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我所生活的地方是中国广大的农村最普通的一个村庄。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他们的内心充满苦闷与迷茫,他们需要一盏精神的明灯指引他们前行。然而,多少年以来,我所听到的依旧是没有应答的呐喊。小学毕业的弟弟,放弃学业后,竟然神奇地迷上了竹编。引起他兴趣的最初,是因为要一个装蛐蛐的笼子。吴至义在编好一个装蛐蛐的笼子之后,跑到稻田里,拽过一个个小人似的稻草,抓住了很多的长着悠长胡须的蛐蛐。他剥开一个红辣椒,把里面的辣椒籽放进笼子,几只被辣椒籽辣得发怒的蛐蛐,顿时火气十足的撕咬在一起。吴至义得意洋洋地提着他的蛐蛐,在小孩子中间展示,炫耀不已,引得一团团孩子簇拥着他。由于被崇拜的感觉长久地激励着吴至义,他进而想做一个鸟笼,然后抓几只野斑鸠或者鹌鹑抑或是麻雀,这个美好的想法使他兴奋不已。吴至义拖着镰刀进了竹林,选了一根茶杯粗的竹子,朝手中吐一口唾沫,蹲在地上,挥舞着镰刀。粗壮的竹子被砍断的时候,固执地歪斜在其它竹子身上,不肯倒地,吴至义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竹子拖回稻场。竹子太粗,幼小的吴至义望来望去,不知道如何下手。他只有央求吴至孝教教他。当吴至孝不耐烦地给他演示了一下劈竹子的要领后,我那不愿意读书的弟弟竟然很快就学会了劈竹子,他有条不紊地把劈开的竹子上面的篾黄轻轻剔去,一根根富有弹性的青青的篾片承载了吴至义超越现实地理想,就像画家手里的笔。编鸟笼并不像我的弟弟胡乱编出的一个拳头大的蛐蛐笼子这么容易。吴至义盲目地自信受到了现实的无情嘲弄,他编着编着自己就笑了,他说他编了个四不像。展示给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极其没有章法的怪物。幺妈说无论什么事,看起来简单,其实要做好是不容易的,要他先学会编简单的筐,再学会编卷帘、筛子、鸟笼等复杂的东西。吴至义用年轻人罕见的毅力,把家里的筐先拆了,再编,甚至把一床旧卷帘也拆了个稀乱。这一狂热的举动,持续了几个月,吴至义终于学会了编筐。当他创造性的编了一个斗笠戴在头上的时候,他欣喜地发觉自己找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致富之路。他高声地向人们宣布:“我要编很多东西拿出去卖,然后挣很多钱。”那时还很健壮的队长周大力及时的告诉他:编的这些东西自己用,是自力更生;拿出去卖,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毫不留情地割掉,死啦死啦的。队长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果断地向下劈去。吴至义疑惑地望着队长。队长嘲弄地望着他说:你不信?我就是政府,和政府斗,就是鸡蛋碰石头。吴至义撅着嘴望着队长,他知道队长有着至高的权力。他亲眼看到大队仅有的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被队长的小儿子周亮得到,那个自始至终认为X+Y等于屁的周亮,大学毕业后,顺利地分到县公安局。吴至义觉得自己发家致富的理想就像肥皂泡一样,美丽绚烂却不结实,被队长轻轻一吹,瞬间消失在空洞的空气中。但队长的举动有时也让他十分不解,更加不明白队长这个政府和上面那个政府的关系。那天,队长听说上面的政府要派记者下来采访他学大寨赶南襄搞冬季农田改造的先进事迹,队长兴奋的喊叫着老婆,吩咐她把屋里全部打扫干净之后,迅速地换上一件干净衣服。他自己急忙跑到大队综合厂,请人抬来一台蜜蜂牌缝纫机,装饰他的家。还从胡晓文那里借来一件黄色的军装,穿在身上。胡晓文的大号军装穿在队长的身上显得有些空洞,但是队长坚持认为这样比穿他那件灰咔叽褂子更得体些。装扮停当之后,队长拿来一张纸,有创意地写着:锯树()根,砍刺坷子()捆,挖坟()座,出工()个,方得梯田()亩。他安排人叫来队里的会计,负责把这些()全填好,顺便写一幅标语:敢叫高山低头,敢叫河水让路。贴在自家的墙壁上,好向上面政府派来的记者汇报。一切准备停当,队长坐在自家的门前焦急地望着通往大队部的小路,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起来。直到黄昏降临,通往大队部的小路已经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也没见到政府派来的记者。第二天队长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家的门前,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往大队部的小路。队长经历了两天一夜的折磨,终于没能见到政府派来的记者。正烦恼之极,心里埋怨大队长没把信息搞准确就通知他。吴至义此时毫不知趣地联想到综合厂的缝纫机及胡晓文的军装,脱口而出:你作假。队长气哼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吴至义大骂:“你他妈的再胡说,老子游斗你。叫我周亮把你铐起。”吴至义没有想到队长会发这么大的火,过了好一会他有点明白了,上面的政府似乎不怕队长这个政府,可以言而无信地耍弄队长。大妈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棋子。吴至义奇怪地看着大妈,发出响亮的笑声质问大妈:不可能,人怎么会是棋子?吴至义最近一次见到周亮,是队长死去的第二天。周亮开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扑通一声跪在装有队长的棺材前。长明灯幽幽的火光照亮了队长前往天堂的路。已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周亮,哭嚎着告诉他的老爹,凭着公安人员职业的敏感,他觉得老爹的死因有些疑问,他一定要坚持刨根问底的职业习惯,搞清楚老爹的死因,否则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医院。队长老婆流着泪走过来,一把拉起周亮,然后把他拉进了里屋。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的时候,队长老婆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几次,才满脸歉疚地告诉了周亮那个夜晚队长的行为。周亮听完老娘的叙述,竟然抑制不住的苦笑起来,队长老婆惶恐地看着他,一阵悠长的笑声之后,周亮感慨地说:“老爹啊老爹,你真是个人才!”吴至义美好的理想像春笋一样被队长轻易地就折断了,他只能沿着大哥二哥走过的路,扛上锄头,随一群老老少少的人们,去挖花生。起初在学校的时候,他十分向往不读书的日子,以为挣脱学校那个牢笼,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打算邀约一些小孩爬上树去掏鸟窝,把那些雏鸟捉回家来让母鸡带,他的理想是把野鸟驯化成家鸟;下雪的时候打打雪仗,玩累了提一个火篓子,找一些玉米和黄豆,放在火篓里面烧得啪啪直响,然后一人一颗的分了吃;他最宏伟的计划是等到了有钱的时候,要去北京天安门找毛主席,最好是能和毛主席说上几句话,顺便也能找找大嫂。他无数次地坐在教室里为这些计划左右着而无法专心听老师讲课。当他真的走出教室回到农村之后,他突然发觉原来这些计划已经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才明白小孩和大人之间的想法实在出入太大。大人们整天思考的是如何让自己更好地活着,活着才是他们最为关注的问题。当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吓了一跳,仿佛觉得自己要急不可耐地逃离那个充满幼稚想法的少年时代,不可逆转地走进一个自己陌生的时代。难道自己真的长大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很多事。他记得幺妈在昏暗的灯下纳鞋底的时候,经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路,呆呆地望着前方的某一个地方,然后是一声叹息。他从来没有重视过幺妈的叹息声,他现在才知道幺妈的叹息是因为活得太艰难而发出的呻吟。田里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肆意笑闹着。吴至义摘着手里的花生,回想着从前捡花生的情景。队里集中挖完花生后,会放半天假,全队人去挖过花生的田里捡花生。捡得的花生不用交给集体,自己要。那些妇女在听到捡花生的讯号之后,拼命地向田里冲去,抢占着自己挖过花生的那一垄。在这一过程中,吴至义发觉那些妇女捡了很多的花生,而自己却捡得总是比别人少,现在他才明白,妇女们在给公家挖花生的时候,故意遗漏了很多在地里。通过捡花生这一合理的过程将公家的东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私人的东西。同样在收割稻谷的田里,家长们会在自己孩子的面前遗漏很多的稻穗,小孩顺理成章的拾起稻穗,以每斤一毛钱的价格卖给队里。 吴至义现在有些明白这些事情之后,心里一阵发紧。他感觉这个陌生的领域有很多他不懂的东西,充满阴谋与烦恼。他就像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被搁置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十分恐慌。他实在不敢确定自己长大了之后,是否还会残存一些追逐蜻蜓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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