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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旷放牛

 高骏森 2020-09-17
 

上图摄于2019年4月于老家,下图来自网络

心旷放牛

  □心旷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地道的农民,但都不怎么会种地,尤其是耕田,更是不会,全靠外公帮忙。

    外公活了82岁,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到,犁耙是当地几个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生,他最亲密的伙伴不是人,是牛。

    事实确实这样,从11岁起放牛,学着种地,一直到80岁病倒,70年间,他都没有离开过土地,没有离开过和他朝夕相处的亲密伙伴——牛。只是,他对牛的爱惜并不亲密,甚至用粗暴都不过分。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换过很多头牛,都是水牛。我12岁前跟父母生活,放牛的机会不是很多,只在外公有事需要出门,或栽秧割谷农忙的时候,他让父母代替放几天,父母就把这活儿交给了我。

    第一次独自放牛是在一个下雪天,我读小学一年级,天还没怎么亮,母亲说外公要去县城,让我起床先去放一个小时的牛了再去上学。

    因为冷,也因为瞌睡,起这么大早,我一万个不愿意。而且,全校300多学生,就我一个人离学校最远,要走三多公里的崎岖山路,每天早晨去到学校早自习课都要迟到,被老师罚站门口不让进教室,这回还要放一个小时的牛了再去上学,不用说早自习课上不了了,就连第一堂正课都有可能赶不上。我心里委屈得很,跟母亲顶嘴,母亲骂我,父亲闻声走过来,伸手给我就是一巴掌,打得我鼻子嘴角流血。

    打骂过后,床还是要起的,牛还是要放的。我耸着鼻子撇着嘴,流着眼泪边穿衣服边把怨气全怪罪在牛身上。但当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牛鼻绳后,看见牛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特别的哀怨,我的心一下子就软化了,感觉牛比我受到的委屈更大、更可怜、更不幸。于是,我对它所有的怨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是一头母牛还是公牛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它的身子很高大,两只牛角像两只弯弯的大月亮,性子很温和。冬天里没有什么青草,我只能牵着它去到收割完稻子后没有再种庄稼的农田里去找枯草啃。它很懂事,对草不挑剔,只要是能吃的,它都啃得很认真,估计它懂得我的委屈和不幸,更感受到了我的冷,为了早点吃饱让我回家,它啃得非常卖力。

    北风吹,雪花飘。为了驱除寒冷,更为了分散集中力——被打骂带给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委屈,担忧着上学迟到被老师罚站,站在众多同学眼皮底下的自尊伤害,以及一个人旷野寂寥的孤独,我总和牛说话。直到现在,我都相信牛是听懂了我的语言和意思的,它低着头争分夺秒地啃草,时不时地在我话语的关键时候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摆动着它那两只大耳朵,并眨动几下眼睫毛,以示它听懂了我说的话,直到我说快点吃草吧,它才再次低下头去。

    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他们只偶尔放牛。这偶尔也让我难受,他们把牛牵到一处有草的地方后找一棵树拴起来,留很小的空间让它活动。当牛把附近的草啃完后因为挪不动脚步去吃远处的草,也不懂得像猫狗那样叫喊,它只好围着树来回地转圈,转的越多,绳子缠在树上就变得越短,最后转不动了,它还是一声不吭,就原地站着不动,直到被人发现了过来解开。父亲、母亲、妹妹每次解开后,都会举起鞭子朝它的背上一顿猛抽,下手特狠,站在好几米远都能听见鞭子的响声,还不忘对它大骂。牛疼得直蹦直跳,仍然是一声不吭。每次被我看见,心里疼的流血,就像他们平时无缘无故地打我一样。

     或许是自己不被疼爱,还要倍受虐待的原因吧,自我懂事起,就对牲畜一直有着一颗无比亲近疼惜的心,恨那些把牛、狗、猫关起来、拴起来喂养的人,更容不得他们用武力虐待。我从来没有打过它们一次,放牧时也从来不拴起来,把它牵到离庄稼地远的山坡或草坪后,就丢了绳子给它自由。我始终认为,畜生和人一样应该享受自由。

      每次放牛出发前,我都会提前想好去哪里放,根据地点选择性地带上锄头、镰刀、篓子、蛇皮袋或是书(教科书,我没有课外阅读书)。

      牛吃草的时间,我就在山上采野果、挖草药、捡蘑菇,或躺在草坪或坐在山岗上看书。

      山坡上的资源非常丰富,野松树菌、茅草菌和地木耳在春天和秋天连续阴雨晴后的草丛里、石板上生长得很多,是一道无毒的美味佳肴。许多山外的人都提着篓子进山来捡,除了吃,多余的拿到镇上、县里的菜市场上去卖,生意特别好。和父母生活的时间里,我捡回来的野生菌和地木耳只能留在家里吃,卖不了,因为我们家一年四季都缺菜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住在山上,到处都是肥沃的土地,但菜园子却经常是荒芜的,我也有看见母亲和父亲在地里劳动,但就是没有见到有收成。我们家的蔬菜外公外婆经常救济,甚至,还有过偷人家的菜吃。

    没有野生菌和地木耳捡的季节,我就挖草药、采野果,黄姜、桔梗、柴胡、细辛、麦冬、海金沙、金银花、胡颓子、山里红等,这些草药和野果都是跟着外公认识的。草药晒干后,外公就帮我带去县城的药材公司卖掉,回来把钱给我。但这些钱我必须在当天晚上睡觉前要上交给父母,采摘的野果带去学校卖的钱也要上交,否则就要挨揍。上交的钱不再是我的,想申请买一支铅笔或一个作业本都不行。在我童年记忆里,我课外作业本除了学校发的几本外,父母从来没有给我买过,我用的都是父亲抽完烟的外纸壳写的,有时候外婆用卖菜的钱给我买几本。父母给我买一支铅笔都是用菜刀剁成两截,我把其中一截写完了才给我另一截。

    绝多时,牛都是很听话的,不用担心它逃跑,但也不能完全大意,当着你的面或趁你不注意逃跑也时有发生。当着你的面逃跑一般它跑得很快,在山上,林子深,荆棘多,它能走的路人根本走不了,还能下河游泳去到对岸村庄,这时候我是很害怕的,一旦跟丢了找不回来,损失是巨大的,找回来也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人力,我最担心的是怕它偷吃别人打过农药的庄稼。

    我有过好几次把牛放丢的,虽然最后都找回来了,没什么损失,但费了大人们好几天的时间,自然,我是要接受重罚的,父母脱掉我的裤子用绳子捆起来倒挂在房间檩子上用棍子抽,直到把我的屁股抽出血痕累累见我哭不出来了才罢休,放下来后,命令我不允许告诉外公外婆,否则加倍抽。

    尽管这样,下次我去放牛,仍不忍心拴它,也舍不得打它,哪怕是很轻的一鞭子,每当我举起手里的鞭子落在半空中时,脑海里就浮出了自己被父母吊起来毒打发出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心就咯噔了,眼泪掉下来,鞭子也就无力地落到其他地方去了。

    夏天天气炎热,牛虻特别多,密密麻麻地落在牛的身上吸血,使它无法安心吃草。我经常用手给他拍这些牛虻,将拍死的牛虻用塑料袋装起来,带回去给鸡吃。在咬得它实在受不了了的时候,它就找一个大泥坑睡下去,滚一身泥了再起来,这样,牛虻就没法在它身上落下来吸血了,它吃起草来也就安心多了。但可把我害苦了,它走过的地方我去走,全身上下,连头发、脸,都和它一样沾满了泥巴。还有,它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把泥巴都飞溅到了我的嘴巴、鼻子、耳朵里,把我从里到外彻底变成了一个泥人。我虽然恼火,但非常能理解它,所以,也从没有怪罪过它。等它吃饱后,就把它牵到堰塘里,把它的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后才回家。

    很多时,因自己寂寞太久,委屈太深,在给它洗干净身子后,我都要对它说上大半个钟头的话,有时候哭很久,这时候,我感觉到它比平时更温顺,更通人性,它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用两只大眼睛一直看着我,那眼神里全是温情,不断地眨动着睫毛,煽动两只大耳朵,特别是在我哭的厉害的时候,它就用嘴吻我的手,有时候还伸出舌头来舔,甚至仰起头舔我的脸,这时候,我就抱着它的下巴哭得更凶,我知道,它是完全懂了我内心的痛苦,它在努力做出它能做的给我安慰。

    在饮食和健康上,外公对牛照顾是周到的,没怎么刻薄它,但给它安排的住房却让我心里难受,没有窗户,里面潮湿,特别是粪便,都是堆积到了门口开不了门了才清理一回。最让我难受的,是每次下地劳动时,无论牛怎么勤奋,怎么听话配合,外公都要骂它。外公耕田骂牛的厉害十里八乡的人都听得见,从一下地到结束都没有停止过,还要用鞭子狠狠地抽它,一鞭子接着一鞭子,一点都不手下留情。尽管这样,牛仍旧默默地低着头不吭声地前行着。有一回我站在田堤上看外公耕田,牛从我身边经过,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它眼睛里全是泪水,我哭着哀求外公,别再打它了。

    我12岁那年的五月十七晚上离开父母跟外公生活,一直到17岁正月出远门,五年里的每个休息日和寒暑假,放牛都是我的主要工作。那是一头母牛,是外公80年生命里喂养年头最长久的一头牛,脾气好、忠诚,跟我的感情非常深,在我童年,少年,青春期生命最孤独暗淡的日子里,它和那只黑狗是我唯一的忠实朋友,它们给了我那些年最多的陪伴,最多的安慰,最多的聆听,时至今日,我都还常在梦里梦见它们,醒来是泪眼一片。

         2019.5.19深夜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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