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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人物 | 汪之深先生印象

 富平人原创馆 2020-09-18


汪之深先生印象
文/鱼羊儿


二0一九年正月十四,突然接到汪之深老先生去逝的消息,一股无名的悲凉从心底涌起。虽然先生自去年以来,身体便一直大不如前,便已知这一天必定要来,但却未料到来得这么快。回想之前竟有二十多日没和先生见过面了,这几日正筹谋着,己亥年和先生用什么内容开始一年的开笔仪式呢!这已是我和先生坚持了好几年的新春惯例了,谁知这一乐事却成既往。那一刻,天空正飘着零落的春雪,身心悲凉,满腹百味杂陈,唏嘘喟然,几多缺撼,无法抚慰。然人生大抵往往如此,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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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算来,我与先生来往已整八年。记得头一次慕名拜访先生时,仍是春节刚刚过后一个风雪交加、春寒料峭的日子,从县法院对面的窄巷口进去,在右侧一片民房过道里七拐八拐,来到先生租住的矮房小屋,推开朝北的一个小门进去,小庭院里布置了三间房屋,一个开间里堆放着家具杂物,一小间厨房,一小间卧室兼书房。进得房间,坐在窗下书桌前的先生竟然不顾腿上残疾,侧身用双手拄着桌子和凳子靠背站起来,单腿支站着,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拱手热情相迎。卧室里架着火炉子,温暖如春,虽然空间极其狭小,但温暖的火炉子和先生及老太太的热情,却让人倍感舒适温馨,和室外寒冷的风雪迥然两重天地。房间除一床一桌外,到处摆满了书籍,间杂着笔墨纸砚刻刀印石,说是卧室,其实更是书房。先生白发满头,面容和善,初次交谈,竟无丝毫的陌生感和隔阂感,倒像结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投机随缘,且在三五句对话之后,就感到先生深厚的文化底蕴、真诚坦荡的心胸和率真风趣的言语,顷刻间便被他浑身洋溢的与其年龄大相迥异的魅力所感染。这矮小朴素的斗室里,除了温馨温暖,还散发着不常见的儒雅气韵。初次造访,先生虽然不设栅篱,但我也不能造次久留。临别之际,却不忘给下次来访留个话头,先生随口即向我敞开心怀,说:“欢迎光临,随时恭候。”先生时年已七十有八。

2

此后,我便成了先生小屋里的常客。因单位与先生的住所仅一街之隔,百步之遥,所以若有一时半会的闲余,我便可随意地过去和先生叙聊一刻,至少十天半月里,我和先生都会有一次面叙的机会。时日稍长,我和先生之间的了解也渐多渐深,情谊也渐深渐浓。

先生书房谓之“探宝阁”,自号“金石道人”,好读书,善书法,工篆刻,喜赋诗,且好古嗜古,收藏了许多以文房金石为主的杂项物什。隔三岔五又会买来即将绽放的盆栽,置放案头,静候盛开,把小屋装扮得生机盎然。

先生的阅读偏好传统文化,喜好古文诗词曲赋、书法碑贴、治印技法和名人篆刻,尤其爱好古文字,对甲骨文、金文、汉隶学悟很深,颇有造诣,时常蕴藏或表现在他的书法或篆刻作品当中。其书法以篆书、行书和小楷见长,篆书古意成趣,厚朴老道,意味悠长,耐读耐看;行书恣肆飘逸,荡气回肠,笔意流畅,跃然浮动;蝇头小楷纤如毫发,细如游丝,金钩铁划,如煅如炼,坚劲有力。其篆刻,无论名章闲章,皆构思独特,出奇不意,依印石形制或随形或规矩,布局疏密兼顾,朱白有别,其刀法老道,冲切自然,抱残守缺,意趣天成。更有肖形印、图画印、朱白印、礼佛印等,寥寥数笔,形意毕现,人见人爱,求者甚众,常以能得先生一方印石为人生之乐事。先生的诗词文章,天真率意,风趣幽默,真情流露,不卑不亢。同好者爱其书法,爱其篆印,更爱其集印石、诗联题款于一体的书法作品。先生的日常时光,除殷勤完成亲朋好友的书、印之求外,更是挥笔于素净宣纸上,摇刀于金石方寸间,耕作不辍,沉醉其中,自得乐趣,并将其诗文、印章自制成折页,谓之《探宝阁金石道人诗书印集》,粗略估计,已有七、八册之多。凡客来访,畅谈之间,兴致之处,先生便会随手取来一册,双手递到客人面前,说:“请鉴赏”!客便逐页展开观赏,随即有如眼前一亮,惊之叹之,继尔瞪目结舌,赞口不绝,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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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无房。近二十年来一直租房居住,租居一处长则三两年,短则三五月,皆因拆迁修建、租金过高等原因不得安生,无奈之下只能寻租他处另行安顿,先生便会搬一次家。因先生一九九九年曾经腿骨骨折,手术失败后未再进行康复治疗,行动不便,平日室内行走依靠双拐,外出游走只能靠一残疾三轮代步,加之老伴身单力薄,家具、生活用品以及先生所藏古旧之物又颇多,所以每搬一次家,对先生和老伴来说,无异于搬一座山,劳力劳神,颇费周折。大略算来,近二十年先生已搬家十二三次之多,搬家已成了先生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也成了一种无奈的痛。二0一三年前后,我请朋友帮忙给先生在和谐园小区申请到一户一楼的廉租房,拿了钥匙,先生却迟迟不肯入住,说小区内道路有一处陡坡,代步车上下不便。其实真正原因是,那廉租房面积太小,层高又低,又在一楼,它实在装不下先生如此的气场,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先生的代步三轮车,先是那种手摇式,几年前因年事渐高,体力不支而改换成电动式。先生车技娴熟,操作自如,若遇冬暖夏凉或春暖花开、天气晴好的日子,先生定会驾车携老伴一同出行,游街串巷,有时甚至游逛至阎良,采购日用品,看车水马龙,观世态百相,度老暮时光,乐哉优哉!而世人眼见一对耄耋老人驾车招摇过市,白发皓首,潇洒自在,无不羡慕赞叹,俨然成了县城一处移动的风景。

先生好客。西安、铜川、渭南、临潼、阎良等地,有先生一帮喜文弄墨的好友,常会结伴前往先生住处,特别在周末,小屋之内往往摩肩接踵,人满为患,常令先生和老伴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先生好酒嗜肉,不受约束,隔三岔五,常邀来客浅酌对饮,终因年事已高不胜酒力,但慷慨豪迈之气却不输年轻人。往往门前车辆阻塞,屋内欢声四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左邻右舍惊诧不异,纷纷猜测先生为官耶?为富耶?终究不知先生是何方神圣。

先生嗜茶。我与先生“近水楼台常得月”,常有相对啜饮的安静时光,且相处之间尽得先生殊遇。“君既展卷,即是吾客。既有佳客,岂能无茶。且坐且坐,待吾唤童子,暖槐炉,煮新泉,浸碧芽。使君神气一新,更作消遣计议。”在先生屋里,有一套专给我用的带托茶盏。每次扣门而入,先生总是坐于桌前,一掌立于胸前示意欢迎,接着便指着桌前凳子说“坐,坐。”然后就急唤老伴:“同志,同志,请看茶。”先生在外人面前,常将老伴呼为同志。老伴从另一屋里出来,急忙冲烫茶盏,沏茶入杯。随后又必捧上四个干果小盘,盘里尽是各地名优特产。这一待客程序,先生与老伴从不让来客代劳,必须亲历亲为。先生四季常饮茉莉花茶,而来客享受的总是金骏眉、正山小种、猴魁、龙井,小桔柑等时令茗茶。这时,先生便拿出新治印石让我观赏,先认篆,再布白,再刀法,再意境,方寸之间,大千世界,人世万般,尽显乾坤。我虽门外汉,也颇受先生指教熏陶,略得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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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虽身体残疾,但体质良好,耳聪目明,思维敏捷,且思想开明,观念新潮,富平知晓他的人都称其为“奇人”。耄耋之年,先生仍能保持与时俱进,不落人后,但他偏偏治了一方印,曰“已落古人后”,是书作时常用印之一。除了几木盒子印石印章之外,先生的手边,既有各种材质的佛珠、项链、手串、把玩、吊坠等文玩旧物,又有迷你LED灯、手电筒、MP3、便携式音响、多功能收音机、U盘等时兴的电子产品。先生尤精熟智能手机,除接打电话外,还玩QQ、微信,发送图片、视频聊天、摇一摇搜歌等。他的QQ昵称“No.1不倒翁”。先生桌上,有一蛙状木鱼,背上齿状出脊,腹内中空,口衔犍稚,取犍稚轻敲,即有空洞之木声响彻屋内,犹入深山禅寺空谷寂静,僧人夜半独对青灯诵经之境;若用犍稚轻滑蛙背齿脊,便有一串蛙声如在十里之外泉潭水边泛起飘来,山水气韵、空谷心怀呼之欲出。过了八十岁后,先生自称“八零后”,童心不泯,常常心随所好,无拘无束,乐享人世。所以,先生的朋友遍布周边,老中青皆有。他能和同龄人谈古论今,忆昔怀古,和中年人慨叹世态,评说时政,也能和少年人激扬文字,谈论时尚。因此他的诗作书法印石作品里,总有让人怦然心动或难割难舍的东西,既蕴含有他个人的内心感悟,又有文字或图画等的外在艺术展现。先生曾有两件书作,写了又写,但在屋内却不能久挂,一曰“风景这边独好”条幅,一曰“茶禅一味”横幅,每书一次,便每被来客求去,书写无数,不知满足了多少来客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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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祖籍北京,系满族皇室爱新觉罗氏之后。生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月,因病去世时,享年八十有六。先生于一九四九年八月毕业于华北革命大学,后即参加革命工作,随南下工作团先后在湖南怀化县政府、芷江专署担任文书。这段工作实际上是军管政府整肃战后乱象,理顺地方政务之后交由当地政府来管理,期间常有残敌暗处袭击政府工作人员。先生亲眼目睹好多同事在其身边倒下,其危险情状有甚于正面战场。先生每每思念战友,刻骨铭心,不能自己。曾治一印曰“夜泊湘江”,印面中间大片留白为江水,岸边泊一带蓬小船,对岸天上一弯残月,月光洒在江面上,船舱里的人却彻夜难寐。边款附注:“一九四九年十月,余随军南下至湖南,于十月经长沙西进常德沅陵榆树湾,日行夜宿,记忆犹新,信手取石摇刀治肖形印一方。噫!光阴似箭,这已是六十余年前的事情了,记住这段往事吧!”一九五二年后的十年间,先生回到原籍北京工作。一九六二年二月,先生积极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号召,来到陕西渭南,先在临潼新丰中学任教,先生通晓几国语言,曾教学俄文、英文等,一九六四年又奉调至富平工作,直至一九九O年四月光荣离休。

先生热爱生活,正如他的常用印“深情一点”一般,对这世界,对遇见的每一个人,总是心怀善意,乐于给人以美好、以快乐,先生每每赠人书法作品,总会刻意嵌一方“为君造物”的闲章,以示其乐善之道。虽然不是党员,但先生一生爱党爱国,爱家爱亲,爱岗敬业,古道热肠,胸怀家国天下,心系富平人民,把大半生的心血,洒在了富平大地上。五十多年来,他的身心已完全融入了这片热土,人称他为“富平北京人”,他却自称“北京富平人”,并以此治了一回文印,表达了他和富平人民之间的深厚情感。

而今此后,富平县城的街道里再也看不到先生驾车乐游的身影了,斗室陋屋里再也听不到先生欢快爽朗的笑声了,再也欣赏不到他写字刻印时一丝不苟、认真努力的样子了。然而,正像先生的一方印——“唯有留下印象”,在每一位他熟识的人眼里,先生却留下了许许多多值得永远怀念的印象!
先生还有一方肖形印:“春”,几丝下垂的柳条,一只飞翔的燕子,寥寥数笔,却春意盎然。正是:


春天来了,那人却去!
点点滴滴,皆成回忆!
挥笔摇刀,庄谐趣戏!
欢颜相聚,何处再续!


先生已去数日,我却时时萦怀不已,情不自禁草拟此文,聊作对先生的纪念!            
 

二O一九年二月二十五日改就

深切缅怀汪老之深先生
文/李问圃

金石道人高古风,
摇刀泼墨写人生。
少怀壮志追赤帜,
老有作为树奇峰。
论文早识儒雅气,
把酒倍添豪放情。
平日谈笑我觉短,
此后求教谁应声?
仙翁远去精神在,
富平岂能忘汪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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