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子 綦江区高青九龙峡谷的青龙屋基、老房子两座老宅,住着徐家人,被称为“老屋基徐家”和“老房子徐家”。 上世纪六十年代,青龙屋基的徐良斌,长得高挑清秀,头脑灵活,意气风发,一点都不像乡下人。 他自诩风流,看不上媒婆提亲的一干庸脂俗粉。 他心仪的对象,是他小姨的邻居家的女儿肖月二。小姨家在贵州习水阑干滩边的伏龙庄附近。 肖月二在徐良斌眼中,肤白貌美气质佳,温柔贤惠有才华,挑花绣朵迷人眼,山歌一唱怒心花。 他俩同庚,隔山隔水,步行得走大半天。却因小姨之故,他俩自幼钟情,郎情妾意私定了终身: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 肖月二17岁那年,她父母要的彩礼,徐良斌一时筹措不及,而她哥哥肖大郎立等肖月二的彩礼拿去娶媳妇,不然未婚妻立马另嫁他人;因那位未婚妻的哥哥若不立刻拿彩礼去未来老丈人家的话,那家定好的婚礼就要黄了。 这一家不赶一家的,真是要人老命! 肖月二的父母兄长以死相逼,肖月二不得不嫁到山外,换来彩礼娶回了嫂子。 徐良斌遭受打击,大病一场,木头人似的躺了半个月。 他自暴自弃,恨家里穷,恨自己无能。 老大不小了,家里给他说亲,无论贫富美丑,他一概拒绝,人人都说他死心眼。 时间一长,父母唠叨,舅舅小姨说教,叔叔婶婶啰嗦、兄弟姐妹嗡嗡嗡嗡,令他烦不胜烦。 徐良斌心灰意冷,很想一了百了,却又牵挂着心爱的肖月二。月二嫁了那个男人,一年一个,接二连三生了三四个娃。 徐良斌偷偷去见过几次,看着花朵儿般的心上人,五年不到就生了四个,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鲜活灵动。他心痛如铰,寝食难安。 住在青龙屋基,他感觉压抑,一心想着摆脱烦恼。 他自己筹钱,请左邻右舍帮忙,在青龙屋基岩下、离干洞子30米的大土筑了两间泥屋,盖上瓦片,有一天没一天地,自己跟自己过起了小日子。 徐良斌不再热心生产队里挣工分,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来钱,有钱才是大哥,无钱说啥都是白搭。 可是那个特殊年代,他只能偷偷摸摸扯广藤、挖药材、运干辣椒、叶子烟等山货,送去东溪、泥坝、李市等地转手打给贩子,或者自己坐火车去桐梓、遵义、贵阳等地销售。 那时候,川黔铁路刚开始运营载人列车(1965年),山里人连火车都没见过,徐良斌却开始来来回回贩卖农副产品,几年倒腾下来,居然小有成就。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徐良斌是本地第一个戴上手表的农民。 他在贵州省城百货大楼购买一套灰色中山服套装,戴上180元的国产上海牌机械手表,亮锃锃地,差点亮瞎了别人的眼睛。 他气宇轩昂的模样,也引来了某些人的嫉恨。 虽然他不偷不骗不抢,但还是以莫须有之罪,被逮去关了黑屋,没收了所有(特别是那块手表),还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当时公社管这档事儿的,是来自篆塘的霍大人(化名),外号“霍不仁”。其人中等身材,脸色黑黄,脾气暴躁,自诩公正廉明,铁面无私,实则一手遮天,心狠手辣。 嘴硬的徐良斌,硬是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反而破口大骂。 霍不仁气急攻心,咬牙切齿,狠命抽打,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眼看徐良斌只剩一口气,手下提醒霍不仁别整出人命来。 霍不仁找个民兵带口信给徐家人,叫他们带上钱粮来接人,说是徐良斌这几天的吃住费用。 三天后,赶高青场。霍不仁解下绳索,瞪着徐良斌:“去!搞快点,吃完早饭要游街!” 徐良斌满身血污,艰难走到供销社餐堂,费劲喝下半碗玉米粥。 不巧碰到他住在阑干滩的小姨夫妻俩来赶场。小姨见平日里爱干净特讲究的二姨侄,双目无神,蓬头垢面,比逃难灾民还不如,忍不住泪眼汪汪。 徐良斌恍恍惚惚,不知怎么就到他小姨家了。小姨给他请来赤脚医生缝针裹伤。 那些人真是下得手啊:徐良斌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多处溃烂、淤青、肿胀,双手手指多处骨折,肿得像两个馒头。 小姨哭了:“天!我的儿啊!十指连心哪痛不痛啊?他们打你,你服个软嘛,先认个错又不会死人,你说你傻不傻呀!你这牛脾气,早晚要遭他几爷子整死……” 徐良斌闭着眼,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只是静静躺着。 此时的高青场上,批斗的台子搭起来了。台子上方的横幅标语,挂得一丝不苟,台子两边的旗帜,在寒风中烈烈作响。 徐良斌的幺妹徐维学天一亮就从青龙屋基出发,到公社伙食团交了钱粮,有人指点她去榨油房接人。 废弃的榨油房黑不溜秋,霉味呛人,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房梁上挂着一根麻绳,麻绳上有暗黑的血迹,地上也有几滩早已凝固的黑色血液。 找遍榨油房里里外外,都不见她二哥徐良斌。不祥之感充斥着徐幺妹的大脑,她心慌意乱找到霍不仁。 霍不仁瞪着眼,张着嘴:“哦?没见人?叫他出去吃个饭,他敢不回来?这个徐良斌,胆大妄为,无法无天,怕是要造反哪?来人,快,给我去抓人!” 霍不仁惺惺作态,拿腔捏调叫民兵去了。 其实呢,他经人提醒,怕徐良斌死在自己手头,故意放水,眼睁睁看着徐良斌姨父把他背走了,估计此时早已走远。 徐幺妹找遍青龙场的卡卡角角,都不见二哥,打听了半天,也没熟人见过。二哥凭空消失,徐幺妹着急上火眼泪直流。 他们的母亲已去世多年,遇事常常找她小姨拿主意。她想,是不是二哥去了阑干滩小姨家? 等徐幺妹赶去,已是傍晚。她二哥徐良斌昏睡床上,蹙着眉头,发着高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徐幺妹记挂家里,陪了二哥一晚,次日一再叮嘱,等伤好了才回干洞子。 没过几天,趁他小姨去队里干活,徐良斌一撅一拐离开了小姨家。 他不知不觉就往仙凤峡谷走去,那里有他牵挂的人儿。 他远远望去,只见肖月二家人来人往。一位大娘告诉他:今天是月二第五个儿子的满月酒。 徐良斌满心苦涩,整个人如同泡进了黄连苦海:“罢了,有缘无分,缘尽情断,我徐良斌又何必呢?来生吧……” 他默默离开,捧着破碎的心,拖着伤痛的身,一步三回头,慢慢挪回干洞子。 因为他大嫂嫌青龙屋基山高路陡(干洞子上山去老宅的古道,有700多级石梯),在年前跟他共墙修了两三间土房,大哥大嫂侄子侄女跟他比邻而居。 徐幺妹跟他父亲仍然住在青龙屋基,见二哥回来,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她担忧不已,却无从劝解。 第二天,村里开会。徐幺妹下来看他:“二哥,上边来人了,叫你去说清楚就行了,这回不批斗,不游街。” 徐良斌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嗯,你先走,我就来。” 直到散会,徐幺妹也没见她二哥去会场。 村干部听说徐良斌遭打残了,见他没来开会,没过问,也没追究。 天快黑了,徐良斌家门窗紧闭。 他大哥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一脚踹开大门,见徐良斌吊在房梁上,早已气绝身亡。 大哥大惊失色,顾不上二弟,慌忙跑去老房子找他幺爷(叔叔)。 他幺爷嗓门奇大,双手做成喇叭状,扯着嗓子对青龙屋基高喊:“他大伯啊,快下来啊,快点啊,徐良斌吊死啦!” 他这几嗓子,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了,纷纷赶去干洞子。 徐父有些耳背:“要死啦?哪个要死了啊?妈的,要死,好死不如赖活!” 徐父满心疑惑,忍不住抱怨:“哪个要死哦?非要老子下趟干洞子,麻烦!” 徐父刚到,徐幺妹也从地里赶来。 天已黑了。 黑咕隆咚的屋子,但见徐良斌垂着头,身子吊在房梁上晃来晃去,两腿离地绞在一起。 徐幺妹汗毛倒竖,魂飞魄散,吓得说不话来! 徐父没细看,冲着徐良斌发脾气:“黑灯瞎火的,龟儿子要死,要死!你吃多了唛?咹?!” 徐幺妹浑身颤栗,紧紧抱住父亲,语无伦次:“伯伯,他吊死了,二哥吊死了,他是吊死了,他不是要死了,他是死了!” 隔壁徐老大端来豆大的煤油灯,徐父定睛细看,他的老二娃双眼圆睁,吐着长长的舌头。 徐父勃然大怒,几大巴掌煽过去:“混账东西!老子都还没活够,你倒嫌命长!老子打你,打你,打你……” 徐幺妹放声大哭:“二哥他死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呜呜呜……” 白发人送黑发人,徐父伤心欲绝:“老二娃满身的伤,死得不明不白,老天爷啊,我徐老汉找谁申冤去啊……”  图片是“新田湾徐家”旧居。 后记: 事情已过49年,斯人已逝,徒留伤悲。 主角徐良斌,是笔者简子的二舅舅,讲述者徐幺妹是简子的小姨徐维学。文中耳朵有点背,把“吊死”说成“要死”的徐老汉,是简子的外公徐海城。 二舅舅死后,隔壁大舅妈害怕,要求外公和小姨搬离青龙屋基,下山来干洞子,跟他们同吃同住,不再分家。 人们说起他们家,就说是“干洞子徐家”。 没多久,大舅妈觉得“干洞子徐家”挺不中听,也不吉利,于是就到一里外的猪槽堂对河岸边另筑房子居住。新居地名新田湾,人们一提起来,就说“新田湾徐家”。  (图为九龙溪,左岸现在是猪槽堂刘家,右岸边是新田湾徐家。) 作者简介:简子(原名简映竹,简贵莲)生于綦江区高青九龙峡,綦江区非遗“简氏剪纸”传承人,綦江区老字号“简子布艺”创始人,一个爱剪纸、爱布艺、爱古琴,爱讲故事的山里人。 《僰俗》征稿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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