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 浮 原野栀子 我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我所生活的地方是中国广大的农村最普通的一个村庄。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他们的内心充满苦闷与迷茫,他们需要一盏精神的明灯指引他们前行。然而,多少年以来,我所听到的依旧是没有应答的呐喊。 ——题记 四 我所居住的湾子被夹在两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的地带,山脚下有一条长流不断的溪水,溪水随着山势左弯右拐的飘逸而去。队长说这个小溪最像根裤腰带。整个弯子里的人家趁梯田状蔓延开来,直到半山腰。半山腰的堰塘紧挨着我们家的竹林。每到夏季,雨水丰盛的时节,高处的雨水顺着小沟低洼处流进堰塘里,蓄满水的堰塘就成了附近的人家洗衣洗菜的地方。讲究的人会不厌其烦地下到沟底去清洗衣被。堰塘的不远处有一处茶杯粗细的泉水,勉强可以维持人们吃水的需要,每日清晨,善于起早床的人就会三三两两地去挑水。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很孤独,生活在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中。我无法从周围的人身上找到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无法完全理解周围人的一些行为。于是我坚决地认为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从书中去寻找我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我的幺妈在幺爹死后所肩负的养家重担,我也习惯她由于劳累而疏于关照我和吴至义的行为。 傍晚的时候,我选择坐在竹林中,对面的山坡上新建了一个知青安置点,接纳了一批从宜昌或武汉来的知青。坐在竹林中可以清晰地看见知青点的门前人进人出,天黑下来的时候,对面会传来悠扬的笛声,有时也会有人伴唱。我只知道其中一首歌是《白毛女》的选段“北风吹,雪花飘”。笛声在寂静地弯子里飞扬,我的心在长久的音乐声中得到一些安慰,渐渐地平静下来。我得到一种唯美的感觉,幻想着自己是一只洁白的鸽子,舒展在明媚的阳光下。 在上学的时候,我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当每天早晨吴至义还在后头磨磨蹭蹭的时候,我已经背着书包飞也似地跑到学校去了。学校在我家的左下方一个平坦的地方,有两里路。学校旁边是大队部,还有一个规模很小的小卖部。小卖部商品不多,大都是盐,煤油、针头线脑的,还有一些低价的香烟,对我诱惑最大的是漂亮的新本子和五颜六色的糖果。从小卖部门前过的时候,常常被飘散在外面的水果糖的香味搅得我浮想联翩。 我的书包很轻,用旧纸缝成的本子占据了很大的空间,语文教科书在某一个学期会被报纸替代,数学课则被支援农业生产所取代。学生没有书的事经常发生,所有人几乎司空见惯。语文老师拿一张报纸,首先是认生字,然后是诵读流畅,再就是理解这篇报道的精神,最后是学写一些简单的文章。一个流程下来,少则半个月。 我的语文老师徐文明总是来去匆匆,徐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二十个左右的生字,教学生们读几遍,然后很响亮地说:“吴至礼,你来认!” 我站起来,很流畅地认出这些生字,徐老师把教棍往我手里一塞,说:“你要把他们全教会!你们读好写好后,明天程梅负责检查。”吩咐完,徐老师匆忙地走出教室。 很长一段时间,我因为会教同班同学认生字而洋洋自得。直到一位说普通话的女知青杨玉婷来到学校教我们的语文课后,我才没有再握过教棍。 我因为洋洋自得而瞧不起周围不会认字的同学,印象稍微好些的就是那个检查作业的女同学程梅。我起初并不知道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好一些,在我对自己的一遍遍地拷问中,得出的结论是:她看起来长得瘦小但是聪明学习好,而且脸上有个很好看的小酒窝。 我的另外两个朋友是周亮和小涛。周亮之所以成为我的朋友,是因为他的家里常常会出现一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周亮有了这些东西就会站在自家门口叫着隔壁的我,炫耀地展示给我看,而这一举动无疑会增加我们交往的次数。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周亮突然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让我们猜是什么。我和吴至义左右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周亮突然把一个旋钮一扭,那个东西竟然传出惊人的笑声,继而是唱歌的声音,我的心被这个东西搞得扑扑直跳。 周亮望着受到惊吓的我们,得意地告诉我:“这是收音机,它可以哭可以笑还不吃饭,好不好?”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赞美的语言来回答周亮,我考虑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这么小的一个东西怎么装得下人呢,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是很多的人。我只有一味地傻笑。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收音机里面的声音,却常常被喜欢流鼻涕的吴至义响亮地吸鼻涕的声音所干扰。看着鼻涕延伸到吴至义的上唇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容忍那种声音对我的折磨,一把推开吴至义,吴至义跌坐在地上,嘴一瘪呜呜地哭起来。 周亮在此时已经没有耐心再展示了,一转身进到屋里,把收音机放在窗台上。我的痴迷让我经受住了长久地站立和饥饿,月亮升上了我家屋顶的时候,我依然趴在周亮家的窗子下面听收音机。 第二天在学校里,我把担心的事情告诉了周亮和小涛。周亮坚持说里面没有人,我说不对,没有人哪里来的声音?为此我们发生了激烈地争吵,最后小涛提议找一根很小的竹签去捅捅那里面,试一下里面有没有人。 我的耐心已经等不到晚上回家之后去找竹签验证这个问题,我第一次勇敢地跑到办公室,得到杨玉婷老师的回答:里面没有人,只是一些电子元件组装的,利用无线电的原理。你们读初中就会学习这些。 读二年级的我们无法理解杨玉婷老师所说的话,我突发奇想,决定自己来做一个收音机。那天中午我找到一些湿泥,把湿泥反复揉搓均匀后,仿照收音机的大小形状捏了一个长方体,然后小心地剔去里面的泥土,在一个侧面钻了一些小眼,沾上去一些像旋钮样的东西,一个收音机的外壳就做好了,然后放到烈日底下暴晒,两天后一个收音机模型完全干了。 吴至义笑得前合后仰,说是一个哑巴收音机。 真正的让我的收音机生动起来,是在我坚持不懈地抓到很多大小不等的蝉之后。我把那些蝉装在我的收音机里,然后用一根小棍子插在里面,大咧咧地问他要不要听收音机,当吴至义鄙视地说要听时,我突然一按那根小棍,里面的蝉们齐声叫喊起来。当吴至义企图要接过去玩玩时,我怀抱着我的收音机一溜烟地跑向了学校。 我把它放在我的课桌上,尽情地向同学们展示我的收音机。中间只答应我最要好的小涛按了一下小棍,也就是相当于让小涛开了一次收音机。 这美妙的收音机在下课的时候,让我得意洋洋。直到上课铃响起,我才为它的存在感到担忧,我只好把它藏在书包里,祈祷这些蝉们能美美地睡一觉。万分小心的我还是无意中碰到了桌子,那些蝉们不放过任何一丝的振动,尖锐地叫起来。 我把我的收音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交给老师的时候,改教数学的老师徐文明举着它脸上泛起了笑容。我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一厢情愿地认为接下来我的老师会对我的同学们说:吴至礼是个肯动脑子肯动手的学生,这很好。我沉醉在假象的幸福中。 “无聊!”徐老师瞬间收起了笑容,一声断喝惊醒了我的白日梦。我的收音机也随着一声断喝被抛向教室外,摔得粉碎。 我无法理解老师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我觉得我的自尊心也连同那个收音机被无情地摔碎,我第一次默默地流泪了。 周亮此后还向我们展示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周亮在讨好地要我和小涛扶着他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友谊最为牢固。但是这并不能影响我们和他的讨价还价:他骑三圈我们骑一圈。 当周亮熟练地骑着自行车的时候,我和小涛基本上也学骑会了。为此周亮不止一次地咕哝:他娘的,占我的便宜占大了。 我和周亮小涛的友谊在时分时合中纠缠不清,周亮居高临下地态度常常促使我和小涛更加亲密。 小涛的父亲是个哑巴,却戏剧般地给他娶了个很喜欢说话的媳妇。小涛最害怕的事就是学校开家长会,幸好我们的学校很少开家长会,印象中只开过一次。 当学生们的家长齐聚在教室里的时候,姗姗来迟的小涛的母亲走进教室前往后排座位的短短时间里,和数十位家长热情地打着招呼。其中从她嘴里说得最多的是:你的儿子聪明,你的姑娘漂亮。当她走到最后一排坐下的时候,班上学习最差的一位男同学的父亲不好意思地选择了这个最偏僻的角落,坐在她的旁边。她毫无节制地和这位家长打着招呼,她是这样说的:你家儿子又聪明,学习又好。那位因为儿子学习不好的家长正因为这事惭愧不已,听到小涛母亲的话,背过脸去,满脸的不高兴,嘟哝了一句:岂有此理! 小涛的母亲在最初嫁到湾子里来的时候,也让很多人无所适从。当有一次在路上碰到我的幺妈,她笑眯眯地和我的幺妈打着招呼,夸奖幺妈的儿子吴至仁是如何的长得好又聪明,我的幺妈在基本确定她的语言没有恶意的时候,显得很不自在心情非常的复杂。 而小涛母亲的话却让村里的那些光棍汉很受用。看到一些长得较瘦的人,她就会精辟地说:长得精干,一看就机灵。长得较胖的人一般会归纳为:长得富态,享福的命。光棍汉郁闷的心情时时需要盲目地安抚。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到她家在听到对自己的赞美声中出卖自己的体力,帮她做一些笨重的活路。小涛的哑巴父亲望着那些光棍汉象苍蝇一样围着小涛的母亲,实在惶恐不安。 他动用了他的聪明的头脑,常常心血来潮地晃到离他们不远的一个田坎下,潜伏起来,目不转睛地监视着他的老婆和那些光棍汉的一举一动。 而事实上,小涛的父亲所看到的情景,并不是十分不能接受,很多的时候,小涛的母亲是说笑着面对那些光棍汉,打打闹闹的情况不多。 小涛的父亲不明白他的老婆为什么只有在有外人的情况下,才会露出生动的笑容,而他和小涛更多的时候,是被她唾沫乱飞地骂声淹没。 在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光棍汉们觉察到了小涛母亲的行为和她的语言不大协调。她大批量的友善的语言让那些光棍汉们误以为她是一个慷慨的人,但是在出卖自己的体力之后饿着肚子回家的时候,光棍汉们回想着一无所获的往日,体会到了她是一个语言慷慨行为吝啬的女人。 那些空洞的赞美已激发不了光棍们往日的热情,小涛的家里出现了越来越冷清地局面,他的哑巴父亲终于如释重负,不再需要趴在田头监视她的能说会道的老婆。 渐渐长大的小涛,在一次下课的时候,坐在学校的操场上,脸色凝重地告诉我:长大后绝不要娶他妈那样的媳妇。我无法深刻地理解小涛的内心,却十分佩服他的深谋远虑。 无论是居高临下的周亮还是深谋远虑的小涛,有时也和我一样犯迷糊。我们三个人难得统一地认识到:天就是一个大盖子,把我们的弯子罩在里面。但是又都弄不明白天外有天的说法。于是在一天放晚学后,周亮提议我们爬到和天交界的那座大山上,去探究一下天的奥秘。 我们三个人把书包藏在路边一个草丛中,怀着激动的心情,一路飞跑着,当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那个高山的顶部。使我们惊奇的是,似一个盖子的天又在我们的头顶不规则的向四周延伸开去,我们现在亲眼看到天已经不再像一个盖子,而是像一块不规则的绸缎一样无比高远地延伸开去。 小涛说:“原来以为天是一个盖子,四周封得紧巴巴的,地上干旱的时候,拿大炮把天打一个眼,就会流下很多的水来,现在不知道天还能不能装得住水哦?” “装不住了,你看天已经不是圆的了。”我愁闷地望着呈现在我们眼里不规则的天空。 “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还有条天河啊?”小涛也疑惑地望着天空。 “把你的肚子打一个眼,也会流很多水出来。”周亮用手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说。 三个人打打闹闹地往回走。突然我发觉天色暗下来,不由得心里一惊,说:“快点跑,天要黑了。” 三个人拼命地往下跑,野猪狰狞的样子反复出现在脑海里,跑在最后的小涛在朦朦胧胧的黄昏被假象的野猪追得大哭起来,走在最前面的周亮也显得畏畏缩缩,而此时我明智地选择了走在最中间。 朦胧的月色中,三个乱挥着木棒的人,呜呜地哭喊着,穿行在静悄悄地山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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