伯特先前创作的两首钢琴奏鸣曲D840与D845也是用这种独唱与合唱对话的形式开场。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舒伯特的一生其实并不是都在贫困中渡过,他的许多朋友一度在经济上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因此他的朋友圈子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舒伯特生命的后期,他的好朋友们由于各种原因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使他产生了巨大的寂寞感,他似乎感到他与这个世界渐渐分离。独唱与合唱的对话像是孤独的他与整个世界的对话,或者是与神的对话,他总是不断地追问,但总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此处孤寂沧桑的c小调主题让人忽然觉得恍如隔世,听者仿佛进入了舒伯特的内心世界。规整的4(小节)加4的问答句型中,问得一次比一次疑惑,答得却一次比一次无情。进行了数次问答之后,在34小节,合唱打破先前的先问再答的循环,宣判般的给出两个和弦(一个是阻碍终止,一个是不完满终止),仿佛说:要么活,要么死!独唱(其实就是舒伯特自己的内心独白)神情恍惚般地念叨:是活,还是死? 面对如此终极的问题,舒伯特如何作答呢?这个答案实际上体现了舒伯特最重要的人格特点,这个特点无处不影响着他的音乐,这就是:妥协与回避。这也是他与贝多芬(贝多芬总是要将任何事情进行到底)的最大区别,据说也是德国人与奥地利人的最大区别。乐曲接下来给出的答案,是笔者称之为“梦幻主题”的插部主题,因此舒伯特对于终极问题的答案便是:管他死活,我做梦先…… 插部主题明显是从主部主题发展而来的(四分音符重复音是铁证),但句法变为5小节一句的不规整句型。而真正使“梦幻主题”梦幻的是左手的三连音:这些三连音并不仅是伴奏这么简单,在大师课上陈宏宽曾称此三连音实为三个不同的声部,也就是说每一组三连音第一个音组合在一起是一个声部,第二个音组合起来又是一个声部,第三个音也是。笔者试了一试,果然每一个组合出来的声部都是一条美妙的旋律线,这样一来,左手伴奏部分变成了三个不同旋律线条组合起来的(还是错开的)伴唱,其美妙的效果岂是区区“梦幻”两字能说清?这是一个令人飘飘欲仙的美梦(后面一次梦幻就完全不一样了)。到74小节,梦做得差不多了,舒伯特利用前一句尾声的材料,写了一个小小的二重唱,这大概是整曲最让人印象深刻部分了,这八小节似乎是在自我安慰(又是舒伯特的典型性格):一切都会好的…… 但接下来(82小节)现实毕竟还是现实,进过一个简短的过门,主部主题再现了(95小节)。这一次主题是在三连音的背景下面再现的,独唱变成了二重唱,仿佛在提问的同时扪心自问,而合唱的回答不仅无情,而且加上了半音阶下行,显得冷酷凶残。而到了112小节,这种命运的残暴无情被发挥到了极致,这处也是全曲的最高潮。有意思的是,整曲共为204小节,此处非常接近于黄金分割点(分割点是126小节)。 接下来(125小节)乐曲进入了第二个梦境。同样也是和第一次插部一样的旋律,但是采用了完全不同的织体,这一次变成了噩梦。 深夜……马车……疾驰……,我一直怀疑这是舒伯特常做的一个噩梦,在他的早期的艺术歌曲《魔王》就涉及到了这个梦,钢琴奏鸣曲D958的第四乐章更是把此梦做到了极致。笔者认为这个梦代表着死神,命运与抗争,与贝多芬最后的升华不同,舒伯特的抗争到最后往往是妥协与自我安慰。在这个噩梦插部中,5(小节)加5的噩梦句后面都跟有一句4小节自我安慰句,而在152小节,前面出现过的二重唱在G大调上再次出现,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而已。 之后,主部主题再现(168小节),这次出现在了C大调上。同名大小调的转换是舒伯特的标志性手法,很多人称其为大胆创新,笔者觉得大多数时候舒伯特这么做只是为了换一种说话的语气。声乐套曲《冬之旅》D911的第一首《晚安》的最后一段也是将同样的旋律以同名大调呈现(之前都是小调),结合这一段歌词来看:我不愿打搅你的安息,不会把你从梦中吵醒,你听不到一点脚步声,轻轻的,轻轻的掩上门!我走出大门时,会写上:晚安,你就知道了,我那挂念着你的心。笔者认为,这种音乐处理手法用乐曲的末尾,代表的是:放弃,离开与超脱。似乎在经历在前面的一场噩梦之后,舒伯特这一次的提问显得坦然了许多。在C大调的回答过后,177小节又回到了c小调,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一连两次提问!这一次的提问与追问造成了更为戏剧性的结果:前面自信满满,冷酷无情的回答句最终崩溃了,不仅没法回答问题,并且自己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可以看到,在186—187小节与188—189小节两次试图作答,但都失败,最终不了了之。 这个世界都崩溃了,只剩他自己一个人……这是何等寂寞与悲凉?最后一句(194小节),舒伯特便只有自问自答:前半句从c小调的提问,后半句C大调作答。 通过这次对这部作品的仔细分析与研究,笔者觉得自己对这部作品有了全新的认识,希望这篇文章对于大家欣赏这首作品有所帮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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