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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一步,退后一步(一)

 高骏森 2020-09-17

我的痛苦

     打记事以来,我就对中国的大小节日怀有恐惧感。尤其是春节和中秋这两大在世界上有着深远影响的传统节日,更使我在节前恐惧的焦躁不安。一听见喜庆的歌声,心口就会疼痛的厉害。

      儿时和父母一起生活,住在一座前不见村后不见店的偏僻山冲。父亲同母亲文化差异甚大,因此,他俩的感情极度不和。父亲总喜欢出手毒打母亲同我和妹妹,毒打手段惨不忍睹。母亲是一个个性好强,蒙着嘴就能说服许多人的知识女性。智能上,母亲压根儿瞧不起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尽管父亲方方面面的确是赶不上母亲的一个小手指头,但全天下的男人似乎都有相同的共性——自尊容不得任何人侵犯。父亲同样是有自尊的,因为自己没文化,脾气本身就暴戾,加上神经又过度敏感,狐疑多多,致使他在跟母亲结婚到去世这么多年,都没有得到任何亲人的一句关心和温馨团聚。母亲,也正是因为受父亲的蹂躏过多,尽管在1995年初夏,他俩就分开不在一起生活,但心灵上留下的累累伤痕,却是她今生无论怎么擦拭或缝合,都不济于是。

     母亲和父亲是在同一天离开家乡的。父亲因触犯了公务罪被送进监狱劳教了五年,母亲在父亲走后的当天晚上,带着几件单薄的衣服,把我和妹妹托交给了自己的父母,孤身一人南下广州。

     不再和父母朝夕相处,虽然免去了日日夜夜担惊害怕父亲毒打母亲和我们,也不用再害怕每年除夕,在团圆饭桌上看见父亲酒后掀翻饭桌,所有的碗碟、菜肴成狼藉一片。但是,外公也是一个脾气古怪到极点的老人,虽然他不动手打人,但在性格以及思想上,对我和妹妹的心灵成长,留下了深深的残痕。直到今天,我无法彻底走出这层阴影。

      自从母亲把我同妹妹托交给外公外婆后,外公就从没有让我同妹妹跟外婆一起生活过,外婆一人单独在一边居住。我和妹妹同外公仍居住在那座山冲,和外婆居住相距的路程约三公里。尤其是春节,当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搞卫生、贴春联,放鞭炮,准备满桌菜肴喜庆团圆时,外公却牵着牛上了山,出门时再三叮嘱我和妹妹不准擅自烧火煮饭。于是,一年所谓的除夕,就这样在时间的流水中让我度过了五年,更不用说新年走亲访友了。

     中学毕业后,我便南下、北上,颠沛流浪。春节,客居他乡,一人在逼仄的出租房里过年。说是过年,其实,只是比平时多炒了一个菜,另外还饮了一点儿酒。这样的年,过起来并没有让我感到有什么凄凉与不适。或许,是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年味。在异乡,也和母亲一起过过几个年,但彼此因为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无论是个性,还是思想,都有很大的出入。年也让我们母子二人过得淡然又寡味。

     去年年底,母亲因为听说外婆的身体虚弱到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便在今年元旦买了车票提前回了老家。回老家前,我去了她单位一趟,聊天中,因为对某一话题的观点持有不同意见,我辩解了几句,母亲的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给我一种阴郁、痛苦的表情。她低着头玩手指,不说话。我问她话,她也不配合回答,还带丝丝哭腔。

     从我把母亲送上火车到她平安回到家后的一个多月,母亲都没有给过我任何电话与信息,连最基本的回到家后报平安都没有。而她的同事及我的小姨都收到了她的信息。母亲回家后的第三天,我拨打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母亲,跟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把话筒传给了外婆。母亲这一举动,给我的心受到了重重伤害。

      2月5日,我同小姨,还有她11岁儿子一起坐火车回老家。2月6日凌晨五点半火车到达当阳站,下火车后,我们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回到家。这时,母亲不断发信息给小姨嘘寒问暖,而我的手机,除了妹妹的几句问候外,一直没有接到母亲的半个字,我心中的冷落像此时家乡清晨冰冷的天气,并不断降温。回到家见到母亲与外婆第一眼时,我喊母亲,母亲的回答让我听的得,之后就一直对我奚落,从没有和我主动说过一句话。吃第一餐饭时,我是强忍着心中的泪水与疼痛把碗里的饭粒吞到胃里的。

      在家乡论坛,因为我的文学作品很受家乡网友喜爱,于是我这个人也很自然地被众多网友喜欢。什么重大活动,只要我在家乡,他们都会邀我参加。今年春节前我还在广州时,家乡论坛就在筹备年底网友聚会活动。信息发到我手机上,看了下时间,聚会时间定在2月6日下午四点到十点,而我回到家的时间是当天早上。于是,我便答应论坛管理员,说到时候去参加。在火车上我就跟小姨说到了此事,她非常支持我。可回到家后,还未开饭,母亲便叫小姨通知我,说吃了饭后一起去山上给父亲上坟。小姨告诉母亲,说我下午要去县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建议把时间改到第二天。可母亲仍坚持要在当天下午去。母亲对我说,先去父亲那里后再去县城。我知道,以母亲的做事方式,去了父亲那里后,是不可能再有机会让你去做其他任何事情的,因为母亲的时间观念太没有原则性了。

     为尊重母亲,我答应了。悄悄用手机给论坛的站长发了一条致歉短信,说家里有事,参加不了聚会。

     前两年,父亲感觉母亲不可能回家跟他一起继续生活,心渐渐绝望了,在没有通知母亲的情况下,找人代写了一封离婚协议书,到法院同母亲离了婚,重新认识了一个女人,并结了婚。

      在父亲去世前,因为他秉性难改的暴戾脾气,毒打的那个女人难以忍受,过年前,趁父亲出门不在家,带上简单的行李悄悄跑了。听邻居说,那个女人跑后,父亲找到她的老家好几趟,都没有把她找回来,而我的母亲,又坚决不要他,我和妹妹也不敢走近他。思想上,父亲受到了极大打击,一个人过完春节后,在农历正月二十二晚上十点多,神经完全失去理智,溺水而亡,终年55岁。

      父亲去世的消息是母亲在当天晚上十一点多电话通知我的。接到电话后,我的脑袋翁的一声,心顿时悲痛起来。尽管这么多年我都跟父亲感情不和,有好多次还差点命丧在他的手中,但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因为我知道,父亲这样做绝不是他的本意。父亲本意是爱我们的,尤其疼爱我这个儿子,只是疼爱的方法用错了。他是用暴戾的手段来爱自己喜欢的人,可他这种爱的方式无法让任何人能接受,而且还躲他远远的。父亲在去世的六天前,也就是我的生日这天,还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我都没接听。不是我故意不接听父亲的电话,而是每次一接听,他都失去理智地用威胁的口吻强迫我回答一些问题,我如实回答他不相信,我巧妙的骗他他也不相信,总是说要提着汽油在晚上去烧我外婆的房子,然后等我们回来后就把我和母亲杀掉。这样的电话只要我一接听,他就死死不放手,一天打给我100多次,严重影响到我的工作与正常生活。所以,当父亲再次给我电话,我就干脆不接听,也不挂,让他打就是了。可万没有想到,父亲这次给我电话,也许是给我生日祝福,也许是给我他在人间最后的告别,而不是找我麻烦的。我却残忍地不去接听,一直到他去世前的上午十点多,还给了我最后一个电话,我仍没接听。晚上十点多,父亲就永远地走了。

      电话里我问母亲回不回家,母亲的反应很激烈,说她回去干什么。我知道,母亲的确回去没有用。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感情,而且,又是离婚了的,已经不再是一家人。所以,母亲说不回去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我必须要回,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是他身上滴下来的血,说到天边都说不过去。

      父亲是来外公家做的上门女婿,父亲本是重庆人,自幼死了父母,跟着自己的大哥长大。因为暴戾脾气,连他的亲身大哥都怕他。12岁那年,父亲便独自一人游荡江湖,1981年来到外公家,1982年和我的母亲结婚。

      父亲自跟母亲结婚后,就一直没有携带我们回过他的老家。父亲老家那边的亲人也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而外公外婆这边的亲人,也全部都不跟父亲来往。所以,除了我跟妹妹外,他几乎没有第二个亲人了。父亲去世后,只有妹妹一人在家。为了赶时间,我买了高铁票,结果坐高铁的时间比坐普快列车还晚到了一天,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眼,甚至连骨灰都没有见到。当我赶到火葬厂,见到的只有一个封闭完整的骨灰盒。我将骨灰盒捂在怀中,坐在灵车上,一直从火葬厂到安葬父亲的山上,才松手放下。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一路上,我的大脑像火花闪射的速度,回想了父亲生前与我发生的每一件事。我的心,是苦的,苦涩的比黄连还要苦。没有人知道,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从出生到长这么大,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死人的事件。读书时,因为我的家是单家独户,毕业后又长年累月不回家,家乡的邻居我认识不了几个。面对父亲这事,我茫然的一筹莫展,全听从外公的安排。外公对我的父亲是嫉恶如仇,对父亲的死,权不当回事,当着我的面还有说有笑。

     父亲下葬,仪式非常简单,外公随便请了几个人,用火砖与水泥做了一个墓房,将父亲的骨灰盒放了进去,又用火砖水泥封了起来,放了一挂鞭炮,插了几株花圈,就完事。

      从父亲溺水到入殓下葬,所有的费用开支全是我一人支付。因为妹妹成了家,家境很不好,再加上她是出嫁的女儿,不是长子,说什么也说不上让妹妹跟我平摊,况且,在父亲去后的这几天,我因为在广州不能及时赶回家,全是妹妹跟妹夫俩人守护,几夜没合过眼,我的心更是感到对妹妹的歉意。但是,在核对清单时,我想到父亲在世时的多疑,为了也让妹妹表示她对父亲的一片诚挚孝心,我将总开支的尾数二百多元让给了妹妹,并给她解释了原因。在收拾遗物时,我看见了父亲手机壳的背面,请人用钢笔在一张纸条上工整地写着我的姓名和手机号码。想着父亲在我生日这一天直到去世,一个星期内不断给我电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这次去山上给父亲上坟,我完全可以不跟母亲一起去。因为母亲几年前就已经不再和父亲是一家人了,而我又还没有结婚成家,妹妹是个有家庭的人。所以,若去,完全可以自己去自己的,就是一起去,也应该各自给父亲买上坟的纸钱,母亲和我是完全不能合并在一起的。如果母亲没有同父亲离婚,我跟母亲一起是完全合理的,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并且,父亲在世时,因为母亲不准我告诉父亲说我跟她有来往,父亲就对母亲的谎言非常恼火。如果现在我跟母亲共同给父亲拿一份纸钱去看他,若父亲在地下真的有知,岂不是更对我同母亲憎恨如仇?!

      在商讨怎样去看父亲时,母亲把小姨、妹妹同妹夫拉在一起用非常小的声音议论着,把我晾在一边没理会。商讨完后,小姨问母亲,把纸钱买了是否还回来一次。母亲很严肃地说,买了就直接去山上,回来干什么。小姨说,还要给她在广州去世的一位朋友也祭拜下。于是,母亲说,那就回来一下吧。说完,拉着小姨的手,走了,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随后,妹妹也走了,把我一人留在原地。起初,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会事,以为母亲会帮我带回来,也就没想太多。可当母亲同小姨刚一拐弯看不见身影后,外婆就赶快跑过来告诉我,叫我自己去给爸爸买一点纸钱,因为母亲跟小姨是去买她们自己的,妹妹一家三口一份,你自己要单独买一份。外婆的话一落音,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积郁已久的委屈,哭了起来,说:“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之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说,只说从我今天早上回来后,还没进门就叫她,她回答的含含糊糊,一直到现在,都对我冷若冰霜,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现在的我30岁了,还没结婚成家,没事业,更没钱,所以,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让人瞧不起的人。寄人篱下的人,无论身份,还是人格,统统都没有了。但是,我也是母亲的亲生儿子,就是她不喜欢我回来跟她一起过年,可以打个电话或是发条短信说一声,我看见了,就不会回来。可她什么都没说。而我,说心里话,现在这个样子,回家过年自己也感到很没面子,抬不起头。可我想念外婆,才回来的,回来后,母亲却这样对我……我不是一条狗,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有思想有自尊的大活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本来我是今天下午到县城开会的,明天再去看父亲,是母亲要我今天一定要跟她们一起去山上看父亲。可现在又这样对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既然她不喜欢我回家过年,那好,我不阻碍她的眼睛,不影响她的心情,我走,我走!”

      我边说边哭,边跑进房间去背包。外婆看见我这样,吓得赶快跟我解释,可她越解释越乱套,急的脸都变了色,而我,简直像疯了一样,哭闹更凶。外婆无奈,拉着我,哭着跟我说好话,眼泪也流了出来。看见外婆骨瘦如柴的身躯,满是皱纹沧桑的老脸,我抱着外婆哭了起来。当心稍稍平静下来后,我松开手,将背上的包放在床上,告诉外婆,不走了。

  随后,母亲回来了,听外婆说了事情的原由,母亲进来跟我解释。她一进来我就用手挡住了她,叫她什么也不要说了,说什么也没有用。可母亲还是要解释,但她解释的理由完全搭不上边,听见她的解释,再一次让我的心激动起来,哭着,闹着,又一次背起包要走。外婆进来了,护着我,母亲也拦着我,拼命解释。看见外婆,我再次平息了激动,紧紧地抱着母亲抽泣。这是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的怀抱,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亲的心跳。

      在和母亲闹了矛盾后的第二天上午,天空飘起了片片雪花儿,小姨同表弟还在睡觉,母亲跟外公早早就去了山上背柴,外婆在厨房忙着。我一人坐在火盆边发呆,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的事,越想心疼得越厉害。站起来,从后边的门出去,来到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给远方的一位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倾诉了下心中的压抑后,疼痛才稍稍缓和了些。

  整个春节,我都是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直到初六,我和母亲、小姨一起出门坐车到广州,话才多起来。因为,我是他们唯一一个成人中的男人,外公外婆给我们的包里塞满了腊肉腊肠,我不得不一人全部帮她们背上。

  2012年2月25广州白云

文学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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