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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钱穆:中国文化中的人和人伦

 圆角望 2020-09-17

今天讲的题目是“中国文化中的人和人伦”。昨天我讲“性道合一论”,说明人性表现为人道,人道根据于人性,此“性道合一”四字,是否可把我们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悠久的形成,说出一所以然来,我也不敢确定,只当是一种试探。今天要继续讲性道合一在中国文化中的具体表现。

文化本是人造的,没有人,就没有文化;但文化也能回转来创造人。任何一种文化,其本身必然有一种内在的理想,而且也该有一种力量叫人随着此理想而发展,而成为此文化体系中所理想的一个人,此之谓“文化陶冶”。今天我要讲中国文化中所理想的人,即是根据中国文化理想而陶冶出来的中国人。要讲中国人,该先讲中国人对“人”的观念,即什么才叫做人?在此方面,我们中国人却抱持一种特殊的观念。

简单的讲,中国人认为人应该在“人群”中做一人。从事实看,没有人不是在人群中做人的,每一人都不能脱离社会。此一事实,似乎是无可怀疑,无可争论。但如我们今天都要讲独立,试问怎么独立呢?还是脱离人群而独立,抑还是在人群中独立呢?那就有问题了。又如讲自由,是在人群里自由,抑是脱离人群来讲自由呢?又如要讲平等,也是一样。抑是在人群中争取平等?还是怎样般的平等呢?西方自法国大革命以后,提出了“独立”、“自由”、“平等”这几个口号,人人要争取,好像成为人类最高理想,谁也不能否认。但那些实际上都是要在人群中来争取。我今所讲,则是人要在人群中“做人”,与上述意义有些不同。

在民国六、七年以后,有所谓“新文化”运动,大家认为中国人旧有的一套要不得,只有西方人讲的对。北欧有一位文学家易卜生,写了一本小说,小说中女主人娜拉,不满意她的丈夫,不满意她的家庭,离家出走,对她丈夫说,从今以后,她再不想在家里做一个妻,要到社会上做一个人。那时我们把此小说竭尽宣扬,认为娜拉所说,便是最高新人生的指示。但我要问,她跑进社会做一人,如何般做法?或者跑进医院当看护,或者跑进学校当教师,或者跑进任何政府机关商业机关中做事,她还是要在人群中做人。人不能凭空做,脱离家庭,仍不能脱离人群。不做家庭主妇,还是要做看护、教师、书记等,不能摆脱了一切人与人的关系去做人。不能离开人群,一人独立自由地去做人。只有鲁宾逊漂流荒岛,始是一个人做人,可是他还带了一条狗。他不与人相处,还须与禽兽为伍。那条狗便是他忠实的仆人,与他相依为命。他还得要一把斧头,筑屋而栖。他不仅要与禽兽为伍,还须与草木为伍。鲁宾逊不在社会做人,也得在天地万物间做人。中国人认清这一事实,认为人一定要跑进人群社会里去做个人,这就是人生大道。而且人要在人群中做人,也即是人的天性。鲁宾逊在荒岛,又有另一人跑去,他一定很欢喜。他在荒岛上住了几年,还是要回到人群社会中来。

中国儒家孔孟所讲最重一“仁”字。

仁者,人也。

仁就是做人的道理,就是人与人相处之道。又说:

仁,人心也。

人的心就喜欢那么与人相处。只此“仁”字,便是“性道合一”。

中国人把一“仁”字的观念来看人,所以说:

四海之内皆兄弟。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又说:

中国一人,天下一家。

用中国人的话来讲,如说中国人、外国人,人总是人,不该有分别。又如说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岂不大家都是人?若用其他民族的语言来讲便不同。如用英语,不能说China man,那是侮辱中国人,他们对中国人十分不客气,不礼貌的时候,才会叫China man。他们说Chinese,Japanese,American,English,French,着重在上面的“国别”,不着重在人,“人”字只成了一语尾。若如我们说广东人,福建人,上面只成为一形容词,着重在下边的人字上。若把语言来代表观念,此一分别非常大。如果中国话通行世界,很易使人走上一条“大同和平”的路。

但中国人在人的中间却有种种不平等的分别。如说圣人、贤人、善人、君子人、大人、小人、恶人、坏人,甚至于说“不是人”。中国人说“衣冠禽兽”,其形是人而根本不是人。后来儒家又说:“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人与禽兽之间相隔甚近,甚至不做圣人贤人,就变了是禽兽。孟子说: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几希”只是那极微少的一点儿,而中国人则特别看重那一点儿。在西方观念中又似乎并不看重这一点儿。如他们讲心理学,把一条狗,一只兔子,一只老鼠做试验,把狗、兔、老鼠的心当作人的心看待。固然狗、兔、老鼠的心也有与人心相类似处,但狗、兔、老鼠毕竟不是人,中间究是有几希之别。

心如此,性亦然。孟子诘问告子说:照你讲法,犬之性如牛之性,牛之性如人之性,这中间没有分别吗?孟子则主张这“几希”之间有大分别。愈能分明此几希之间的便是大圣大贤。这几希之间漫失了,便与禽兽不相差。这些“几希”之辨,当然不重在身体生理上,而更重在“心性”“心理”上。人与人的相处之道,与兽与兽的相处之道有不同。人道与兽道之不同,主要乃在“人性”与“兽性”之不同。

外国人很少讲性,因此他们讲的道,也与中国人讲的有不同。耶稣说:“凯撒的事凯撒管,上帝的事由我管。”耶稣是上帝派到世上来讲道的,他所讲的是进入天堂之道,讲人死后灵魂如何上天堂。至于社会上一切人事,他不管,由凯撒来管。耶稣是当时罗马帝国殖民地中的犹太人,是凯撒统治下的一群奴隶,耶稣只期望上帝来拯救他们,并也救了罗马人。现实世界的一切,他无可管,所以重在讲人的灵魂。直到西方文艺复兴,由灵返肉,又转过来重在讲肉体生活。中国人则注重讲人与人相处之一番“人道”,因此相互间有不同。

要讲人与人相处,便要讲到“人伦”,又称“伦理”。蒋公提倡文化复兴的口号,把伦理放在第一位。人伦的“伦”字,也如丝旁的纶字般,两条丝以上始有纶,两个人以上始有伦。伦是人与人相配搭。一个人跑进社会,不能不与社会中其他人发生关系。

中国古人把此种关系分作“五伦”,即是说人在社会上大要有五种配搭,或说五种搭档。父母、君臣、夫妇、兄弟、朋友称五伦。任何人一离娘胎,生下地,来到这世界,就得与父母作搭档。而且在人未投进此世界以前,这一搭档早已配搭上。上帝不会在荒野无人之地凭空掉下一人来。我们的生命也不是自主自由,由我自己生。生命本身并不独立。而且也不是我要生在这家就生在这家,我要生在这国就生在这国的,因此人生也根本不自由。

在新文化运动时,有人提出“非孝”的理论来,反对中国传统所讲的孝道。因为父母也不是自由自主要生一个我,要生男生女都不知,究竟能不能生一个子女也不知,而偶然地生下一个我来,我和父母之间便可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这话究竟讲得通,还是讲不通?你且莫问父母究竟是否有意要生一个你,你且问你究竟从哪里来的,你的生命由谁给了你。这且不管,你生下以后,还是不能独立的,还需要父母的养育和照顾。就你一分良心,要报答父母养育,就该有孝道。

中国人讲“慈”讲“孝”,其实还不都是讲的一个“仁”字。这仁字,也可说是我们人类的“心”,同时亦是“性”。其他禽兽同具生命,而或者未具此心与性,相差只在此几希间。中国人很重“报本”,亦即是“报恩”。父母对我有恩,我该报。不仅在父母生前,死后还有祭,这是表示我自己一番情意。父母已死,我的祭,究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不管。我只自尽我心。祭父母、祭祖宗,乃至祭天地,皆是我这一番报本报恩之心而已。禽兽无此心,人性与禽兽性不同,因此人道也与禽道兽道不同。

由于慈孝而推广到人与人相处的一番“亲爱”之情。人群中必需有此一番“亲爱”,始能相处得好。此一番亲爱的心需要培植,最好从家庭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的情意上培植起。子女对父母能孝,才会对其他人有亲情爱意。从人道上讲,孝不尽是为孝,不专是为自己的父母,这乃是人道之根本所在,这是中国人观念。西方观念有些不同。

近代西方社会里,做父母的一开始就教子女独立,经济分开,子女有子女的一份。长大以后,要他单独自立,有一个职业。我曾游美京华盛顿,看到美国很多议员的子女都在街上奔波作派报童。他们家应有钱,不必赖子女送报为生,其目的就要教他们懂得要独立,这是对的。如果子女始终只懂得依赖父母,父母老是抚养他子女,这决不是办法。但天下事不能单从一头讲,遇到双方相异处,该有个比较,知得其间有得有失。人与人之间多有一番亲情爱意;此与各人生活能独立能自由,把人与人的关系分开得远一些,当他是一小孩时,便让他知道要独立要自由,一方偏向在理智上,一方偏向在情感上,那是不同的。但不能一方全对,一方全不对。

中国文化重仁亦重爱。分别此一番心情又可有等级。最先第一级是“爱”,如爱动物,爱花草树木,西方人教导小孩也很重这些。爱的进一步始是“仁”。仁是对人与人而言,此一种心地则较高。更进一级是“亲”,亲比仁更进,人可以有爱而不仁,也可以能仁而不亲。所以说: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这三个字在中国人用来分量不同。若只说“博爱”,却用不到父母身上去。人对父母须懂得一“亲”字,连仁字都不够。这些分别,须从各人自己心情上去体贴,空讲无用。中国人看重“父子”一伦,讲孝道,其主要用意在教人懂有“亲”。能亲自能仁,能仁自能爱。这里可以奠定人们做人的基础,养成他一种良好而高贵的心情,然后推而至于对家庭,对朋友师长,对社会国家,对于全人类,到达一个理想的“为人之道”。

“君臣”一伦,现在是民主时代,似乎已经没有了。其实君臣关系仍然是有的。没有了皇帝,有大总统,一样是君臣。除了政治上的君臣关系之外,学校有校长,在学校当教师、当职员,他们和校长之间也是一种君臣关系。公司里有总经理,军队里有总司令,工程团体有总工程师,社会上各种行业组织都有上司下属,亦即是君臣关系。就使是无政府主义者所理想中的社会,仍然有君臣关系的。君臣一伦,不是教我们服从,而该是讲一个“义”。中国古书上说:

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掩恩。

君臣一伦,主要在讲“义”,讲应该不应该。所以说: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社会上一切事,总该有一个出令的,叫别人去做,这样就成了组织,发生了君臣关系。这种关系该建立在义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都是义。在此君臣关系之内尽可有自由。你在这个公司做事不满意,可以退出。在这个学校做事不适合,可以走。在这个政府做事不称心,可以辞。不做官可以去做生意,不做生意可以去教书,任你便。所谓:

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又说:

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古尚如此,今更当然。此与父子一伦不同。大家也许听过这样的话,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骂定此两语是中国人从前的封建思想,所以“孔家店”就该打倒。其实此语既非孔子所讲,也非孟子所讲,又不是孔孟门徒儒家所讲,而系出自《战国策》齐人王斶所言。其实此言亦非不合理。社会上历史上,自有忠臣,自有烈女,只要合情合义,忠烈只该有歌颂,不该受诽笑。

古人又说: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

此所说男女有别,并不是指男女授受不亲言,乃指男女结为夫妇才是有分别。这是说,这一对夫妇要和其他别的夫妇有分别。中国古人又说:

人伦之道,始乎夫妇。

因有了夫妇,始有父子,人与人有了相亲之意,才能讲到义。近代西方也一样,也认为夫妇该有别,离了婚才可以再结婚。禽兽也有雌雄,但无婚姻,无夫妇,即是无别。

西方人亦讲夫妇有别,但没有中国人讲的严格。一个家庭可以有五六个孩子是两三个父亲所生,或者是两三个母亲所生,这就不如中国家庭的单纯。但中国家庭似乎偏于看重了“夫”的一面,乃受今人訾议。如中国古代有“七出”之法,可以作离婚的理由。丈夫可以在七个条件中离婚,“一不顺父母,二无子,三淫,四妒,五有恶疾,六多言,七窃盗。”第一条当然最重要。南宋诗人陆放翁夫妇情感很好,可是放翁母亲不喜欢她的媳妇,放翁就只好跟她离婚了。可是陆放翁一直还怀念着她,所填《钗头凤》一词,流露了他的感情。此因中国人把五伦会通作一个道理看,主要在不以此伦害彼伦,贵乎能以此伦通彼伦。所以说“孝衰于妻子”,是以此伦害了彼伦,便不好。又说“事亲孝,可移于事君忠”。同样是一种性情流露,便是以此伦通彼伦了。其他六个出妻的理由,都为着顾全家庭。多言有害家庭和睦,所以被出。但亦有三个条件不得出妻,“一是有所取,无所归。二是与更三年丧。三是前贫贱,后富贵。”当你娶她时,她有家,你和她离婚,她仍可回娘家,仍可再嫁,那不要紧。若她没有了娘家,无可归了,便不该离。你娶了她,如你父母丧亡,她和你同守三年之丧,你不该在你父母丧后再和她离。第三个理由,当初你娶她时,你还是个贫贱人,现在你富贵了,便不该离。古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她陪你同吃过糟糠,你有良心便不该和她离婚。以上三条件,皆是人的“良心”问题。良心不许可,不待再讲法律。单从男的一面讲,有可离的条件,也有不可离的条件,这也不算得太过不平等。若说为何“七去三不去”只从男的一方讲,没有从女的一方讲,那是古今社会不同,却不是故意太看不起了女的。

第四伦是讲的“长幼”。长幼该有序,如进食堂,后到的让先到的先吃。上车让女人、让老弱先上。社会该有个秩序。教人守秩序,最好从小孩时在家庭中教起。从前中国旧礼教,小孩吃一块糖,总是告诉他们,小的让大的先,从他幼小纯洁的心灵里就培养这种长幼有序的观念。现代教育不同了,说要发展个性。小孩在家中最纵恣,一盘糖,可以抢,可以打架。大的应该让小的,这也是一新秩序。但从心理上讲来,从小养成他纵恣习惯,占便宜,大了要变却是难,小的吃些亏,后来逐年长大,却感到舒服。要大的吃亏,愈大愈吃亏,却有些不自然。有人说,美国社会是“年轻人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照中国人想法,人到老年,快近坟墓,他已经奋斗过一场,该让他较舒服些。人生有一好收场,这也是人人内心所要求。中国人总是讲要尊敬老年人,老年人舒服些,也不见得小孩会进地狱。小孩没有教育,尽在天堂,他从来不知“弟恭”之道,长大了也不一定能“兄友”。中国人的“兄弟”一伦,也有它理由的。

“朋友”一伦重在“信”。我信你,你信我,互信才能互助,相亲相爱。

一个人进入社会,有此五般搭挡,但也不尽然。我们一生下来就有父母做搭挡,或许待我该做父母了,未必有子女。所以中国人多讲了子孝,少讲了父慈,此亦是一理由。而且禽兽也能慈,孝则禽兽所不能,“人”“禽”之辨在此。所以中国古人更重讲“孝”,胜过了讲慈。

人性中亦兼有兽性,人性、兽性同出于“天”,同本于“自然”,兽性也不全是坏。譬如开矿,有的在上层,有的在下层。人性中浮在上面粗处的便是兽性,深处乃见人性。此须人自己好好来开发。可能在人性中兽性占了十分之七、八,人性只占十分之一、二。荀子讲人性恶,他只把那七、八分的兽性看重了,却把一、二分的人性看忽了。如放一堆糖,看小孩们抢不抢,他们当然抢。反不如撒一把米在地上,让鸡跑来吃,各吃各的,抢得不如人剧烈。这因人的心智复杂,不加教养,人类中的兽性可比兽类更可怕。

中国古人又说:天、地、人,三才。天地能产生万物,人类能创造文化,但人类也从天地自然而来,不能有了人没有天地自然。现代科学发达,人却说要征服自然,人本身即是一自然,自然如何能征服?人类智力到底有限,我们只有因任自然来发展人性。可是人性中夹带兽性的分量多,我们要从大量的兽性中把少量的人性挖掘出,这项工作就要靠“教育”。教育不专限在学校,应有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相辅而行。

中国的五伦,也都是教育。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五条人生大道。这五条大道,对人生讲,一条也少不得。人一生下,就有父母一伦是第一条大道。长大成人,结婚有夫妇一伦,是第二条大道。到社会做事,就有君臣一伦,是第三条大道。在社会上与人相处,普通的是长幼之别,特别的是朋友,这是第四第五条大道。那都是非常具体的。中国古人称之为“五达道”。这五条大道,到处可通,故称“达道”。那些道从哪里来?都从人类天性中发展而来。若不是人类本有此天性,也不能发展成大道。

或许有人会问,既是道原于性,何以有无道之人,有无道之世?则因人性兽性相杂,率兽性为兽道,率人性为人道。人贵能发展人性来主宰兽性,领导兽性,便能从自然中发展出人道。中国五伦之道正是如此。兽性同有生育,“孝慈”则人性所独。兽性亦有交配,“婚姻”则人性所独。若使人群相处有亲、有义、有别、有序、有信,则人道自然昌明。此“亲”与“义”与“别”与“序”与“信”之五者,都是人对外,主要是人对人的行为。行为发动在人,主宰在人。行为不仅影响了外在的对方,亦影响了内在的自己。如你对父母尽孝,父母接受也好,讨厌也好,而自己行道成德,确然成为一孝子,受影响的主要还是你自己。对朋友讲信,朋友信不信你不一定,受不受你影响也不一定,而你自己一定会受到影响,使你自己成为一可信之人。所以一切行为在对外,而影响必然及自身。“德者得也”,行道而于己有“得”是为德。

性由天生,德由己成。如我性喜音乐,本不自知,及在某一场合跑进了音乐的天地,才知自己喜欢音乐。音乐对我有安慰,我对音乐有享受。自己虽不是一个音乐家,却知自己确有音乐的爱好。这一爱好是你的天性,若能常守勿失,也即是你的品德,你是一音乐之爱好者。所以德亦由性而来。

中国人讲道德,都要由性分上求根源。此所谓性,乃指的人性。如饥寒饱暖是身体上的事,此乃人兽所同。道德行为在外面固能深入人心,更有把握的是在内部深入己心。因道德由己心发生,还能深入己心,在心里再生根,这就有了生命,成了德。中国人分人的高下,不在吃饭穿衣上,不在做官营业富贵贫贱上,只在其人之“品德”上。若抹去了品德,仅在法律上求平等,则有财富强力就是优,没有财富强力就是劣。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主张物竞天择,优胜劣败,这一套理论,只能应用在生物界,却不该应用到人类。优胜劣败是自然,人类有了文化,自应有更高理想,不能仅如一般生物尽来争个优劣胜败。德国人自认他们日耳曼民族乃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应该来统治世界其他的民族,结果引起世界大战。可知人类优劣实应另有标准,不能专把财富强力来分。中国人讲五达道,这一文化理想比较还是高一些。

讲五达道,同时要配以智、仁、勇“三达德”。“智”是智慧知识,“仁”是人与人感情上的厚意,“勇”是勇往直前。古人讲忠孝、讲仁义、讲道德,也未尝不知要讲这些道理实际上会遇到困难。所以要讲五达道,须运用智、仁、勇三达德来求实践。

今天大家要讲独立、自由、平等,但人类社会上平等很难找,只在法律之前,在上帝意识中有平等,此外显然有种种不平等。若只在法律之前有平等,只要不犯法,也就不见有平等。若在上帝意识中有平等,不到死后,也还是无从讲起。若说独立、自由,在专制政治下争自由,在帝国主义压迫下争独立,固是对。在社会不合理状态下争自由、争独立、争平等,这也对。若在合理状态下,人生之真意义、真价值,则并不在这些上。

上面说人要在人群中做人。若在一个五达道的社会中,人生应有更高理想,更高向往。争独立、争自由、争平等,都是争之于人,要向外争。奉三达德,行五达道,则贵能“反求诸己”,自尽在我,不在向外争取。道德最自由,谁也不能禁止我。道德又是最独立的,因道德只在己,不靠外面。道德亦是最平等的,有德无德,不论外面条件。讲道德只是讲做人。人人都能做,并由一人自己单独做,所以是最平等、最自由、最独立。要孝便可孝,要忠便可忠,只要你自尽此心。有人说,真理等于一张支票,到银行可以换到钱的是真理,换不到钱就不是真理。像岳飞、文天祥,虽然耿耿精忠,可是他们自身死了,宋朝也亡了,这个忠的意义何在,价值何在?但中国人讲真理,尤其是人生真理,贵从各人心上讲。“自尽己心”,即便是真理。只要人心不死,即是真理常在。这也不是西方哲学中所讲的唯心论。此刻讲的是人生实践。父母冷了,得设法找衣服给他穿,中国人讲这一番理论,说深也很深,说浅也很浅。古人常以射喻,射高了或者射低了,不能怪靶子放高或放低,只是你射的不准。父母就像一靶子,行孝就像射一箭过去,射错了,你虽然在尽孝,可是还挨父母一顿骂,这该怪你孝道没有恰到好处,所以还要反求诸己,尽其在我。我只尽力做到我的一分,外面的不在我掌握中,我可不管。

从此深进一层讲,我们就该有一个信仰,那就是“人性善”的信仰。刚才说,人也有兽性,但经过文化陶冶、教育熏蒸,可以变化气质,教人人向善。子孝可获得父慈,兄友可获得弟恭。人心有感应,我以此“感”,彼以此“应”。整个社会从一个人的心感去,不要短视,不要狭看。如岳飞是一个忠臣,在当时,他并没有感动了宋高宗和秦桧,他似乎白死了。文天祥也一样。可是我们当知,人类世代不绝的传下,有些感应,不在当时,而在久远。他们的忠,不曾保存了宋代,却保存了我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之长久绵延。他们的一死,影响到后世,作用太大了。中华民族到今有四五千年的历史,我们虽在当身历尽艰辛,却该有一个信仰,奋发有为。这是接受了长时期的历史教训,黑暗之后必会有光明来临。台风过去,依然是光天化日。别的民族,正为缺乏了这一套深切的信仰,失败了便翻不起身来。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争富争强,在人生大道上就错了,自该失败。失败后只有另找出路,从头做起。中国人这一套文化传统,有时也遭挫折,但可保持它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此种精神,不仅存在于此时此地,也仍然存在于大陆同胞的心里,他们也会相信共产政权必败,黑暗必会过去,光明必会再临。这一种伟大的民族自信,即是我们文化的力量。这一文化,乃从一个一个人的真实伟大的“品德”而汇集积累成为一种不可破之大力。

诸位或会问,中国人是不是过分看重了品德,便不看重事业呢?这也不然。人总是要死,我们不能要求不死,但死了而犹有不死者存。又不是存在在另一世界,仍存在在此社会上。此种不死,中国人称之曰“不朽”。人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的次序如何排定的呢?“立功”只是一时贡献,“立言”始是万世教训,更高过了立功。“立德”则只在一己。上面说过,只是反求诸己,自尽我心。如岳飞、文天祥,也只是立了德,并没有立到功。但我们讲到大道,立功须有外面条件,有机缘配合。立言更难,所以说“孔子贤于尧、舜”,又说是“天纵之大圣”。那亦有条件,不是人人可能。天生聪明且不讲,如你是一个生在乡村的小孩,没有机会进学校,有的进入小学不能进中学,进了中学不能进大学,大学毕业不能留学,在这些条件下,一步一步被淘汰,难道在外面条件下被淘汰的便都是下级人,或不算人了吗?若你要做一个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大教育家,社会固然需要,但不能人人能之。做一个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外交家,大科学家,为社会造福利,建功业,也都要外在条件,但比较易一些。只有立德,是没有条件的,人人能之。所以中国古人把“立德”奉为第一位。

立言何以最难呢?中国几千年只有一个孔子、一个孟子,他们的言论可以传诸百世,放之四海,但到底是太少了。人不自量,若我们高抬立言,人人想走这条路,到底走不上,徒增许多空言,或有一些完全不对的废言,甚至会如洪水猛兽般为害社会。所以真能立言的人并不多。立功比较实在,人人共见,管仲就受到孔子的赞扬,因他对当时中国社会有大功劳。历史上立功的人也比较多。立德是最基本的,但又大家可能,这才是“人生大道”。

今再问:立德何以能不朽?如孝行,是人生社会永会保留着不朽的,我们的生命与孝行结合,这就是不朽。忠与信与义种种诸德都如此。一个民族文化,亦需要此诸德结合,才能不朽。若仅有生命而无德,那只是兽道,非人道,根本不能望有文化,更不论文化之不朽。中国文化之伟大,为其能建立在人类崇高之品德上。如岳飞、文天祥,他们今天仍然活在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若我们把世界人类历史细细比读,作一统计,究竟哪一个民族包涵此种崇高品德的人最多些?我想只有推中国,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提倡立德之所致。立德最易,而能最受中国文化之重视,此即中国文化之伟大不可及处。

从前陆象山说,“使我不识一字,也能堂堂地做一人”。人能与天、地参,与天、地合称“三才”,能堂堂地做人,便可顶天立地。善人也好,君子也好,大人也好,圣贤也好,做人该是我们人生第一个目标。能做一人,再能做一番事业,更好,但那是第二个目标。在事业中有立言一业,可以立言垂万世,那更好,但只是第三个目标。

现在我们都把中国古人这一次序颠倒了,大家都要求知识,都要发挥自己一套思想理论,要做一个人中最难的立言者。认为不得已而思其次,才到社会上做事,去立功业。立德则被人人看轻了,认为没关系,不值得重视。人人“可能的”不重视,却重视那不可能的,实是颠倒了。唯其太看重了不是人人可能的,于是要向外面争条件、争环境,怨天尤人,而结果还是自己作不了主,徒生苦痛,增不满。此实与中国文化传统背道而驰。把一切责任都推向环境,说环境不好,这也无奈何。

宋朝亡了,元朝入主,一批流亡者在路休息,看见路旁有一棵果树,大家都争去摘果子解饥渴,有一位讲理学的先生,他不肯摘。别人说,那果树无主,任何人都可摘,你为何不摘?他却说果子没有主,我心有主,我不能随便摘。那人便是许衡,后来蒙古王朝请他去教蒙古一辈贵族子弟,中国社会也总算得了一些救。天下大乱,每一人的心可以不乱。天下无主,自己一心仍可有主。不乱有主的人多了,社会自会平息,拨乱反治,由此而起。

照中国人道理讲,每个人好,世界也就好。否则河清难俟,要等世界好了自己再来做好人,只有毕生不做好人之一法。自己不做好人,还要告诉儿女说,世界不好,你也且莫做好人,会自吃亏。如此一代一代传下,人愈来愈坏,社会风气积重难返,如何得了。但仍有一条路,仍只有每一人各自先做好。天下纵乱,那五达道还是摆在前面,你不是依然有父母、有君臣、有夫妇、有兄弟、有朋友那五伦吗?

但要懂得如何行此五达道,便需你的“智”。要肯要愿去行此五达道,便需你的“仁”。要敢去行此五达道,便需你的“勇”。我们要凭此智、仁、勇三达德,始能来实践履行此五达道。让我们各自拿出自己的大智大仁大勇来,在此五达道上向前,国家民族自会得救,我中华文化传统也自会复兴,自会光明灿烂,永无终极。我们且不要舍其易而谋其难,舍其近而求其远,各自就眼前的五伦做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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