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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小说】廖静仁:女人花(节选)

 高骏森 2020-09-17



女人花

    廖静仁

       一

      近些日子以来,我总是会无端地想起那一些已逝的岁月,想起与我生命中有关的那几个名字里带花的女子,也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唐代诗人杜甫的那一首叫《春望》的诗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我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无论是作为一名战士,还是作为在省武警总队首长身边工作的文职秘书,都绝对不应该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情绪产生。这往轻里说会影响工作,而往重里说是会影响个人前途的。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想如此,却又始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呀——从小在女人的堆里成长,即便不是个娘娘腔,将来也会变得是一个软心肠。这样会害了你的!”嫂嫂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的遥远处传来。莫非这真的是因为我在女人堆里长大而养成的性格么?恍惚中,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们的中间……

       老家有一小镇,叫唐家观镇。镇上有一家姓莫的裁缝铺。莫裁缝取的是单名,就一个“怪”字。莫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出脱得漂漂亮亮,令小镇唐家观及周边熟悉她们姐妹的人,尤其是年龄不相上下的男人,一个个都眼馋得要命。

      “那是资水三朵花呢。”这是我小时听人议论得最多的。

       她们姐妹的名字亦与花同,大姐莫莉花,二姐莫桔花,三姐莫槿花。但莫裁缝是读过私塾的,为人行事也颇为讲究,是一个谦谦君子。他给女儿取名自然也就很讲究,都是按照女儿出生的月份,挑选了该月份开得最美的花朵给取的名字。

       我最早认识的是他家的大女儿,而且一见就刻骨铭心。

      “我叫莫莉花。四月间出生的。”小镇的孩子启蒙迟,上学的头一天,八岁多的莫莉花挎着父亲莫裁缝亲手缝制的小书包,微仰着头,大大方方地向镇小的老师自报了尊姓大名。莫裁缝很绅士地就站在女儿的身后保驾护航,满面春风,却又笑不吱声,他是有意在考验女儿,心里是颇有几分得意的。

      “好漂亮哦!就和你的名字一样的,果然是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哩!”老师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见了莫莉花却眼睛一亮,由衷的赞叹脱口而出。老师姓殷,是下放在镇上的知青,刚从省艺校毕业就过来了,是小镇上学历最高的教师。

      “老师您才漂亮呢!”做手艺的人见闻广,莫裁缝就忙接过了话茬,“早就听说镇小来了个女大学生,肚子里装满了墨水的。这是我女儿他们的福气呦!”他说的也并非奉诚话。

       老师的桃子脸嚓地就红了,她把薄薄的下嘴唇撮过同样是薄薄的上嘴唇,吹了吹额前垂着的刘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叔您见笑了,你家莫莉花今后会比我更有出息哩!”

      “那是,那是,借老师吉言,更托老师的福气呦!”见身后挤满了家长和儿童,莫裁缝忙拉着女儿的小手退了出来。

        “我小名叫栀子花。是井湾里的,就住在联珠桥的档头,资水北岸的江边边上。今年八岁了。”

       我姐姐紧跟了上去,像一只活泼的小喜鹊喳喳地叫着。人群中瞬间就荡起了笑声。

“又是一朵花呵!你的大名是——?”老师也笑了。

      “廖栀子。栀子花开的栀子!”姐姐是井湾里的小美女。奶奶送姐姐去唐家观镇小报名,快四岁的我也吵着闹着去了。也就是那一次,莫莉花的名字便在我幼小的心里生出了根来。

       小镇唐家观与下游的井湾里村口相隔不过三四里,同饮着一江清碧的资水。我的姐姐启蒙读书后,每天一早就跟随着邻家的同学们往唐家观镇小赶去,下午四点半放学后又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到家里来。他们背着母亲或奶奶缝制的小书包,手里拎着一个竹筒饭盒,开开心心的样子特令人羡慕。

      “我也要跟着姐姐上学去!”姐姐和莫莉花是同桌,俩人特别地投缘。每年的寒暑假时,姐姐都总是会邀请莫莉花到我们家里玩。我也特喜欢同她们一起玩了。姐姐上三年级那年,快满七岁的我有一次也就硬是吵着要当姐姐的跟屁虫。

      “明年吧,明年你就可以启蒙了。”奶奶顿了顿又说:“要是你爸当年不去部队耽误那几年,你也该早上学了呢!”奶奶笑得满脸都是菊花瓣,一手拉住我,一手像赶鸭子似地让栀子快点跟上其他的同学们。我比姐姐小四岁原来是爸耽误的。

                     二

       奶奶真好,她每月都会带着我到小镇唐家观去一两趟。

      乡下有句名言:人穷礼不穷。家里来了客人,要上街去沽酒称肉,没有了煤油没有了盐也得到唐家观镇上去买。从家里出发,过了门前九峡溪口的联珠桥,沿着一条溯江而上的官道,也是纤道的弯曲小径,远远地就望得见匍匐于资水北岸的小镇唐家观了。一根根色如腊肉皮的柱子探入时涨时退的水中,居然能支撑起一栋又一栋吊脚楼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倒,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蒙童的眼里和心中,那是一个多么繁华的小镇啊!南杂百货,山珍河鲜,剪纸风筝,琳琅满目;尤其是那些各式各样的资水小吃,如:臭豆腐干子,白嫩豆腐脑,糖油粑粑,粟米棕子,糯米青团,蜜制酸枣等等,应有尽有,看得我眼热嘴馋,口水咕咕地含在嘴里不舍得溢出来,因为在我的幻觉里,我都已经一样样地尝过鲜了。

      “看把你小嘴给馋的哟!”母亲病逝后,奶奶既当祖母又当娘,她心疼地说着,就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手绢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拿出几个硬币来,给我买了几个糖油粑粑饱口福。可遗憾的是,待我启蒙读书时,守了半辈子寡,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奶奶却匆匆地走了。而且姐姐她们班级的学生们也作了鸟兽散。姐姐栀子只念过完全小学后就去了龙塘卫生院学护士,跟在没有妈妈照顾的爸爸身边。莫莉花姐姐据说也没有继续升学,而是到县服装厂学做时装的手艺去了。莫裁缝是个颇有眼光的人,他明白推陈出新的硬道理。

       姐姐去了龙塘卫生院学护士后,莫莉花姐姐就没有再到我们的家里来过。为了巩固这个残缺的家庭,刚满十八岁的哥哥黎晖也便早早地成亲了。嫂子石榴花比我哥大两岁,是临村祠门口石岩匠的女儿。嫂子自己没进过校门,对读书事却看得特别重要,她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小叔子我的身上。

       在我们井湾里做女人是很苦很累的。忙了山里忙地里,还有家务事等着做。眼看着“双抢”在即,男人们就一个个地都走光了。为赚回几个买农药化肥的救急钱,他们只得把家中及田里地里的农活全部留给了婆娘和儿女们,自己却赶着去给洞庭湖沿岸的产粮区抢收抢插当禾客。我哥哥黎晖当然也去了,他是井湾里的一条年轻壮汉,凡外出做拉锯的解板匠,或抢收抢插的禾客等艰辛活,是绝对少不了他的。用村子里恒山伯的话说:“黎晖不去行吗?我们这一支人马中不就是这一根年轻的擎梁柱子啊!”奶奶去世后,我心中崇拜的偶像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哥哥黎晖,另一个便是嫂嫂石榴花。

       我在哥哥嫂嫂的羽翼下度着失去了奶奶庇护的童年和少年岁月。但我的心里却常想着我姐栀子花,当然还有莫莉花。

       是夜,萤火虫在山间田垅里闪着耀着。我却总喜欢在门外的禾坪里唱响着那一首关于萤火虫的童谣:“萤火虫 / 打灯笼 / 打着行笼找良心/时儿潜入溪沟边/时儿越过高田埂/丢失的良心难找寻……”是奶奶曾教我唱过的,悠扬的童稚声与蛙鼓的大合唱,在山村夜晚的水月间明明晃晃地流淌着。

       “莫莉花姐姐也能够听得到我唱响的童谣么?”那时我还并不懂得这一首流传于井湾里几百上千年了的童谣所承载的含义,我在心里痴痴地想着的就只是自己眼前的事情,因此也就越唱越来劲,一会儿仰着个小脑袋望星空,一会儿又把稚气的目光投向了上游灯火斓珊的小镇唐家观,我是执意要在万家灯火中寻找出哪一盏灯光是属于莫裁缝家的么?

       嫂子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思。这是她最忙碌的夜晚。

       直到夜深了,我才回家倚堂屋的门槛坐着,却仍然努力地唱着童谣,给堂中切着猪草的嫂嫂石榴花作伴。可唱着唱着一双眼皮却愈是沉重了,撑也撑不开呢。“我又不怕个么子,都半夜了,还不睡去啊!”嫂子已经不下三遍五遍地催着我。

       赶忙揉了揉眼睛,我回过头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不困嘛!”嫂子就甩了一下散在额前的乱发,边切着青嫩的猪草,边游丝般轻微地叹了声气,“唉,你呀——从小在女人的堆里成长,即便不是个娘娘腔,将来也会变得是一个软心肠。这样会害了你的!”嫂子的声音很轻,她的心里一定会很是清楚,小叔子我如此强打着精神,为的是在替她分担些许寂寞。

       灯盏里添过两次的煤油也快燃尽了,灯芯的光亮由白转红,堂屋里看着看着就暗了。嫂子似乎是有所察觉的,三下两下便把碎细的猪草用撮箕撮进灶屋的大锅里,然后,嘱我将昏黄的一豆灯光吹熄,她自己就坐在灶门口生火煮着猪潲。

       柴薪很干,灶火正旺,火舌从灶口直往外舔,嫂子那黝黑的脸庞,被红红的火光辉映着,像是抹上了一层五色的油彩。我顿时就觉得,嫂嫂原来是如此的端庄而美丽。然而嫂嫂又叹了口气。她是家里的长女,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是她帮着母亲拉扯大的,如今嫁到了我们廖家,又照样是她忙里忙外,风里雨里,劳累得身心疲惫是无疑了。在我们井湾里流行着这么一句俗话,叫“长兄当父,长嫂当娘”。此话于年幼的我来体会,便是愈知其中深意的。我真想扑上前去安慰嫂嫂,并且告诉她说:“嫂嫂,我也是满八岁的人了,会给你做一个好帮手的!”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怕嫂嫂反而骂我是个傻小子。顿时就有一种愁绪,在我幼小的心里缭绕着。

      这样的夜晚,莫莉花姐姐又会在做什么呢?

                     三

       我最初认识的字,是“天、地、君、亲、师”。那是写在我们家神龛中间的神柱牌位上的,烫着金,辉煌得很哩。父亲偶尔回家时,就总会把我举过头顶,一遍一遍地念给我听。可我那幼小的一颗心,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而且常常走神,总是想起我姐姐的同桌莫莉花姐姐不久前来我们家说过的,“等姐姐也学会裁剪了,你就穿姐姐亲手给你缝制的新衣服好么?姐免费给你做。”我已记不清那是第几次见到莫莉花姐姐了,但是在我的心里,她是有着天上神仙姐姐般漂亮的。

       不久我也终于到了入学的年龄,嫂子石榴花领着我去报名认老师,并且悄悄地告诉我,“她叫殷老师,也是你姐姐的老师,是教学生认字、做人的。”嫂子的声音未落,我立马就接过话茬说:“还有莫莉花姐姐也是老师的学生!”

       “哟,还记得你那位神仙姐姐呀?”老师也似乎想起几年前的事情。忙偷眼看那位我幼时见过的被称为殷老师的人,我心里一愣:殷老师原来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啊!

      铃声便响了,我跟着同学们涌进了教室。第一次进校门,心里充满着好奇,一双童贞的眸子溜来梭去,只想着要分辨出哪一张课桌是莫莉花姐姐和我栀子花姐姐当年坐过的。

       “同学们好!”殷老师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比上课的铃声悦耳多了,把我的目光和思绪也拉了过去。殷老师大大方方的清了清嗓门,拉了拉衣服下摆,于是就彬彬有礼自我介绍说:“我姓殷,叫殷桃花,以后你们就叫我殷老师罢!”老师的名字亦与花同,难怪她对取名与花有关的学生特敏感。

       那一天,殷老师穿一件袖口同领口均卷着白边的黑色短袖衬衫,胸脯高高的隆起,着一条隐格的淡蓝色裤子,乌亮乌亮的长辫梢上扎一对火红的蝴蝶结,白白净净的桃子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满盛着甜甜的笑意。她的出现,顿时使几十双童稚的目光灿烂无比,嬉笑打闹的教师里寂静一片。

“从今天起,由我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并且兼教你们的唱歌课和图画课。”脆亮的声音如泉水般淌过来,溢满了孩子们小小的心湖。殷老师又接着说:“你们都是小镇上和山村里的孩子,是蓝天同大地的宠儿,对于小小的教室一时肯定还习惯不了的。我们今天的唱歌课就搬到野外去上吧!”

       仿佛是异口同声,大家雀跃着欢呼:“好啊!好啊!”便紧跟着殷老师来到了学校南边的一片绿叶婆娑的香樟林子里。只是,孩子们却很长时间也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安排殷老师为我们这一群蒙童上唱歌课呢?

       那是一个秋阳高照的爽晴日子。有风儿徐徐地拂过,从翡翠树叶间筛落的阳光带着浓郁的香樟的气息,在孩子们的身上、脚边蹦着、跳着。殷桃花老师说,“同学们,等你们真正地懂得音乐了,就会感觉出音符就是这个样子的。是鲜活的。是带着香樟气息的。”孩子们都静静地听着,很是入迷,却并不懂得老师话中的意思。殷老师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淡淡柳叶眉下的那一双眸子,格外的明亮。比蹦着跳着的阳光还要明亮。不过我的一双眼晴却总是在不安分地四处乱瞟,因为我一直在想着莫莉花姐姐也许会突然从这里路过。

       歌声便响了起来,但我始终没弄明白殷老师教唱的第一首歌竟会是我们也同样熟悉的一首儿歌。歌词是这样的:“雄鸡尾巴拖几拖 / 山里的娃儿会唱歌 / 不是爹妈教给我 / 是我自己聪明捡的歌 / ……”只是这一首我们平素唱得滚瓜烂熟了的儿歌,一经殷老师的口中唱出来却是那样地动听,那样地韵味十足。有三五只小山雀栖落在香樟树的枝柯间,叽叽喳喳地,它们莫非也在学着老师的歌唱么?那一次,殷老师还教孩子们唱了另一首歌:“长城外 / 古道边 / 芳草碧连天 / 晚风拂柳笛声残 / 夕阳山外山 / ……”唱着唱着夕阳当真就滚落进西山后的那一面去了。我同样还记得,我的一颗蒙童心是感到了沉重的,只是一时间说不清缘由。我真希望姐姐栀子花和莫莉花也在同学们中间,但一双清澈的眼睛把前后左右都扫了一整遍,哪有她们的身影哦!

                     四

       当然没有忘记,那是镇小放农忙假的一天早上,我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打稻机“嗡嗡”的轰鸣声碾醒来的。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定神,心里便喊了声糟糕,太阳都晒屁股了!盛夏的阳光穿过窗纸的破洞射入房中,银毫子般跳着蹦着,是火一般的灼人呢。我慌忙下床到阶前张望,金波翻滚的稻浪中,队里的十多名妇女正在抢收早稻。她们已割倒约两亩的稻子了。嫂嫂没有在割稻的行列,她是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无论做什么工种的农活,都总是捡最重最累的干。那两位脚蹬打稻机,手搂着禾摊子正在脱粒的妇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我的嫂嫂。我一路猛跑着进入田中,完全没有顾忌泥水是否湿了衣衫,仄身一插,便挤在嫂嫂与同样是在脱粒的岩成嫂嫂中间,气喘吁吁的帮着蹬起打稻机来。嫂嫂并没有拒绝我,只侧身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继续着手中的活计。汗珠儿在嫂嫂的脸颊上串了线似的滚落下来,她身上的衣衫已无一根干纱了。太阳像成双的火球,一个在天空悬着,一个在水田里浮着,人就如同置身在火炉了,加上稻飞虱叮人皮肉,稻芒刺人眼目,还有那吸血的蚂蝗也不时侵犯……哦,我在唐家观镇小读书时念过不下百遍的那一首“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于此情此景中就觉得根本无分量了。

       这样的时候,我见嫂嫂仰脸看了看炫目的天空,太阳已经当顶了,她用撩起带泥水的衣角抹了把汗就大声地说:“都歇一歇脚吧,要回去吃午饭了。”打稻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嫂嫂说歇脚,而手却并没有停下,她顺势拿过一只篾筐,双手嚓嚓地将谷粒往篾筐里填,一筐满了,又接过另一筐……不到半小时吧,禾桶四周的十多只篾筐就已经全都装满和泥带水的新谷了。嫂嫂分秒必争地拔出插在禾桶旁的那根扁担,并且招呼另外几名体魄强壮的妇女说:“趁太阳正烈,我们赶紧把出了桶的谷子送到大队屋禾坪里去吧!”自己就率先挑了满满一担,低一脚高一脚地走出泥田了。浑浊的田泥中,嫂嫂踩出的脚凹里正冒着气泡,三个,五个,花朵一般呢。

      所谓“双抢”,即“抢收、抢插”。那是一环紧扣着一环的。晒完谷子回到家中,嫂嫂只胡乱扒了一碗剩饭,就复又率领队里的妇女们到麦湾冲扯秧去。上午收割后的稻田里,已经有留守在家中的唯一男劳动力石岩叔在吆牛“打糊滚”(打糊滚即夏收时一种耘田的名称),那一个个短短的禾篼,全被糊滚搅上来的泥浆压住,水田里,是一派淤泥的汪洋。

       “到麦湾冲扯秧去啊!”担任队长的嫂嫂嗓门大得出奇。

      “扯秧去噢!”妇女们回应着,也全都出了家门。

       选择了麦湾冲播种秧苗是很有道理的,这地方上午向阳,下午却阴凉得很,偏西的日头被一线黛色山脉遮挡着,我起初还以为在麦湾冲扯秧是“双抢”时的一种享受。只是不一会儿,农妇们脸颊上复又渐渐地渗出了汗珠,已经干了的布衫也渐渐地被汗水浸湿……原来扯秧同样是一种很费力气的劳作。我站在嫂嫂旁边见习,只见她双腿一前一后叉开,腰杆弯成桥拱的形状,两手却左右开弓,嗖嗖嗖一阵水声响过,仿佛就在眨眼间的工夫,一把青翠如烟的秧苗就抛在身后了。这样呆呆地看了一阵子,我终于忍不住说:“嫂,让我也来试试吧!”话没说完,紧傍着嫂嫂的岩成嫂就接过了话茬:“小叔子也想试试?等你鸡巴长出粗毛了再试吧!”秧田里顿时就爆发出喧天的欢笑声。我是闹了个大红脸的,偷眼看嫂嫂,嫂嫂也笑得前仰后合呢。笑声过后,嫂嫂冲我正色道:“怕没有你呷苦的时候?还是先练一练弯腰功和腿脚功吧!”

       我有些不服气,也大人般叉开两腿弯腰就扯起秧苗来,可是秧苗还未扯上一小支,腿肚子就酸了,腰杆也如断了一般难受……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纸一样惨白了,嫂嫂见状就摇了摇头说:“你以为五谷粮食就那么容易呷吗?”

       山冲里有凉风拂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嫂嫂也一定是腰杆发痛了,空出一只泥水淋漓的手来轻轻地捶打背脊。泥水溅落着,星星点点地就落在嫂嫂那件粗蓝布衬衫上。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嫂嫂的粗布衬衫变成了她做新娘时穿的那件花衬衫了。“嫂嫂,你好漂亮噢!”我在心底里由衷地赞叹着。这样的时候,岩成嫂抬头看了看天色,尔后侧过身子对嫂嫂石榴花说:“呃,怕是该起秧了吧?”嫂嫂点了点头,立起身,又一次履行起妇女队长的责任来,她点将般说:“石山婶和石岩婶还有恒山伯娘,你们到大队屋坪里收谷子去,其余的把秧挑到段上田垅里,插完了收工夹卵回家呷晚饭。”

       “石榴花,你是想男人了吧?这里除了你小叔子有个小鸡鸡,哪来的卵让你夹呀!”又是岩成嫂拿我打趣了。

       妇女们又是前仰后合的一阵大笑。幸亏莫莉花姐姐不在这样的现场,不然我会多么尴尬,也会感到无地自容的。

       见我还不置可否地站在她身旁,嫂子便吼道:“

       呆着搞么子,帮石山婶她们收谷子去嘛!”声音粗爽,却深含爱意。

                    五

       时间过的真快,又是一个学期过去,唐家观镇小再一次接纳了一批启蒙的新生。殷老师照样还担任着全校四个班级的唱歌同图画课老师。那样的时候,我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学会了唱许多新歌,一下课就唱,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唱;也学会了画许多图画,学校操坪里画,家里板壁上也画……童稚的世界,充满了歌声,涂满了色彩。我想得最多的是成了画家以后,一定要给我的嫂子石榴花,我的老师殷桃花,当然更有着我的那一位莫莉花姐姐,一人画一幅美丽肖像图。她们是各有着各自特点的:嫂子石榴花黑里透红的满月脸庞始终漾溢着朝气;老师殷桃花白白净净的两颊微笑时那两个浅浅酒窝总是盛满着爱意;而莫莉花姐姐那一双沉静时似积蓄着幽幽潭水,热闹时又像是闪着明亮星星的眼睛……这一切都在从童年正成长为少年的我心中留下了深深印象啊!

       莫莉花姐姐去我们家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一次去都会记得给我带上一两份礼物的,如彩色折叠拉页连环画,如比扑克牌稍小一点的腊笔盒,还有就是几串糖油粑粑或几个糯米青团……有看的有用的还有吃的,那可是我的盛大节日哦!

       “我说莫莉花你这是来看我奶奶还是我弟弟呀?”姐姐栀子花巧嘴不饶人,“小心我弟弟长大后非你不娶!”

       “你——”莫莉花听了一怔,潭水幽幽的眼眶里似掠过了几许波纹,但她随即又热闹起来,“你真坏哩——你!”抡起两个拳头就要去打我姐姐栀子花。两朵花闹过笑过,莫莉花忽又回头,“你姐她是瞎说的。”一双眸子却比星星还闪亮。

真有些猝不及防,我一时语拙不敢抬头看两位姐姐。

        满脑子尽是胡思乱想,殷老师是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也一点都不知道,“你不是希望长大后要成为一名画家吗?”老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脸严肃地提醒我说:“画家与手艺人是有区别的,可不能光凭想象技巧,得要首先学好文化才行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更不敢抬头看老师,慌慌张张地赶紧就把一张正在画着图像的纸藏进了抽屉。

       毕竟是又升了一个年级,同学们活动的天地就更加广阔了。上图画课的时候,为了节约纸张,殷老师征得校长的同意后常常就把我们领到资水江边的沙滩上去练习画画。汤汤东逝的资水,清清粼粼,在水中游写着自由体诗句的鱼群常成了孩子们临摹的对象,还有往来江中的帆船,船上的艄公同水手,以及从孩子们身边经过的负重的纤夫……都成了我们图画中的景物。沙滩是上帝赐给孩子们的画布,我们尽情的在这块硕大无比的画布上任意驰骋想象,任意信手涂鸦。

         慢慢地,我们居然能够把眼前的景物画得愈来愈真切了。

       “仅仅画得像还不行,这不过是走出的第一步,”殷老师舒展着淡淡的柳叶眉说,“因为,艺术的真实并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艺术要融入自己独到的思想,要有深远的意境。”怎么会是这样呢?刚刚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画家了,又说我们还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殷老师准是看出同学们的疑惑了,就笑笑地说,“先休息一下吧,大家可以去自由活动活动了。”立时几十位同学就作鸟兽般散开,在绵软的沙滩上打滚、嘻戏。

       时值初秋,夏日的暑气还很稠酽,有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男生便悄悄溜进了江中游泳。那样的时候,殷老师正坐在江边的一棵树荫下想着心事。她的坐姿真美哟!白里透红的桃子型脸庞上有甜甜的笑意流淌着。老师一定是沉浸在美梦中了,她是在想象着我们这群山村和小镇的孩子脱颖成为了歌唱家,成为了画家么?我也再一次陷入了童贞的遐思中。

       然而乐极生悲,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那几位悄悄溜进江中游泳的男生中,有一个小名叫牛儿的同学已经被江湾的旋流卷进了江心,待同学们发现时,牛儿已经精疲力竭,小脑袋在激流中一仰一仰地就要沉入江心了……

      “出大事了!牛儿要被淹死了!”同学们的呼喊声把殷老师从甜梦中惊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殷老师立时弹起,连衣带裙便冲向了江中。殷老师是识水性的,她从小就同驾船的父亲在资江里生活过。只见她双臂挥动,如一支离弦的响箭,浅蓝色的裙子同江水融成了一色。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殷老师就托住了正被江水呛得“啊扑、啊扑”的牛儿。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牛儿终于得救了,但由于江水流速度太快,殷老师托着的牛儿在快到下游崩洪滩的入口处才爬上岸来。然而,学生们最亲最敬的殷老师却被崩洪滩汹涌的激浪卷走了。“快来人哪!快来救我们的殷老师啊!”我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顿时,江湾里童稚的呼救声响声一片。

       但是,我们美丽的殷老师却不见身影了!闻讯赶来的人们从很远的下游才追上被激浪卷走的殷老师。这时,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青春和美丽,那一对盛着爱意的浅浅酒窝也不见了,静静地仰躺在由牛儿家自愿捐出的一副棺木里,双唇乌紫,脸色惨白……大人们一片惋惜的说,“殷老师是因为心急没有来得及脱掉皮鞋,吃水后的皮鞋太重,使她双脚无法施展才遭厄运的。年纪轻轻的就走了,真是造孽啊!”

       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忆起殷老师出殡的场面来。小镇唐家观和井湾里凡是能够走路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动了,人人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小花为殷老师送葬。手捧着殷桃红老师遗像的牛儿走在出殡的最前面,随后是刘校长、蒋老师、吉总务和全校的学生及家长……人们全都低垂着头,流淌着悲怆而伤心的泪水,恸哭声震撼着汤汤资水两面的群山……

       殷老师就安葬在我们家屋后左侧的金鸡岭。站在高高的金鸡岭上,能清楚地听到镇小叮叮当当的上课铃声。

                     六

       在经历了奶奶的病逝和殷老师的夭折,尤其是在龙塘乡卫生院当医生的父亲也被打成黑帮后,我倏忽便觉得,人生原来是如此无常,美好的事物居然是那么地容易失去。我小小的心中也就曾一度布满了阴霾。成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晚上回家作业也懒得做了,早上的晨读也懒得练习了。

      “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天会蹋下来呀!”见小叔子我一早起来又在望着一江资水发呆,嫂嫂石榴花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劈头盖脸对着我吼道,“醒醒吧你!”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正待我慌慌张张想要进屋取书包去镇小上学时,嫂子又喝道:“今天就别去上学了,就这点承受能力亏你还是个伢儿!书读得再多又能够做成个么子事嘛!”

       我傻傻地望着眼前这个平时对我呵护有加而又目不识丁的嫂子。眼眶一热,泪水就险些儿淌了出来。嫂嫂的脸庞更加黝黑了,腆着怀胎七八个月的大肚子,腰间系着的粗布围裙像兜满了江风的帆篷隆起着,为了给她的小叔子我挣钱交学费,白天照样上山下田挣工分,而一早一晚还要扛着锄头背着竹筐去挖山药去采金银花,不就是指望我能好好上学读书,长大了能有个好前程么?我终于止住了即将夺眶而出泪水,啪地一声跪在嫂嫂石榴花的面前:“嫂嫂,我知道错了!”

      “哪个要你下跪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嫂嫂指望的是你能长成一个经得起风雨,担得起重担的堂堂汉子!”嫂嫂慌张地把我拉了起来,心痛得真想要煸我几个响亮的耳光。

       也就是那一次,嫂子石榴花居然脱口说出了一句让我铭心刻骨的文雅话来:“无情男子非好汉!我小叔子今后肯定会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话真是中听,我虽然似懂非懂,却鸡啄米一般连连点着头,心里就盈满着暖暖的阳光了。

从童年到少年,仿佛是一夜间的事。

       睁开惺忪的双眼,我却并没有成为一名画家,而是只读完初小就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郎。再到唐家观是去买牛铃铛。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到得唐家观小镇的街口上,我似乎就有了更多的发现:先是七个平平整整的青石板台阶,尔后就是五栋依山临江的木屋。这一段木屋的前面是没有吊脚楼的,而是用枕木铺成的悬空街道,外面是用上等杂木做成的临江护栏。人在上面行走,低头就能看到汤汤流过的澄碧资水。我就这么走着,快要接近吊脚楼的街巷处时,耳际便忽然响起了“吱,哒哒哒”的缝纫机的歌唱声。那是流泉飞瀑的声音,那是百鸟啁啾的声音……想着想着,我猛一抬头,不小心就被一双隔窗的水汪汪的明眸怔住了……原来是莫莉花姐姐!是我天天都想见到的莫莉花姐姐终于又回到唐家观了。

      “是黎稼弟弟吧?我这才去县时装厂几年呐!你就长这么高了。”明明亮亮的声音就追了过来。

       我居然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一溜小跑着就远远地走开了。再经过这一扇窗户时,我总是勾着头,虽然连做梦也想碰到那一双水汪汪的目光,但又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掉进到那两个神秘的深潭……

       从那时起,少年的心中就无端地生出了几许朦胧的惆怅。

      十四岁那一年,我总算是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去见莫莉花姐姐了。“我们去请莫莉花姐姐为你做一件新衣裳吧!”姐姐学护士出师后,直到十八岁才被正式招进龙塘卫生院,也终于领到了第一笔工资,她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我扯了一段蓝仕林布,让我穿着这一套新衣服去跟堂叔学做蔑匠。

        我把所有激动全压在少年的心中,大大方方地随姐姐进了莫裁缝的家门。我的两眼四处猫,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你找莫莉花呀?”莫裁缝很绅士般地笑着说:“她同母亲去黄沙坪外婆家了。”我的脑海里“嗡”地一声,但心里仍然很紧张,总觉得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在身后注视着我。

      “是啊!好几年没见到老同学了!”姐姐说着,就把手中的那一段布递给了莫裁缝。“那就只有麻烦莫伯伯了,她还亲口承诺要给我弟弟免费做衣服哩!”我姐姐嘴还是那么灵巧。

       木木地杵在那里,我心里七上八下,郁闷得有些烦躁。

       “来来,小少爷把腰杆挺直了,莫伯伯给你量一下身材。”莫裁缝说着,就拿出塑带尺在我身上比了一比,然后把姐姐带来的蓝仕林布轻轻一抖,便平平整整地铺开在裁衣的台子上,只见他顺势拿了一块划片,横竖斜勾地划了几下,手起剪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块整布料裁剪成衣和裤的雏形了。

      “大花儿明天就回的,做好了托人帮你带来。”莫裁缝说。

      “那就先谢谢莫伯伯。”姐姐沾了点小便宜应得特别快。

       我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跟堂叔学蔑匠跑江湖的。临出门那天,姐姐早早地就起了床,把崭新的衣服送到我房间,还借着窗外溢进来的晨光把衣服抖开,边看边夸赞,“你看看,这衣服的针脚缝得多密致,肯定是大美女莫莉花的缝纫机缝成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兴奋,我一跃而起便麻利地穿上了新衣,还有意地挺了挺年少的腰杆说:“姐,你看我像一个男子汉么?”姐姐似乎敏感到了些什么,笑笑地说:“你今后也娶个像莫莉花姐姐那么漂亮的女子当媳妇啊!”一语道破天机,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又或许姐姐根本是无意,话音未落,她便又旋风般去了厨房,帮嫂子石榴花做饭去了,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陪着自称是男子汉的我偷偷乐了个满心满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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