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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谷张村度过的童年

 富平人原创馆 2020-09-18

我在谷张村度过的童年

文/杨德全

编者按:10月5日,本号推送了《刚上了两年大学,我又回到富平》一文,受到网友的热赞。今天,本号再次节选该作者部分回忆,以飨网友,并藉此向作者和所有从苦难中走过来的老一代富平人致敬!

图1:1939年10月30日(乙卯年九月十八日),我出生在庄里以北大约十公里的谷张村,老话说的谷张堡子。

我们堡子处在一个东西走向,宽约三四华里的川道里,南北都有山。从南山也就是田家山开始,由南向北,依次分布着田家、桐树壕、谷张堡子、太和和上窑几个村子,到了上窑,就已经快到北山,也就是邑山的半山腰了。

图2:从川道里北望山,它的形状很像一个椅子,也有人叫它椅子山。

图3:从山上南眺,远处是南山。

邑山上人烟稀少,直到1970年代,山里还有狼群出没。

邑山是个石头山,土层比较薄,树木很少。邑山的山脚,曾经有一座邑山寺,也叫北山寺。

北山寺在邑山中山梁的最前面,庙门坐北朝南,周围有围墙,围墙外是悬崖峭壁。从南门外的大坡上来,庙前有一片不大的平台,周围长了很多高大的柏树。

据明朝编著的《富平县志》记载,北山寺后面有目莲和尚塔和秦代永寿王撰写的石碑。唐朝至德元年,曾经在北山寺做过盂兰盆会。一直到宋朝,这里的佛事依然兴盛。

我小的时候,寺庙的建筑还基本保存完好。

每到过庙会,北山寺外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寺庙南门前的小广场上,有很多小摊位,有卖油麻糖,卖花鸡蛋的,有卖芝麻滚子,卖面眼镜(用小麦面做的眼镜)的,还有一些卖小玩具的。

到了元宵节,附近各个村堡的人都敲锣打鼓的去北山寺赶庙会,有的还在这里进行社火表演,跑竹马、游旱船、走高跷等。庙门外的小广场上,人生鼎沸,锣鼓喧天,热闹极了。

平时,我去北山割草或者砍柴,觉得枯燥了,也常去北山寺玩耍。

在北山寺周围层层叠叠的梯田上,除了庄稼之外,还长了许多的果树。其中以枣树、酸枣树最多;其次还有桃树、梨树、杏树、花杏树、梅梨树、石榴树等等。

到了夏末秋初,树上的果子快成熟的时候,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看见快熟的果子眼馋的直流口水。有时趁着没人,就偷偷的爬上树摘果子吃。

当时,北山寺的主持叫王传家,我们都叫他王先生,另外还有一个尼姑马大姐,他们住在寺庙西边山脚下的土窑洞里,只要发现有人摘果实,立马就呼喊着追上来。

有一次,我和杨争印慌乱逃跑中忘记了带走自己割草的草筐,结果被王先生给收走了。没有了草筐,回家可咋向家里人交代呀。思来想去,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王先生。

去之前,我们俩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可是到了和尚窑,王先生不但没有打骂处罚我们,还让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给我们拿来熟透了的果实,让我们吃。

王先生说,不是不让你们摘果子,而是果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半生不熟摘下来就糟蹋了。他还给我们讲了许多与人为善,多做善事,行善积德,乐善好施的道理。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上北山寺偷摘过寺庙的果子。

有时割草口渴了,我们还到王先生那里去要水喝。王先生见我们来了,高兴地给我们引经据典,讲些善恶报应的故事。

古老的北山寺,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善良的种子。可惜的是1960年代,北山寺残存的建筑,被彻底损毁了。后来我在北京的西山碧云寺,发现那里的建筑形态格局,与北山寺非常相似,感觉很是亲切。

图4:没有亲历的人,已经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香火旺盛的寺庙。

谷张堡子的城墙,当年又高又厚,他们把谷张堡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斗城,城内只有一条横贯南北的大巷子,顺着这条巷道,有四条平行的东西巷子横向排列,各家各户的庄基,就在这东西向的巷子里,坐北向南依次展开。

以南北巷子为界,我们又把东西两边分别叫东堡子和西堡子,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在这个基础上分成了东队和西队。

整个谷张堡子,只留了南城门一个出入口,整体建筑显得严谨内敛。

堡子里最高的建筑,就是南城门。南城门的门洞是用石头砌的,门洞正上方,嵌有一块石匾,上面刻着 “依山永宁” 四个大字,寄予了祖辈们对堡子的美好期待。

城门洞上方,有城门楼,里面有楼梯可以上下。城门楼上前后有两间房子,都有门有窗,一个里面还有土炕,一旦有什么意外情况,堡子里的人就轮流在这里值班守夜。

老人们讲,同治年间闹回乱的时候,三原、蒲城、富平一带人员损失惨重,几乎十室九空。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骑马挎刀,见人就杀。他们来到谷张堡的时候,只见城门紧闭,城墙高大厚实,一时半会也杀不进去,就匆匆离去了,我们堡子因此躲过一场灾难。

在南城门楼东边的城墙上,还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36个人的名字,那是修建谷张堡城墙时,所有参与修建城墙的劳动者的名字,村里的人尊崇他们为“三十六名夫”。

随着这块碑和“依山永宁”匾的遗失,这些人的名字已不可考,但是他们都是我们村的先祖,他们的深明大义,最少护佑了堡子一百年的平安。

修建堡子的时候,考虑到躲避洪水等因素,堡子所处的地势比周围都要高。出了南城门就是一个大坡,到坡底下后,再向南走到不远处的东西大路边上,有一个涝池。涝池里一年四季都有水,经常可以看到有妇女在涝池边洗衣服。

涝池最醒目的标志,是南岸边有两棵高大的白杨树,树干很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它们不知道经过多少辈人才流传下来。过路的人经常到树下乘凉、休息。

可别小看了白杨树下这条东西方向的大马路。

沿着它,向西经三条沟,过石马岭,经药王洞南天门,就到了耀县东门外的南北大马路上,沿着大路,向北可以去铜川,向南可以去三原、西安等地。

向东过杨家堡和丑家堡之间的土桥,再经雷村、美原,可以到蒲城、大荔、白水等地。

这条路至少在乾隆年间之前,就是从大荔、蒲城经流曲、丑家、谷张,再经耀县直达甘肃的一条重要的官道,也是渭北到甘肃的一条重要通道。

在三条沟村,有康熙、雍正、乾隆年间分别刻制的《重修三条沟继述桥碑》,记载了从明隆庆六年(1572)到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188年中,四次重修三条沟继述桥的经过和它勾连陕甘交通的重要作用。

丑家村,也有一块清乾隆年间的《重修青龙桥碑》,记述了在丑家堡老路北边修建青龙桥的经过,佐证了清代以前这里是同(州)朝(邑)通往甘肃大道的必经要隘。

图5:建国后,在原来的大路南,拓展整修了 “旗路”。如今,又将“旗路”拓宽整修,走在这么宽敞的路上,人的心里都是敞亮的。

快解放的时候,这条路上经常有军队经过,我们叫作“过队伍”。

一般“过队伍”的时候,大家都要赶紧疏散隐蔽,除了青壮年男女外,粮食和大牲口,特别是骡马之类都要藏起来。

有一次,听说又要过队伍,家里人赶紧给毛驴戴上笼头,把它牵到北山脚下一个废弃的窑洞里藏了起来。村上的一些妇女来不及跑远,就躲进城北的一个倒塌的地窖里,还有的钻进城东的烂窑里,只剩下个别的老人和小孩还在村里。

我那时候人小胆大,没有跟大人一起躲起来,反倒和几个小伙伴跑到涝池边的大路上去看热闹。

只见大路上黑压压的来了一队人,一个接一个的由西向东快快的走过去,有的还向我们打招呼,说“小朋友好”。看他们不抢粮食也不抢人,我的胆子更大了些。

这时候,队伍里一个个子不高的人在我身边略微停留了一下,给了我一截铅笔头,我高兴极了,赶紧把它装进口袋里藏了起来。拿回家后,我想写写画画,可惜找不到纸,只好在烂瓦片上乱画一阵子。随后又把它藏了起来,想着等以后上学了再用。

但是实际上,当时想上学,谈何容易。

原来,在我出生前后堡子里曾经有过一个学校,就在南城门外的一片高地上,后来因为战乱频仍,村民大多缺衣少食,学校年久失修,慢慢地倒塌了,堡子里的孩子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地方去上学了。

我家里也没有条件送我去庄里上学。

说起家境,还得从我祖父说起。我祖父杨俊秀在本族的同辈人中算是一个秀才,早年间读过书,当过学徒,经过商,后来才回到村子里。

他和我祖母生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在儿子中,我父亲杨耀清是老大,在族里排行老三,二儿子叫杨耀忠,排行老四,三儿子叫杨耀成,排行老六。

我祖母赵芝贤身材高挑,为人宽厚,勤劳朴实。但是由于孩子多,年龄小,给家里帮不上忙,日子一直过的很紧张,有时候甚至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民国十四年,也就是1925年,我祖父在村里遭遇意外身故。那一年我祖母39岁,他们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才11岁,我六大和我小姑才两、三岁。我四大和二姑也不超过十岁。祖父的意外离去,让本已艰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我祖母只好一个人带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的谋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四大杨耀忠刚一成人,就出门当兵去了,可能在我出生之前他曾经回来过一次,此后音信全无。

我小时候在祖母的房子里见过四大的照片,他穿着军装、扎着裹腿,看起来庄严威武,我祖母几乎天天都要擦一擦那个相框。

1980年代两岸关系缓和后,同样失去联系多年的桐树壕吴云杰的弟弟传来了消息,他人在台湾。这让我对四大的消息多了一丝幻想,后来我通过吴云杰的儿子吴文厚,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曾经打听过,可惜吴云杰的弟弟也没有我四大的消息。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11岁的父亲和我祖母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我祖母无论做家务还是做农活,都带着我父亲,他不会的,就手把手的教他。我父亲慢慢地学会了几乎所有的农活和家务活。每天从早到晚,像个大人一样和祖母一起操持着这个家。

农闲时节,他和村里的大人一起,骑上毛驴,背上褡裢,到十公里外的庄里去赶集,卖掉农副产品,买回油盐酱醋、火柴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父亲渐渐地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帮着祖母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不光分担了我祖母的很多劳动,还和我祖母一起,手把手的教弟弟妹妹们干活,他们一起不分昼夜的苦干,希望改善家里的境况。

为了给家里多添一个人手,我父亲还不到16岁的时候,我祖母就托人给我父亲说了一门亲事。

我的母亲姓温,是离谷张堡子不远的温家壕人,性情温婉贤淑。我父亲十六岁的时候,他们结婚了。家里的日子也逐渐从我祖父刚去世时的艰难中缓过劲来,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抗日战争爆发不久,我们的家道再次中落,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母亲就与世长辞了。

我母亲去世后,抚养我的重担落到了我祖母身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不是推磨,就是出去挖野菜。当时家里连玉米面也没有,祖母从家里的石头磑(wèi)子上扫下来一些麦麸和糠皮,磨了又磨,碾了又碾,最后熬成稀糊糊,拌着一点野菜,喂我吃。

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加上肠胃不好,经常拉肚子。

当时我和祖母睡在一个土炕上,每天晚上她都要在我们的炕边备上几锨黄土,从天黑到黎明,我常常是刚拉完一会儿,又要拉,祖母一晚上都难得睡一个囫囵觉。

由于营养不良,加上长期的慢性腹泻,有好几次我都上气不接下气,危在旦夕。有一次,我足足昏迷了三天两夜。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有邻居劝我祖母赶快扔出去算了。祖母却不甘心,一直守在我的身边。

在那三天两夜里,她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到了第四天,我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祖母惊喜的叫着我的名字,眼泪又从她的脸颊上不停的流下来。

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的父亲也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我父亲的去世,对我祖母打击很大。她中年守寡,晚年丧子,心中的悲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时候在她身边唯一的一个儿子,就只有我六大了。

我六大,也就是我的小叔父杨耀成,1923年生人,是我祖父和祖母最小的一个孩子。他天资聪慧,为人忠厚,一生勤劳,有着惊人的意志和毅力,特别能吃苦。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刚刚二十出头。

我六大自打懂事的时候起,就和我父亲一起劳动,和我父亲一道,齐心协力使我们家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他亲眼目睹了我们家由贫变富,又由盛变衰的全过程。

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六大没有气馁,反倒是信心十足,他坚信通过自己的顽强努力,一定可以改变眼前的一切。

六大虽然性格平和,但是骨子里是个争胜好强,永不服输的人。他和我祖母对我一生影响很大。

为了重振家业,他带领全家人没日没夜的干活。

图6 从地里看西山

早上天还没有大亮,我六大就已经到了地里,晚上星星都出来了,他才从地里回家,村里人都说他干活不要命了。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他全部还清了家里的外债。

还完外债以后,我六大并没有让自己喘一口气。接下来,他又为赎回典当出去的土地更加勤奋的劳作。

有一年忙罢一算,全家当年收获的小麦一共有30石,相当于300斗,大约有9000斤。这实在是了不起的一个数字,全家人高兴极了,想着这一下终于可以吃上一个白面馒头了。我六大更是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谁也没有想到,他在默默的思考了几天之后,出人意料的决定,这些粮食一颗也不留,全部用来赎回我们家在支家埝的16.43亩土地。

很快就过年了。过大年的时候,全家人连一口白馍也没有吃上,把粮食全都给了别人。但是大家都没有抱怨,因为我六大终于扫清了压在全家头上多年的阴霾。

为了过上好日子,我六大起早贪黑,天天忙碌在自己家的土地上。他精耕细作,地里几乎不许留一个大一点的土疙瘩,不许长一点杂草,杂草刚长一点,就被他除掉了。为了侍弄好家里的地,他连直腰的时间都舍不得。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侍弄的庄稼总是比别人的长的好,粮食产量也一年比一年高。

记得收麦之后,他在麦场的西南角垒了几个麦囤,把麦子都放在囤里,自己每天晚上睡在麦囤上看守。遇到天阴下雨,赶紧爬上麦垛遮盖。麦子被雨淋了,又从麦垛上一担一担地挑下来,摊在场上反复晾晒。

为了扩大再生产,小麦晾晒干净之后,不是入仓,就是拉到集市上去卖了,然后不是买农具就是买耕牛,连一块布头也舍不得买,全家人一年到头都吃着粗粮,穿着自己家织的土布。

这时,我祖母已经六十多岁了,对稍重一些的农活已经感到有些吃力,家里的主要劳动是靠我六大、六娘和我哥。

我六娘叫黄玉琴,1925年生人,娘家在三条沟,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人。虽然她和我六大比我只年长十五六岁,他们结婚的时候,我还站在一旁看热闹,但是除了我祖母之外,他们是我最亲近的长辈。

我和我姐当时主要负责割草、给牛饮水、喂草、铡草、晒土、垫牛圈、砍柴禾等零碎活。

我第一次拿着镰刀,提着筐子去给牛割草的时候,很激动,也很兴奋。到了地里,见到草就割,累了也不休息,费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割了满满一大筐草,特别重,自己挣扎着背回家里。满以为会受到家里人的表扬,谁知道却换来了一顿批评。

原来,这些草里有不少是牛不吃的猫眼草。

辛苦了大半天,结果一多半的草都扔了,力气等于白费,自己心里也感到特别委屈,暗自责怪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一些草是牲口不吃的。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的出了门。这一回我就比较仔细了,边割草边问割草的大人,哪些草是牛喜欢吃的,哪些草是牛不喜欢吃的,哪一些是有毒的。慢慢的我可以清楚的分辨出各种草,镰刀也用的越来越熟练,从此我就承担了给家里的牛割草的任务。

为了给家里多分担一些活计,我早早地就跟着大人一起下地干活。

第一次犁地的时候,我的个子还没有犁把高,人家犁地是用两个胳膊超下,左手拿着鞭子吆喝牛,右手轻轻地扶着犁把顺着犁沟向前走,我因为个子还没有犁把高,就把两个胳膊向上举起来,用双手抱着犁把。

因为老是怕犁头跑出犁沟,所以我不是往下压,就是使劲向上抬,但是向下一压 犁头就冒出了地面,犁尖在地表上滑行,地翻的很浅,向上一抬,犁头入地太深,牛拉起来很费劲。

由于掌握不好深浅分寸,干起活来很费劲,一晌午下来,累得腰酸背痛,两个胳膊发麻。后来,我边犁地边琢磨,体会犁头在地里的深浅和犁把的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钻研,慢慢的掌握了犁地的窍门。

大多数的农活,我都是跟着我六大学的。

六大上学不多,大概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他给我的印象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我们一起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天文、地理和各种日常生活的知识。我上学之前,他就给我教珠算口诀。我的启蒙教育,可以说是在他那里开始的。

临近解放时,我六大用全家人拼死拼活积累下的财富,又买了些地,从东到西连成了很大的一片,再加上我们家在南川道里的地,一共有47.7亩。

土改的时候,家里的固定资产除了这些土地之外,还有一头毛驴,两头耕牛。单从字面上看,好像很是殷实。实际上,全家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天天起早贪黑,用一滴滴的汗水才换来这些财富。自己吃的、穿的、用的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家强多少,甚至还不如人家。

我六大是村里土改的积极分子,跟村里的贫协主席杨海青关系不错。有一次杨海青在我们家和我六大拉闲话。他半开玩笑的对我六大说,要是再迟解放几年,你们家就成富农了。我六爸笑着说,我们家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过日子,学不会剥削人,也享不了福。

也许是因为平日里过的太清苦了,我当时最大的盼望就是“过年”。

“过年好过年好,吃白馍炸油糕,穿新衣,戴新帽,挑灯笼放鞭炮,你说热闹不热闹”。

“过年”是从腊月二十三,给灶神爷送坨坨馍拉开序幕的。尽管日子都很清苦,但是从那一天开始,堡子里到处弥漫着“过年”的喜庆气氛。

图7,大概从1960年代开始,大家逐渐向堡子外面发展,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住在堡子外面了。

送走了灶神爷,各家开始扫房、磨面、买年货,日子过的好一些的人家还要杀猪宰羊,大家都忙的不亦乐乎。

到了大年三十,各家开始贴对联,供奉祖先牌位,准备年夜饭。

各家供奉的祖先牌位、挂幅,我们那里叫“先人神轴”,实际上就是简单的家谱,上面有上几代人的名字排位和顺序。到了除夕晚上,家里的男丁先在祖先的牌位前烧香、烧纸钱、磕头,然后就是放鞭炮,吃年夜饭。

正月初一一大早起来,除了放鞭炮、敬祖先、吃“煮馍面”、给长辈拜年,各家各户还要派人去庙里给神上香磕头。

谷张堡子城墙外一共有三座庙,堡子西南角上是关帝庙,东南角是土地财神庙,堡子南边涝池岸边是娘娘庙。从腊月三十一直到正月初五,另外还有正月十五,每天早晚各家都要派人去庙里给神上香磕头。

当时,大家还暗暗地比赛看谁家去的最早。我是我们家的代表,有几次争到了“烧头炉香”,很是兴奋。

过了大年初一,最热闹的就是元宵节了。

元宵节吃罢早饭,堡子里的人便在南北巷子中心集合,敲锣打鼓准备去参加北山寺的庙会。

在北山寺的社火表演中,我最喜欢的是走高跷。走高跷在社火表演中难度最大,很少有人敢上去学,我偏偏不信这个邪,可是家里没有木头腿子,没有办法,我六大就把家里一付耧地的耧腿子锯下来,让我学习走高跷。

为了走好高跷,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有好几次把膝盖都摔破了。最终学会了走高跷。从此以后,经常参加村上的社火表演。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之间,我已经八岁了,可是还是没有学上。这时候,比起盼望“过年”的心情,我盼望“读书”的愿望更加强烈。

就在我为了上学而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惊人的好消息突然从天而降。丑家堡的伍新书,一个比较开明的旧军官,和保长一起,召集临近的丑家堡、谷张堡、杨家堡、三条沟的甲长们商量修建一座学校,学校的校址就选在谷张堡子的紧南边。

建学校最重要的是筹款和劳工。除了伍新书和乡绅们筹措一些资金外,丑家堡、谷张堡、杨家堡和三条沟四个村,每村负责出力出资修建一个大教室,并且还按照各村的人头,出动劳力承担建校的其他任务。

我们谷张堡子为了修建大教室,把涝池岸边那两棵又粗又壮,非常高大的白杨树砍了,作了教室的房梁和檩。堡子里的青壮劳力几乎都参与了修建学校的劳动。

经过近一年的紧张修建,谷张学校终于建成了。新学校坐北朝南,最南边是学校大门,大门口的横额上刻着谷张学校四个大字。我记得还有一块石匾,上面好像写着“重学力行”几个字,下面还有落款年月日。

8,进了谷张学校的校门,先是一个行政办公小院,这是小院旧址。

小院的左边是校长办公室和会议室,右边是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中间是一个小花园。再向里走,是学校的二门,进了二门才是教学区。

教学区内从东向西依次排列着四个村出资修建的四个大教室,两边还有两个小教室。教室的西边是操场,东边是餐厅和灶房。

教学区再向北是一排长达几十孔的土窑洞,也就是学生和教职工的宿舍。

每个教职工一孔窑洞,既是宿舍,也是办公室,学生则是七八个人住一孔窑洞。学生的窑洞里没有床,只有一个长长的土炕,学生们就睡在这个土炕上。

这些土窑洞修建在一个土崖下,用来开挖这些窑洞的上下土地,原来都是我们家的。这些土地被占用以后,保长从北山寺的土地中,给我们家划拨了相等亩数的土地作为补偿。

当时,这些窑顶上还有我们家的柿子树和软枣树,我记得总共有11棵。这些树一直到1980年代初才被砍伐。被伐之前,每一年到了秋季,家里人还去树上摘柿子和软枣。柿子有圆的有尖的,特别甘甜,软枣则是酿醋的好原料。

图9,谷张学校旧貌。

1948年8月,谷张学校开始招收第一批学生。我和村上同龄的杨红军、杨争印、杨栓、张武、谷潮等纷纷前去报名。这一年,我们都已经九岁多,虚岁十岁了。

走进崭新的学校,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待领到课本以后,就更加兴奋,期待已久的上学梦终于实现了。我六大也和我一样高兴,他把麻纸和白纸用面糊糊粘起来,做成书皮纸,给我包好书皮,写上我的名字。

开学那一天,学校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常。

伍新书特地从外地赶回来,参加开学典礼。他人很胖,挺着大肚皮,听说卫兵给他牵了两匹马,一路轮换着骑回来。同学们都抢着去看他的高头大马。

谷张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叫安增第。

安校长高高的个子,留着大背头,戴一副眼镜。他和一些老师陪同伍新书、联保主任、保长、甲长还有县上来的人把学校视察了一遍。

开学典礼上,伍新书讲了话,他勉励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为家乡争光,为父母争气,长大了报效国家。

我们班的第一个班主任叫张士云,是庄里张家河人。后来的班主任还有赵学贤、陈兴民等,我对他们的印象都很深。也有一些老师因为没有给我带过课,不太熟悉。

记得一年级的时候,有两位年轻的老师是从外地来的,他们说话我们听不太懂。有一天早上,县上突然来人把他们抓走了,后来听人说,他们是共产党。

1949年5月,富平县解放了。5月4日,富平县人民政府成立,全县被划为13个区,96个乡,谷张学校改名为富平二区四完小。

图10:作者1954年7月摄于谷张学校,胸前佩戴的校徽写着,富平二区四完。

同村上其他同学一样,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洗罢脸就背着书包去上学,天刚麻麻亮就赶到了学校。

到教室以后,一放下书包就赶紧去操场,在操场上和同学们列队操练步伐或者跑圈圈。早操完了,如果碰上星期一,还得参加周会,听校长或者教导主任训话。

接下来就是早读,学校里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早自习结束之后要上两节课,大约到十点钟放学回家吃早饭。

早饭后再次回到学校,先写毛笔字,然后做作业,完了再上两节课,大约到下午三、四点钟回家吃晚饭。晚饭后,高年级的同学回校上晚自习,晚上就住在学校里,低年级的同学就不去学校了,或者和小朋友一起玩耍,或者帮助家里干点活。

我虽然上学了,但是帮家里干的活却一点没有减少,特别是遇到大忙季节,更是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一放夏忙假,我就和大人一起去收麦。无论是割麦、拉麦、装车,还是碾场,样样都干。

暑假过了,学校开学了,别的同学都按时去报到开学,但是因为家里人少地多,又不能误了农时,我不得不留下来帮家里人一起种麦子。

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地去上学,我非常失落,却又无可奈何。

当时农村还是普遍用耧来播种,播种的时候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在牲口后面摇耧,一个人在旁边牵着牲口拉着耧往前走。牵耧相对于摇耧要简单一些,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一般就由我来完成。但是尽管简单,牵着牲口走一天,也很累人。

40多亩的土地,就这么一行一行的走下来,需要三四十天。眼看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开学那么久了,自己还在牵耧,我心里也一天比一天着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种不上小麦,地一荒可就是一年。我只能盼着早一天种完麦子。

为了避免落下太多的功课,我只好在晚上自学。可是,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到了晚上骨头都快散架了,看书的时候很容易打瞌睡。没有办法,我就不断敲打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个又一个晚上,煤油灯点完一盏又一盏,笔记本也写完了一本又一本,我坚信,会追上他们的。

好不容易,家里种完了麦子,我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学校。

这时候,学校已经开学四五周了。我一边学习新课,一边补习耽误下的功课。经过几个星期紧张的补习,我又追上了学校的进度,学习居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但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忐忑煎熬和为此留下的汗水。

由于学习刻苦,成绩优异,我多次被班上评为学习模范,受到表扬和奖励,也多次被同学们选为班长,为全班同学服务。

当时,谷张学校的社会活动很多,比如植树造林、宣传土改政策、查田定户、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等。我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秧歌队和宣传队,在秧歌队里我被大家推选为排头兵,带领大家一起摆出各种队形。

秧歌队和宣传队经常到农村去宣传演出。

有一次,我们在将军山的半山腰上组织了一场宣传教育活动,组织附近几个村庄的农民实地参观反动会道门“一贯道”的一个藏身洞。

记得这个藏身洞的入口在一个农民家的柜子里,从那里钻进地下后,弯弯曲曲,上上下下,饶了好多道弯子,最后从喂牛的槽子里钻出来,和我们后来看到的“地道战”里的地道差不多。这个藏身洞让大家都很惊叹,不仅我们深受教育,一起参观的农民也深受教育。

1951年10月,我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后来又担任了中队长、大队长,到了五六年级,还当上了全校的学生会主席。

1954年7月,我小学毕业时,由于学习好,劳动好,为同学们服务热心,还被评为全校的三好学生,受到了谷张学校的奖励,奖品有笔记本、钢笔、书籍等等。

谷张学校奖励我的那个笔记本,我一直保留了很多年。

图11:作者在谷张学校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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