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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漠原创 | 吾巷双贤

 富平人原创馆 2020-09-18


吾巷双贤

文/巴漠

我们村是立地山下的一个小村。那些年因了时人昵称的“蛋蛋窑”水泥厂,委实火了一把。那时的日子光景,至今仍被老人们津津回味。吾巷位于村南,巷南有条伸向田地的村道,道旁有两家曾经荣光的水泥厂遗址,坍塌破败,风里萧索。
我回家常去那儿转悠,不是凭吊旧迹,而是因它想起吾巷两个人。这两人不只名字里有个贤字,在我心里,本来就是吾巷双贤。

01

维 贤

吾巷双贤之一,按村里辈分,我当叫他爷。维贤爷虽姓惠,不与我同姓,可村里祖上传下的辈分,分寸不乱,渗入血液,让我敬畏,不敢造次,真到了不叫爷不敢开口的境地。
在我印象里,维贤爷几乎没文化,连报纸上的一个长标题也认不全,说话高喉咙大嗓,人未到声先至,陪着那村里成年男人常留的光头,让你多少想到鲁智深的风貎。称其贤者,不在于他的文化深浅,道行高下,而在于行事明快,义字当头。
维贤爷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小时家贫,未能上学,可不知为何,解放后被划为富农成分,大抵与村子惠巷大户有关。惠巷大户,可谓旧社会村里名门望族,日子殷实,还出过国民党的一个大官,当然解放后惠巷人成分不低。这只是我的揣测,究竟何因,不得而知。
我家与维贤爷家只隔一户,那时他和爹关系好,常到家里来,人还未进门,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早已击打耳膜如鼓,蛮实有力,比秦腔包黑头的分贝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不乏张翼德呵断当阳桥的气势。你就是坐在屋内,也会被这声嚇着。你若不防备,他便玩童般不知啥时到了跟前,吼那一声,你会身子抖索,回过神来,还未嗔怪,情绪早融化在他那极富魅力的哈哈笑波里。我是他这种行径的常客,除此外,他还会用那有力的大手,捧住我的头,将幼小的我撑在空中,看我脚手蹦跶,胡吱乱喊,而他却像欣赏一副作时得意笑着,还不忘说:让爷拔个萝卜!这在我们那里习以为常,人们以为这样能长个子,可被维贤爷拔了那么多"萝卜",我也未见其高。据今看来,这对孩子身体成长无益,可那是大人们却乐此不疲,孩子们亦心娱其中。现今脖颈常会隐痛,想必维贤爷就是“罪魁祸首”了。每想起那个情景,就会拂过阵阵浓浓的心暖,于往事烟云间分明见出维贤爷的豪爽与耿介,涂亮了回忆的底色。
一天上网,无意看到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手拿黑雪茄的图片,脑海泛起维贤爷手捻黑雪茄的情景,觉得他的范儿决不逊于老卡,走到那里,喷云吐雾,让人觉得他置身于一种仙境了。记忆里,维贤爷抽的那种雪茄很便宜,烟质不好,适宜乡下烟瘾特大的人。感染于维贤爷抽烟的样子,有次趁他不注意,我偷偷在他烟盒摸了根雪茄,躲在村饲养室的墙根,学他样儿,点着了,一手拿烟,一手背后,气派地抽起来。起初呛口,可那种感觉确实诱人,不料尚未抽至三分之一,就眼捧泪花,咳嗽不止,呕吐感袭上心头。更糟糕的是,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站不稳了,忙用手扶住墙,扔掉剩下的烟,蹲下身子,大口喘气,感觉真要崩溃了。深感不适,可断然不敢回家,这要让爹知道了,准会一顿暴揍。只好踉跄走到生产队大场里,钻进麦秸垛旁斜依亮晒的大泥基背后,睡了一下午,有所好转,可第二天依然晕头转向,数日方缓过劲来。此后,再也不敢动维贤爷那被他称作“黑拐”的雪茄了,就是看一眼,也会头疼。即便如此,可那天不见维贤爷手捧雪茄,心里总像缺点什么,浑身也不自在了。
每每看到德云社相声演员,调侃于谦三大爱好:抽烟、喝酒、烫头,我便会想到维贤爷的三大爱好:抽烟、开车、光头。那个年代,车辆很少,而维贤爷竟有辆浑身响的绿色北京吉普,好让人羡慕。我还真感激维贤爷这辆北京吉普,没少拉送过我。刚参加工作时,我在距家约四十公里一个小镇的劳改单位上班,回家往返,需要搭车到县城,然后再转车,加之路况不好,单趟就得花去大半天。维贤爷到县城办事,总会绕道接送我。到了小镇,我知道维贤爷特别在乎他那光亮的头势,那时监狱里边的杂役犯,理发水平相当好,我便领他进去,让犯人给他刮了头脸。甫一刮完,他便望着镜子,摸摸头,幽默地说:咦,把他家的,这下真亮了,成了一百瓦的灯泡!惹得理发的杂役犯也笑了。记得第一次把他带进去,出监门时还闹出了笑话,走在前边的他,被大门哨楼上的武警用枪指定大声喝道:站住,罪犯出示通行证!维贤爷摸着他那光硕的头,无奈地望着哨兵,傻瞅着黑黢黢的枪口,额头渗出了亮密细汗,再也不见平时大咧咧的样了。
望着维贤爷阳光下,更见其亮的头,我恍然大悟,原来哨兵将他当作了罪犯。监狱服刑的犯人,全留着光头,他这头,不让哨兵将他当作服刑犯才怪呢。我忙和看门的干警,向哨兵解释一番,这才放他出去。出了监门,他摸着光头,吐了下舌头,拍拍大腿说:今个真悬乎,差点被当作犯人坐了监,那样的话,你婆可得给我送饭了,哈哈!听得我笑出了眼泪,心下只说,维贤爷是个可爱达观的人啊!
维贤爷有车,是因为他是村办水泥厂厂长。水泥厂不远,就在我们巷南边的空地里。可别小瞧维贤爷这辆破旧的吉普车,简直成了村里人的公车,而他就是那不知疲倦的司机。有次,村里一位老人得了急病,生命垂危,老人的儿子找到了维贤爷。正在办公室会见客商的他,知道情况,二话没说,开车将老人送到了县医院,还垫交了住院费。老人得救了,儿子很感激,逢人就说维贤爷的好。维贤爷从小受过苦,深知村民的生活不易,他的日子好了,不忘接济乡邻。逢年过节,村里每户人家都会收到他送来的米面油,有老人的,还送上慰问金。他吃了没文化的亏,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要说读书看报了,因而对村里考上大学的后生,格外重视,登门庆贺,送去助学金。农忙播种时节,又给村民们送去化肥种子,为乡邻办了不少好事。
有年初一回家,巷子里响起了一阵锣鼓鞭炮,我以为村民们自娱自乐,忙出门看热闹。只见村民们抬着一块匾,敲锣打鼓地入了维贤爷家,我就跟进了进去。维贤爷正在自家两层楼的一楼客厅,忙不迭地给大家发烟。当村民将那块“情系乡梓”的牌匾送给他时,他竟孩子似的害羞了,有点局促不安。我心里一热:多好的侠义人儿呀!
后来我调到了县委,整日忙于写材料,很少回家。村里人到县城办事,我零碎知悉维贤爷的消息,知道这个好人,因国家限制“蛋蛋窑”,加上他粗放式管理,跑冒滴露严重,经营凋敝,日见式徽,最终破产了,成了巷里的闲人。后来我回家,买了两条维贤爷爱抽的巴山雪茄,到家里去看望他。这个刚强干练的人,还不到六十,就身躯佝偻,不见了当年的英武。那标志性的光头,也失了亮泽,牛山濯濯。我的心头袭过四个字:英雄迟暮!
更让我错愕的是,有次下乡顺道回家,听爹说维贤爷患了不治之症,已去世多日了。我不禁泪如泉涌,仿佛于空中望见了他那光头,还是那样吸着雪茄,呵呵笑着,声若洪钟……

02

  永 贤

要说吾巷那时活得最快乐的人,于今想来,当是另一贤者惠永贤了。因了我在村里辈分低,自然也称他为爷了。永贤和维贤,虽属惠户,可不是亲兄弟。
永贤长得胖大白净,国字型脸,在我本家伯的水泥厂开小车,也许是当司机的缘故,他那一双大眼,活像小车前面那两盏大灯,炯然灼人。
村里人都说永贤爷福生福长,自然指的是他没吃过苦,小学毕业后,在生产队当了一段记工员,因家庭成份好,后来入伍当了汽车兵,吃上了杠子馍。复员后,又在公社企业社开车,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莳弄庄稼之苦,自然在村人眼里是没吃过苦的福人。他那福态的脸庞,弥勒佛似的肚子,爽朗的笑,还有那宽阔的背影,活脱脱见证着村人的观点。
如果说维贤爷是吾巷“义”的化身,那永贤爷便为“和”的代表了。之所以这样讲,单巷子传来他那爽朗的笑声,就洒出一巷的阳光,洇染得人心亮堂堂的,就是谁正生闷气,听到也会释然。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永贤爷愁眉苦脸过,这人正如他那白净的肤色样鲜亮乐观。他不只外表清朗,心也包容通达,巷子里谁家有矛盾,无论婆媳妯娌,父子兄弟,只要他出面调解,都会眉开眼笑,和好如初。他这个义务调解员真做得有模有样,被大家提拔升了,巷里人叫他“巷长”。
永贤爷自幼丧父,他娘含辛茹苦养大了他。苦日子过来的娘俩,解放后成份被评定为贫农,还分到了地主家的大房。我至今记得,那大房的围墙用老式的厚砖砌成,门楼颇高,门口有一对雕刻精致图案的石墩,已被村里的孩子们坐得黑漆亮光。门前畅阔,自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尽管玩耍吵闹,从未见永贤爷呵斥过,反而笑眯眯地逗孩子们玩。那时他还未与我家同巷,后来生产队划了新庄基,我爹与永贤爷相继建房,就住在了一个巷道里。
永贤爷的孝顺是出了名的,这表现在他对继父的态度上。继父爱喝茶,他每次出车回来,都会给老人称上几两茶叶。街道逢集过会,他会给老人铲碗进糕,或买点油糕,那种孝心,被他的点滴细节诠释得淋漓尽致。老人去逝后,他披麻戴孝,执亲子礼,为老人送终。在他的孝顺影响下,家人和和美美,个个脸上迟早挂着笑意,仿佛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本来就是一种满足。这让村人羡慕,他家端的成了全村的模范。
那个年代,方向盘、听诊器、人事干部,人人向往,个个眼羡。永贤爷在村人眼里,就是那方向盘,因为他从未离开过车,就是企业社散了,他又到我本家伯办的水泥厂开车,而且开着当时十里八乡很难见到的伏尔加轿车。可他从未因此自矜,总是一脸微笑,气色平和。那时农村人家娶媳妇,常会用到车,起先是自行车,后来多用手扶,有门道的人是北京吉普接,显得风光,且有面子。有了伏尔加,自然吉利,在大家意识里,隐约着“富尔家”的谐音和意味,用这样的车接新媳妇,当然再好不过。我那本家伯慈悲为怀,做人厚道,随和亲切,有求必应,十分乐意大家用他的车。这下永贤爷忙得不亦乐乎,只要他的车闲着,无论谁家接媳妇他都去,而且早早赶去帮忙,带去幽默与欢乐,让笑声乐到了人骨子里,果然婚事圆满,皆大欢喜。永贤爷就这样成了村里人见人爱的人。
永贤爷是爹的发小,只要不出车,就会到我家和爹侃大山。听到他和爹闲聊时那爽朗的笑声,总让我浴在一种怿悦里了,可以说,我是在永贤爷的笑声里长大的。后来我到省城上了大学,很少听到他那醉人的笑了,可他在每年假期往返乘车上,确实帮了我的大忙。那时放假回趟家,早上从西安出发,进门天就黑了。那时县内路况很差,正如民谚形容:“天上有多少星,地上就有多少坑。大坑能养鱼,小坑能卧驴”,而且还不停地折腾修补,塞堵严重。家距县城不到四十公里,乘班车往往就得颠簸四五个小时。更何况每天仅有三趟车,从西安赶到县城,仅能勉强坐上最后那趟。倘若误了,只能在县上凑合过夜,我在县上没熟人,只能在汽车站坐捱到天亮,第二天十点多才能坐上车回家。返校同样艰难。本家伯开的水泥厂,就在巷南不远处,上门拉水泥的车,络绎不绝。而且我知道,这些车中,每隔几日,就有一辆车进城,给厂子的李家村营销点送水泥,那儿离学校不远,可以步行返校。我就想,如能搭上便车,既省了时间,又腾了路费,这对一个穷学生来说,不啻天大的好事。
永贤爷知道我的苦衷,看透了我的心思。有次五一回家,我正愁返校咋办,他来到我家,告诉我,已经给人家说妥,以后可以坐李家村营销点的水泥车往返了。正一愁莫展的我,听后激动地抱住他,直喊永贤爷万岁。自此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用学校公用电话,联系李家村营销点,然后坐那里拉水泥的顺车回家。返校时,永贤爷等营销点的车装好水泥,挺着笨拙的身子,到家里叫我。更让我感动的是,逢有节假日,只要永贤爷出差到省城,办完事,就会开车到学校,捎我回家。这些事虽小,可每每想起,感激盈怀。就是我后来毕业到单位报到,甚或订婚、结婚,都用过永贤爷的车。
有次回家和他聊天,我问道:永贤爷,您为啥对我这么好。他笑着说,傻小子,你是咱巷出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是咱巷人的骄傲啊!听了这话,我为之一震,这下才知道,我不只要为自己争光,还肩负全巷人的期望呀!也正是这句话,激励我不敢懈怠,前行上进,恪守本份,不能给吾巷人脸上摸黑。遇到坎坷羁绊,我都会想起这句话,眼前也会浮现永贤爷那一脸的胖笑,依然那么温暖亲切。
逝者长已矣,托体同山阿。真没想到,永贤爷这样的一位好人,与维贤爷一样,也被病魔折磨,英年早逝,于今阴阳相隔已十年矣。

沈复《浮生六记》言,事如春梦,了无痕迹。维贤、永永贤两位爷,岁月中没留下深的痕迹,悄无声息隐没于尘埃了,可正是这些平凡的人,汇成了芸芸众生,生生不息,轮回不休,滋生着佛意的慈善,不由让人敬仰喟叹。也正是他们,在我心地砸出硕大的感叹,留下了最义气顶快乐的印记。
他们,无愧吾巷双贤。

 2018115日夜写于家


End 

作者简介:巴漠,省作协会员,《中国小康》杂志签约作家,《作家世界》特约撰稿人,富平人文化顾问,曾在省内外各种刊物发表论文、散文、小说近百篇,出版作品一百二十余万字,著有诗文集《驼铃声声》,文论集《跋涉集》,长篇小说《火山口》(陕西传媒网连载)、《黑石村往事》,小说《白马道》获中华文学星光大道、“今古传奇”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奖。《黑石村往事》已被改编为大型红色电影《燃烧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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