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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夏，你喝饱了春天的乳液
不哭不闹。在最后一朵红花谢零枝头时盛开
太清洞口，泉水汩汩，翠鸟声声
气温逐日上涨，亮丽了四月初四的天
晴天也非岁月静好
国破山河的年代，大隐隐于林也体会不到现世安稳
你的不幸是目不识丁
回忆童年，却吟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那年初夏，麦子刚熟，秧苗刚青，小满刚满。小荷刚露尖尖角
战争就带来了灾难
那个夏天，你还在襁褓中哼哼唧唧咿咿呀呀
就知道了什么是国殇 废墟里开出来的花朵
同淤泥里开出来的花朵一样冰清玉洁
不同的，是眉宇间
前者永远深锁，后者永远舒张
十六岁，花落入了人家
十七岁，天空不分昼夜下了一年的雨水
十八岁，花开了花
与土地打交道的人
理解不了春华秋实是多么的愚昧和悲哀
春还在探花
伸手，就折了两朵花 经历了长夜、寒风，冷雨的践踏蹂躏
阳光下，空气里弥漫着甜
面对命运
你没有屈服。没有卑微、低到尘埃里
一方天地，你活出了孤独的最高绝版
生儿育女
可以没有爱，没有性，但必须要有情
重点，不能没了那个“疼”
在高家，一棵树上你嫁接了三个春天
开出了两朵桃花，一朵梨花
你用你全部的生命
当牡丹来呵护、疼惜、喂养
1979年，你的爱情活着，却分居两地
一直到2018年深秋
1998年，你的亲情活着，却远走高飞
一直到2018年深秋 这一年正月
46岁的你是外婆，是姥姥，是奶奶 ，是婆婆
这一年，你心花怒放
这一年，你忧心长长
三岁离开你的怀抱
我的童年覆辙了你童年的国殇
十二岁替父母戴罪
你给我讲“文革”，让我站着抬头挺胸
十六岁，我的青春我不能做主
你陪我熬过撕心裂肺的绝望
十七岁出远门
你送我到公路的拐角口，挥手，挥手，挥手……
外婆
你1998年后的孤独是我1986年后的孤独
你1979年后的爱情是我1995年后的爱情
你1998年后的亲情是我2018年后的亲情
荆棘救过你的命，你热爱一草一木
你一生只流过一次泪
2017年除夕
面对孙儿无奈远去的瘦瘦背影
外婆，这一生压在心底
不能流出的泪、不能喊出的疼，不能原谅自己的罪
是2003年初冬，六分田的油菜地里
我对你的暴横
2016年初冬和外婆在老家门口 你没进过一天学堂
却能背诵《论语》、《世说新语》、《三字经》
把“水滴石穿”解释的入木三分
你大字不识
在生产队，帐记得厘毫不差
杆子称、乘法口诀，时间，全是你教会我的
你心灵手巧
缝补衣裳、绣荷包、纳鞋垫、剪窗花
精致、精细、精美
你识得烟火
锄一亩好地，烧一盘好菜
田间地头是男人，进屋是主妇
你懂“4S”制度
卧室、厨房、客厅、畜栏、厕所、旮旯犄角……
也须清洁、清扫、整理、整顿
你思想解放，风物长宜
饥荒年月，三个女儿都被送进校门
经文满论、诗书满腹
你勤俭、仁慈、善良
80年代的棉衣穿到21世纪
爱牲畜如爱女儿
苦寒年月，碗里的饭也均分一半给逃荒的人
你一生沉默、谦卑、渺小、平凡
却被全国许多陌生人知道、认识、尊重
被他们惦挂、流泪
你一生最远走到宜昌
77岁那年早春，在肿瘤医院病房
四小时昏迷，重回人间
…… …… ……
你的姓名只在这几个地方出现
户口簿、身份证、结婚证、病历本、收费发票、村干部公民选举票上
最后一次是火葬场
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是人间的人最后的遗忘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是一首诗
诗不朽，死了的那个人活着
在这里，在诗里
那个死了一直活着的人是我的外婆
她的大名叫
王德翠
2019年1月15日 远安
最后弥留之际的外婆（摄于远安县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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