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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崃山遗事——之三十四

 僰俗 2020-09-18

周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一辈子活得也太憋屈了,既然老天要惩罚,降下了这么多冤孽来惩罚她,连这亲生的儿子都是老天爷降下来惩罚她的,就让他打吧,干脆让他打死了算了。她闭上眼睛,眼内包满了眼睛水。

终于,“哐”的一声爆发了。樊左一把将张顺放在桌上的饭篮子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吼,往门上狠狠踢了一脚,扭头往门外狂奔而去。

周菌睁开眼看,已经看不到影子,只听到儿子跑远的声音。

樊左这一跑,就晚饭也没回来吃。周菌端张板凳,靠在门边,病殃殃地等儿子回来。她相信儿子熄气了,是会回来的。那知天都黑尽了,周菌眼珠子都盼痛了,也没看见樊左回来的影子。

这一夜周菌是坐着熬到天亮的,上半夜想着下半夜儿子会回来,下半夜想着天亮前一定会回来。结果直到天亮,儿子也没回来。白天周菌又继续幻想继续熬,可一天过去了,天又黑了,还是不见樊左的踪影。

傍晚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飞飞儿雨,云层浓得像墨,一砣一砣的,压得很低,像是要下大。

周菌心头有些发慌,心想樊左到底会跑到哪儿去。她想像着儿子在外面的各种可能,不知儿子躲在哪个旮旮角角,独自生闷气。

她知道樊左绝不会去找同学,也不会找街上那些娃儿。这娃儿长大后,心性越发独立,很内向,比同龄的娃儿显得更成熟些,是绝不会去跟那些娃儿吐露心头的事情的。

她想起当初她像樊左这么大被樊荣成逼婚,无奈无助自个儿躲到河边喝闹药(49)的情景。她明白樊左心头那种无法排解的苦痛。

周菌打起电筒,沿倒河边,挨倒挨倒地看,边找边喊。

从上场口河边找到下场口河边,每丛竹林和河湾湾都找遍了,哪有樊左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终于滴答滴答,周菌不仅鞋打湿了,裤脚也被打得焦湿。她只得回家去一趟,一则回去拿把伞,二则心头也希翼看见樊左回去了。

哪晓得回家仍然不见樊左回来。周菌的心真是有点凉了。虽然她知道娃儿这犟脾气,心头有根筋,没调顺就永远拉不转。

可她还是感觉好悲凉。她好像看见樊左就站在远处黑蛆蛆(50)的坡上,狠狠地就瞪着她,就是不回来,就是不让她看见。

她下意识地向黑夜雨声中的远山坡上盯,可黑蛆妈恐的夜,哪里盯得倒。周菌换了双统靴,拿了撑花(51)和电筒,就往场镇背后山坡上爬。她想,樊左肯定不会走远,一定就在坡上哪点坐起的。

她爬呀爬呀,久旱的山坡被雨淋了,格外的滑,她不由得摔了几个扑爬(52),电筒不知滚到哪儿去了,撑花也摔烂了,屁股、手倒拐(53)在地上支了几倒,被雨一淋,脸上身上都花脸扮湿的。

周菌却感觉不到痛,雨叭叭叭叭地打在包谷林和自个儿脸上,耳朵里面尽是雨的声音。雨声中周菌好象听到樊左的声音,就在山坡高处,头顶不远。她侧着耳朵听,那声音越听越有。

于是周菌循着那似有似无的声音,亡了命地往山上爬。黑夜中也不知爬了多久,猛然看见头上黯淡的天幕上现出一座黑压压山崖的剪影,周菌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到感应峰来了。这山上的雨更大,风也呼呼地刮。

周菌抹抹眼帘上的水,把湿透了的头发从额头上挠开。她好象看见崖顶恍恍惚惚有个黑影,就站在崖顶边边,边摇边在向崖下吼,分明就是樊左。周菌朝着那黑影喊:樊左!樊左!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是那么的小,连周菌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周菌疯狂地往崖顶上爬,早已不管全身的泥水。

沿着陡陡之字拐,手脚并用爬到崖顶,齐人高都是茅草,早前那人影不知哪儿去了。

周菌在茅草丛中喊着樊左的名字,搜寻一番,终究没见樊左。她跌跌撞撞,绝望地跪在崖边,朝着天空声音嘶哑地边哭边喊:“儿啊,儿啊,你到是现现身嘛!

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不要这样让我担惊受怕嘛!你要真一锤把我打死了,我也不受这个罪了!都怪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辈子都欠你的!可你不要这样让妈为你担心睡不着觉啊!儿啊,儿啊,你要怎样折磨我才是个尽头啊!”喊声夹着风雨声撞到对面山上,又反射回来,嗡嗡嗡嗡的。

那周菌就这样爬在感应峰崖上,呼天抢地地哭,撕心裂肺地喊。脸上泪水雨水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也不知喊了多久,喊着喊着,对面荡回的回声中竟然传回了歌声,那声音苍凉而悠长,先是模模糊糊,慢慢的越来越清晰,在漆黑的山谷中来回激荡。

“娘山喊儿啊哭兮兮,

风薅薅的迈雨也兮兮

山要是有灵啊山感应,

儿要是有灵啊魂也知。”

过一会儿又接着唱:

“儿山喊娘啊雷翻翻,

喊天喊地啊喊遍那个山,

山要是有灵啊山感应,

娘要是有灵啊魂也知。”

接着又唱:

“喊那个灵啊喊那个山,

喊破那个喉咙喊破天,

有缘隔山有感应,

无缘对面如隔山。

山要有灵噻娘用尽了心,

儿要有灵噻会吱那个声,

喊遍那个山啊喊遍那个山,

遍山那个灵啊感应那个身……”

周菌听着听着,竟听得如痴如醉。这时雨也小了,风也收了些。隔着山崖,她隐隐约约看见崖下有个人影子,听声音是那个黄大仙的声音,也不知她半夜三更的怎会出现在感应峰。不过经黄大仙这一唱,周菌心灵清醒了许多。

听黄大仙这唱的,可能她还真看见樊左到这感应峰上来过,刚才自己看见崖顶的那个身影莫非还真是儿子?

她急忙往峰下爬,想找到黄大仙问。下得崖来,却只听得黄大仙的声音在前面依呀呜的,不见这大仙的人影。

周菌只得循着黄大仙沧桑的歌声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从山上的草笼笼,追过滑遛遛的田坎小路,一直追到快到僰溪边的青石板路,黄大仙的声音始终就在前面,但周菌就是追不到。

奇怪的是,上了青石板路不久,就没听见黄大仙的声音了。周菌喊了几声:“大仙!大仙!”没得回应,只得拖着疲累的身体,慢慢往家里走。

也算是灵异,这一夜的奔忙,竟好像真的感动了神。当周菌回到家,远远的,竟看见樊左就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她。

她跑过去,抱着儿子就痛哭起来,边哭边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樊左也抱着周菌的肩膀一阵大哭,说:“妈妈原谅我,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有病,我有病。”

周菌连忙安慰儿子:“儿子,你别乱说,你哪来的病?你没病!”樊左说:“我知道我有病。我去看了医生,医生也说是病。医生说,我这病,是专门对亲人才发的病。”

周菌这才知道,樊左离家的这一天半,竟然自个儿去江津找医生去了。她牵起樊左的手,深情地说:“左儿,你别着急,也别信医生乱谈,就算有病,妈也给你医得好的。妈什么苦都吃过,妈一定给你把医好。

你一定要听妈的话,想发气就发出来,只是不要乱跑,不要离家。你离了家,妈很伤心。妈明天带你去重庆大医院,找个好医生给你看看,一定会医好的。”

第二天,周菌带着儿子,专门去重庆大坪医院看病。她本想给诗小尘打个电话,但一想,又觉得不能让诗小尘知道樊左这病的事情,也不想让樊左在更多的人面前难堪。她拉着樊左,挂了心理科的专家号。

看看还要排一会儿轮子,她跟樊左说她渴,叫樊左去医院大门口买瓶矿泉水。等樊左一出去,周菌就遛进医生办公室,给医生说了些什么。刚一出来回到轮子,樊左买矿泉水回来了。

轮到樊左进去的时候,那医生询问了樊左的情况,对周菌和樊左说:“这小伙子没病呀,属于青春期的正常心理。

小伙子,平时多给妈妈交流,不要让性格那么孤癖,你就不会那么容易发脾气了。”周菌连声道了谢,拉着樊左出了医院。回来的路上,周菌再三对儿子说:“樊左,你要把妈当做你的朋友,有什么心事不要自个儿捂着,必须给我说。

这世上,妈妈是你最亲的亲人,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知道么?”樊左答应了,自去上学准备毕业考试,然后选个好单位打工。

送了樊左去学校,周菌偷偷捂着被子哭了一通。她相信樊左找的那个医生说得不错,因为反封就是樊左的印证。这是面对至亲才发的病。人越亲,越受伤。

越亲的人,受伤越深。作为亲人,要么你拒绝成为亲人,要么你只有承受至亲之痛。

周菌搽干眼泪,抹了些粉,遮盖了熊猫眼圈,微笑着去上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作者简介辜世伟,别名孤闻,号孤子,重庆江津人。喜百科,爱文旅,好结友。著有《智慧生物》《华夏人文经典传承》《孤子对话录》等文。发有《器经》等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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