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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明诗?

 杏坛归客 2020-09-18

羊春秋

■按

本文为羊春秋选注的《明诗三百首》前言,就如何评价明代诗歌贡献与价值,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标题为公众号编者添加。

纵观有明垂三百年的诗史,诗杰迭出,流派踵兴,各有其面貌,各有其精神,各有其艺术上的戛戛独造。特别是它那探索诗美的执着精神,贴近生活的现实题材,开拓有清一代诗风的光辉业绩,足以陵宋跞元而驾清,绝不是“复古”、“模拟”一类的贬语所能抹煞得了的。

明诗声誉的江河日下,并非历代的论者万喙一声,同然一辞,主要是贵耳贱目、贵远贱近的世俗偏见所造成的。如明代的王世贞、顾起纶对高启的声调才情,李何的气象词彩,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王之言曰:“迨于明兴,虞氏多助,大约立赤帜者二家而已。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气之雄,次及伯温(刘基)。”(《艺苑卮言》卷五)顾之言曰:“高侍郎季迪,始变元季之体,首倡明初之音,发端沉郁,入趣幽远,得风人激刺微旨。”甚而说:“元和以还,千百年之中,仅见高侍郎一家,何其寥寥也。”(《国雅品·士品一》)至于对李何的评论,更是笔端充满感情,舌底洋溢赞誉。王说:“何仲默(景明)如朝霞点水,芙蕖试风;又如西施王嫱,毋论才艺,却扇一顾,粉黛无色。李献吉(梦阳)如金鳷擘天,神龙戏海;又如韩信用兵,众寡如意,排荡莫测。”顾之言曰:“李献吉、何仲默二学宪,气象弘阔,词彩精确,力挽颓风,复臻古雅,遴材两汉,嗣响三唐。如航琛越海,辇赆逾峤,琳阙珠房,辉灿朗映,各成一家之言。”这是明代诗论家对明诗主要作者的评价,或者有偏爱之嫌,那么清代的一些诗论家对明诗采取什么态度呢?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说:

明诗不可以轻心抑之也。明开基诗,吾深畏一人焉,曰刘诚意(基);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炎武)。诚意之诗苍深,亭林之诗坚实,皆非以诗为诗者,而其诗境直黄河、太华之高阔也。首尾两家,谁与抗手?抑明诗者,盍亦较其所作乎?

此就明诗之首尾两家而言,而且是对“抑明诗”者的批评,足以立其说而不足概明诗之全。

陈田《明诗纪事·丁签》云:

明中叶有李何,犹唐有李杜,宋有苏黄。空同(李梦阳)诗如巨灵赑屃,凿石开山;大复(何景明)诗如美女婵娟,倾城绝代,皆一代作者也。

此就被诋毁为“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的李何而作的评论,尚非就有明一代之诗作出的公允评价。

吴仰贤《小匏庵诗话》卷一说:

夫聚一代之才,成一代之诗,体制何所不备,乃加以一字之贬,尽行抹煞,讵为定评?

此就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序》所提出的“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的论断而提出的反批评。着眼点已非个别杰出的诗人,而是“一代之才”、“一代之诗”。

这是“扬明诗”者的议论,然多是站在被动挨打的地位,进行防卫式的反批评,故其声不洪,气不充,不足撞击人们的心扉,引起强烈的共鸣。而“抑明诗”者的议论,却声洪而气昂,位高而言重,清自钱谦益以下无论矣,即明之诗人,亦多妄自菲薄,以为明诗无可传者,如卓人月云:“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见陈鸿绪《寒夜录》引文)屠隆亦说:“至我明之诗,则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采,而患其鲜自得也。夫鲜自得,则不至也。”(《鸿苞论诗文》)袁宏道说得更明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是可喜也。”(《小修诗叙》)

这些议论说明什么呢?一是明代除“真人所作”的民歌是“一绝”外,诗文无可传者;二是明诗文之所以无可传者,是因为它“太袭”、“鲜自得”、“效颦于汉魏”、“学步于盛唐”。一句话,就是没有自己的面貌和精神,没有自己的艺术风格和艺术独创。果真如此么?曰:否!我认为:

第一

明诗探索诗美的执着精神,只有三唐可以与之先后相辉映。

众所周知,近体诗是唐人的革新和独创,是唐诗的真正代表。绝句导源于南北朝,经过声律化的过程,到了唐代才正式定型,并且出现了像李白、王昌龄那样的“七绝圣手”。律诗亦滥觞于南北朝,而定型于唐初的“四杰”和沈、宋,经过杜甫、刘长卿、李商隐的不断完善,七律“始尽其变”,人们始“尽其才于五十六字中”。

在定型和完善的漫长过程中,唐人曾经不断地探索,不断地创新,不断地改变其形式,才达到“止于至善”的艺术境界。如绝句有古绝、律绝、散体绝句、偶体绝句、拗体绝句、折腰绝句等不同的形式;律诗有散体律诗、俪体律诗、仄韵律诗、转韵律诗、拗体律诗、三韵律诗、五七言排律等不同的体制;还有“吴体”(七律全首不入律,其诀在每对句第五字以平声救转,故虽拗而音节仍谐)、“变体”(八句中,奇句押同一仄韵,偶句押同一平韵)、“俳谐体”、“尊题格”(咏柳而贬松,咏美人而贬花柳之类)、“进退体”(即相邻两韵、隔句递换来押韵)、“辘轳体”(即八句中头两个韵脚押一个韵,后两个韵脚用与之相邻的韵)、“葫芦体”(即凡两韵相通者,前二韵押甲,后四韵押乙,前小后大,形如葫芦)、“连章体”(即一题数咏,分之可以独立成章,合之则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半格诗”(即一首诗中前半幅为古诗,后半幅为格律诗)、“偷春体”(律诗中首联相对而次联不对者)、“五平体”(全篇每句皆平声字)、“五平五仄体”(五言诗中,上句全平,下句全仄)等,这些不同形式的尝试中,倾注了唐代许多著名诗人的心血。

像陈子昂、王之涣、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高适、苏涣、刘长卿、白居易、韩愈、李益、储光羲、李商隐、赵嘏、许浑、郑谷、齐己、章碣、皮日休、陆龟蒙等都在上述的某些体制和形式上,作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其中诗圣杜甫更是在不断尝试、不断创新中,建立起“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崇高地位的。他创建了“排律”、“吴体”、“连章体”等近体诗的诸多体制,率先尝试“散体绝句”、“偶体绝句”、“散体律诗”、“俪体律诗”、“拗体律诗”以及“偷春体”、“俳谐体”等诸多形式,为后世诗人树立了不断探索、不断创新的光辉榜样。这种精神被明代诗人继承了下来,在有明二百七十多年的诗歌发展史上,从来没有中断过诗歌理论上的探索和诗歌创新上的尝试,而且较之唐代有三个显著的特点:

一是变个人探索为群体探索,变个人尝试为群体尝试。

除了明初的“高杨张徐”尚未形成流派外,到了永乐、成化之间,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便以“舂容和雅”为其风格,以“歌咏太平”为其内容,其弊在于“形模徒具,兴象不存”,流于“冗沓肤廓”,毫无骨力(《明诗综》提要)。这种诗风,原是明太祖“刀砧之余”、明成祖“升平之世”的必然产物,清陈田所谓“永宣以还,沐浴膏泽,和平啴缓之音作,而三杨台阁之体兴”(《明诗纪事·乙签》)。他们以阁臣之尊,登高一呼,天下靡然从风,遂使这种诗歌创作的尝试,形成一种群体的活动。

到了成弘年间,茶陵崛起,蔚为雅宗,主张“古则魏晋,律必盛唐”(《明诗纪事·丙签》),以救“三杨”肤廓浅俗之病,他的门生挚友数十辈为之羽翼,相与鼓吹,天下翕然从风,上以命令当世,下以启迪李何,形成一种更大的群体活动,所以王世贞说:“长沙(李东阳)之于李何也,犹陈涉之启汉高乎?”(《艺苑卮言》卷六)

洎乎明代中叶,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复古运动,对李东阳的诗歌主张,既有否定,又有继承。他们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明史·李梦阳传》),此其与李东阳同。但李梦阳的“铸形宿模,独守尺寸”又与李东阳“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异。他们的诗歌主张和创作实绩,在当时的诗坛上造成极大的影响,以致“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明史·何景明传》)。尽管李何之间也有争论,但却是复古主义大旗下的细节问题。

嘉靖、隆庆间,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出,继续煽起复古主义的大潮,主张“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明史·李攀龙传》)。与“前七子”所持的论点并无明显的区别,但他们标榜之风更甚,门户之见更深,他们将异己者“诋为宋学”,甚至不能容忍“后七子”的中坚人物谢榛的不同意见,而削其籍于“后七子”之列。因为他主张学李杜要“会神气”、“求声调”、“裒精华”,“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明史·谢榛传》)。他反对“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的“无病呻吟”之作(《四溟诗话》),与李王论诗之旨相径庭。但王李的“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明史·王世贞传》),形成空前未有的群体活动。

到了晚明,以袁宏道为盟主的“公安派”,继承其师李贽的“童心说”,认为天下有价值的诗歌,在于有真情实感,那些句摹字拟的东西,只是一些假古董,因而主张“抒写性灵”,反对“抄袭模拟”,倡言“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小修诗叙》)。又说:“至于扫时诗之陋习,为末季之先驱,辨欧韩之极冤,捣钝贼之巢穴,自我而前,未见有先发者。”(《答李元善》)还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答李元善》)此论一出,“学者多舍王李而从之,目为公安体”(《明史·袁中道传》)。这对前后“七子”的诗歌主张,是投枪,是匕首,是切中要害的攻击,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

到了天启、崇祯间,以钟惺、谭元春为代表的“竟陵派”,在批判继承“公安派”的基础上,想以“幽深孤峭”救其“肤浅俚俗”的流弊,于是选编《古诗归》、《唐诗归》,示学者以诗歌创作的门径,提出“势有穷而必变,物有孤而为奇”(《向山亭诗序》)。又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诗归序》)这对于“公安派”的轻率俚俗,不能不说是一服清凉剂,正如《明史·钟惺传》所说的:“自宏道矫王李诗之弊,倡以清真,惺复矫其弊,变而为幽深孤峭。”而不自知其取径益狭,流弊滋多,诚如陈田说的:“万历中叶,王李之焰渐熸,公安、竟陵狙起而击。然公安之失曰轻曰俳,竟陵之失曰纤曰僻。其始作之俑者,中郎(袁宏道)俊脱,尚有才颖可喜;伯敬(钟惺)幽秀,尚有思致可赏。极其放失,轻佻变为俚音,纤僻流为鬼趣,亡国之音,有识所叹。”(《明诗纪事·庚签》)

这些流派的主张有是非,成就有高低,影响有深浅,已如略论,然其群体探索和尝试的精神,足以陵宋跞元而驾清,则是有目共睹的。

二是各流派主盟诗坛之际,往往有一支反对派的力量,与之争鸣,与之争雄,与之展开和平竞赛,使明代的诗歌在批评中不断完善,在竞赛中不断发展。

当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风靡一时的时候,有一些不树旗帜、不立门户的作家,出来冲击,以至破坏他们所提倡的冲融和平的诗风,如于谦、郭登的爱国诗,沈周的题画诗,张弼的讽刺诗,就一空依傍,自写胸中一段光景,与“台阁体”的诗风相对立。

当李东阳以深厚雄浑之体,涤荡啴缓冗沓的“台阁体”诗风时,就有生活在当时艺术中心的苏州,号称“吴中三才子”的祝允明、唐寅、文徵明,或效法六朝,或取径苏陆,或不拘成法,不避口语,自抒其情,自明其志。还有“藻艳撷乎齐梁,简质得自魏晋,冲淡趋于陶韦,沉雅参之杜韩”(《明诗纪事·戊签》)的杨慎,他兼收并容,转益多师,声称“汉代之音可以则,魏代之音可以诵,江左之音可以观”,不应“尊唐而卑六代”(《选诗拾遗序》),以与李东阳“古则魏晋,律必盛唐”的主张相抗衡。

迨前后“七子”相继崛起,复古之风笼罩全国,就有以唐顺之、王慎中、归有光、茅坤为代表的“唐宋派”出来与之较长量力,力矫模拟复古之风,正如陈田所说的:“暨前后七子出,趋尘蹑景,万喙一声,其间独照之匠,若荆川(唐顺之)、遵岩(王慎中)、震川(归有光),变秦汉为欧曾,易诘屈聱牙为字顺文从。”(《明诗纪事·戊签》)正因为有自己的对立面,有异己者的批评,自信自负如李梦阳、王世贞,也认识了自己的缺点,作出了自我批评。李在《弘德集自序》中说:“予之诗非真也。王子(王叔武)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王在曾经尖锐地批评他为“庸妄巨子”的归有光像赞中说:“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说明互相竞赛、互相批评,对于诗歌的发展与完善,是十分有益的。

到了“公安派”掀起反复古主义的文学浪潮时,则有“区海目(大相)之清音亮节,归季思(子慕)之淡思逸韵,谢君采之声情激越,高孩之之骨采骞腾,并足以方轨前哲,媲美昔贤”(《明诗纪事·庚签》)。即使诗歌主张与创作风格跟“公安派”比较接近的汤显祖、屠隆,亦不肯依傍其门户,附庸其风雅。

当“竟陵派”继“公安派”而兴的时候,以陈子龙、夏允彝为代表的“几社”文人,对之持反对的态度,他们编《明诗选》,推崇“七子”,被人说成是为“七子”翻案。他们眷恋故国,关心黎元,富有民族精神和爱国思想,远非“竟陵派”所能达到的思想水平和艺术境界。

三是各流派不仅提出了自己的诗歌主张,而且在挖掘诗歌创作的规律方面,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如李东阳主持文柄,即对诗歌创作的规律,作了全面的探索。他说:“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黏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可见在他眼里,诗法只能从粗者、浅者谈些原则,而细者、深者则不能以语人。他认为诗歌重在意而不在词,在内容而不在形式,“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又说:“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他提倡创新,反对模拟,“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来,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他认为诗要有变化,要有起伏,说“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以上引文,均见《麓堂诗话》)。这些都是他在诗歌创作中的独得之秘,对于提高诗歌创作的水平是有积极意义的。

至于前后“七子”的诗歌创作理论,总的说来,自然是重模仿而轻创造,但有一些真知灼见,至今犹足以为诗歌创作的龟鉴。李梦阳说:“故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则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遇而发者也。”(《梅月先生诗序》)他把创作的灵感、契机和艺术构思的内心变化,抽象成为普遍的艺术创作的规律。他还说:“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险,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与徐氏论文书》)他提出的“四贵四不贵”,就是符合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的。至于他所说的“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谓法,圆规而方矩者也”(《再与何氏书》),虽不免有些胶柱鼓瑟、黏皮带骨,但对于指导初学者的诗歌创作,是具体的、深细的、有价值的。

若夫独操文柄二十年的王世贞,更是在诗歌创作的理论方面,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即以他所论的篇法、句法、字法而论,亦多前人未睹之秘。他说:“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难,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虚有实,有沉有响,虚响易工,沉实难至。”“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又说:“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掇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以上引文,均见《艺苑卮言》卷一)说得多么精辟、多么透彻,完全是创作实践中积累起来的经验,而又把它抽象出来上升为理论。

“公安”、“竟陵”,几为众矢之的,但其在创作理论方面的建树,则是有目共睹的。袁宏道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而反对“句比字拟,务为牵合”。他认为用口头的语言去写诗,比起用“腐滥之辞”去创作要好得多,因此他对其弟中道“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对其挚友江进之的“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雪涛阁集序》)这对于贵古贱今、蹈袭模拟的复古派,固然是切中要害的打击;对于启迪后进、指导创作来说,也是度人的金针。钟惺则提出“奇理别趣”、“朴素幽真”,作为创作的意境,反对“取古人之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作为学习古人的途径,也是很有见解的。由此可见,唐代诗人重在体制的创新、形式的完善,明代诗人重在技巧的上达、意境的提炼,其探索诗美的执着精神,是宋、元、清所不及的,是值得我们为之“发潜德之幽光”的。

第二

明诗中贴近生活的现实题材,亦只有三唐的诗歌可与媲美。

我们知道,唐代的诗歌是比较贴近生活、贴近现实的。差不多所有杰出的诗人都有干预生活、反映现实、讽谕朝政、揭露阴暗面的作品。试想杜甫如果没有“三吏”、“三别”、“三叹”以及《兵车行》、《丽人行》、《悲陈陶》、《哀江头》、《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闪耀着思想光辉的作品,能够赢得“诗圣”、“诗史”的称号么?白居易如果没有《新乐府》、《秦中吟》以及《长恨歌》、《琵琶行》那样贴近现实生活的篇什,能被人称为“广大教化主”么?

明诗的可贵处也在这里,抚时感事、托物抒情、关心朝政得失、同情人民疾苦的作品,充溢在明人的别集、选集和总集中,既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又揭示了问题的实质。同情下层人民的疾苦的,如高启的《猛虎行》、《田家行》、《筑城词》、《牧牛词》,张羽的《踏水车谣》,刘崧的《采野菜》,于谦的《田舍翁》,刘绩的《征夫词》、《征妇词》,李东阳的《马船行》,李梦阳的《豆莝行》,王九思的《卖儿行》,何景明的《岁晏行》,袁宏道的《棹歌行》,陈子龙的《小车行》等,都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人间惨象,对处于水深火热的底层人民,给予了深切的关怀和同情,对于那些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的统治阶级,表示极端的不满和愤怒。他们在诗歌中所反映的深度和广度,是超迈了宋元而无愧于三唐的。

特别是他们敢于把讽刺的烈火,烧向炙手可热的重臣权奸,甚至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如王世贞的《钦䲹行》,借钦䲹冒充凤凰,但不能改变其“啄腐鼠”、“分遗腥”的本性,以讽刺严嵩读书钤山,攫取清誉,以蒙蔽君主,窃权罔利,执政二十年,贿赂公行,流毒天下,构思甚新,设喻甚切,不愧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很好的名作。李梦阳的《内教场歌》和王廷相的《赭袍将军谣》,都是通过对权力极大、作恶多端、提督十二团营及赞画机密军务的江彬的讽刺和鞭挞,把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明武宗的。说明诗人刚肠嫉恶、义胆包天,不愧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归有光的《甲寅十月纪事》和《海上纪事》,都是反映明代中叶倭寇骚扰沿海地区的惨象,州官怯战,拿民兵去充当炮灰;官司惧责,把灾情缩小到最低限度。已经是遍地焦土,十室九空了,而官吏不恤民困,仍然到门征税,弄得鸡犬不宁。思想性很强,艺术性也很高。正如钱谦益所评价的那样:“其于诗,似无意求工,滔滔自运,要非流俗可及也。”像这样贴近生活、贴近现实的诗歌,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是可以昭日月、泣鬼神,在诗歌发展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的,难道可以用“复古”、“拟古”、“模拟”、“剿袭”一类的贬词,掩盖其经久不息的熠熠光辉么?

第三

开有清一代诗风的,是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明代遗民诗人,而不是由明入清、领袖当时诗坛的钱谦益和吴伟业,更不是“范水模山,批风抹月”的王士祯。

清诗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光辉总结,在有清的二百六十八年间,出现了不少的杰出诗人和影响很大的诗歌流派,他们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尖锐,帝国主义的铁蹄踏遍了黄河上下、大江南北,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灾难。诗人们蒿目时艰,身经世变,发而为诗,多愤世哀时之音、救亡图存之意,气贯长虹,义薄云天,慷慨多气,苍劲有力,具有崇高的民族精神、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直接继承了以顾炎武为代表的明代遗民诗人的诗风,抒时代之感,写生民之苦,有益世道,影响人心,弘扬了我国诗歌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

绝不是钱谦益那种“南渡衣冠非故国,西湖烟水是清流”、“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之类的诗,为自己的失节进行洗刷,甚至加以粉饰,能够开拓有清一代的诗风的。吴伟业虽然能够“扶植善类”,赡护遗民,与钱谦益迎降清兵有所不同,但那种“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自怨自艾的没落感情,也不能承担开拓一代诗风的重任。至于“专以神韵胜,但可作绝句”(赵翼语),“酷不喜少陵”“又薄乐天”(赵执信语)的王士祯,正是袁枚《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所说的:“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又怎么能充当开一代诗风的巨匠呢?林昌彝在《论诗》中说得好:“当代风骚谁领袖?开山独让顾亭林。”我认为这是一语破的的真知灼见。

顾炎武是如何来开拓一代诗风的呢?

一是从诗歌理论上来启迪,他的理论精髓是独辟蹊径,不依傍古人。

他在《与人书》中说:“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又说:“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日知录·文人摹仿之病》)这种求变、求新、求独创的诗歌理论,虽在批判明代前后“七子”诗歌理论之弊,同时却哺育了有清一代的诗人,使之能熔唐铸宋,转益多师,尊唐而不抑宋,宗宋而不排唐,把继承和独创较好地结合起来。

二是从创作上树立楷模,他的诗取法于老杜,而植根于现实,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沉雄悲壮的艺术风格。

诚如沈德潜所说的:“宁人肆力于学……无不穷极根柢,韵语其余事也。然词必己出,事必精当,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就诗品论,亦不肯作第二流人。”《明三十家诗选》也说:“亭林诗,凭吊沧桑,语多激楚,茹芝采蕨之志,黍离麦秀之悲,渊深朴茂,直合靖节、浣花为一手。”他所创作的那些辉煌诗篇,都是有为而发,有感而作,无一不反映时代的精神,无一不体现自己的艺术风格。正如《明诗别裁集序》所说的:“(其诗)皆深造浑厚,和平渊雅,合于言志永言之旨。”这些正是清代诗歌的精神和风貌。

总之,明诗是我国诗歌宝库中的一份珍贵遗产,我们应该给予正确的、科学的评价。丑诋前后“七子”,固然有失公允;鄙薄公安、竟陵,亦为偏曲。因为他们都为建立明代诗歌的艺术大厦,作出过自己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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