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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文学家园】隆重推荐王跃进 《优秀作品专辑》2019062705

 神州家园文学会 2020-09-18




会长:王世春   总编:卢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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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迷途知返              

 

多像一块烧透了的铁掉进冰窟窿里,崔春家人的感觉极不好受。罗氏傲慢的举止一扫而光,好几天深居简出,生怕有人戳她鼻梁骨。眼看年关一天天逼近,她不得不上街买些东西,一路怯生生看人,忌讳人家询问:罗大姐,崔春结婚了,你也松口气儿了。年轻老太婆啦,好有福气哟!没想到几天前最想听的话,刹那间化成了噩梦,连想都不敢想。吐出去的口水舔回去啥滋味?她心领神会。几十年来,在这穷得偷狗卖的地方,她咽下太多的苦水,精神险些崩溃,渴盼有朝一日,将肚里的苦水吐个痛痛快快,学着别人挺起胸膛说说话。机会还真的来了,崔春十来岁就水光灵秀的。母亲的身子轻快了许多,像发出庄严宣告似的,转弯抹角透出口气:你们可别再狗眼看人低,行不行看后人。我崔春美貌如仙,找了个女婿有权有势,家财万贯。年前喜事一办,老娘享着清福时,不眼红死你们几个才怪呢!

诚然,在她三个儿女中,崔春最给父母长脸。老二女性,又矮又丑;老三为男,取了父母缺点,面色黢黑,小时被蛇咬受惊,看人愣眉吊眼。崔春一天天长大,母亲的心随之多了些慰藉。女人嘛,姿色是最大的本钱,人家杨贵妃攀上唐玄宗凭啥?男人啥东西?说穿了就图那口儿。女人的魅力就在于牵着男人鼻子走。当妈的这样想,从小也是这样影响女儿的。崔春心领神会,十八年来,她成了母亲生命中一道靓丽的风景。母亲悠闲时习惯凝视崔春的照片,痴痴欣赏,窈窕的身材、细嫩乖巧的脸蛋、日渐膨胀魅惑的胸脯……咀嚼着生儿育女的味道,皱纹间深黯的沟壑里泛出了愉悦的光亮……

可是,她害怕回到眼前,感到自己的老脸已经撕破,扯天扯地流着血水。因而场上绝不是久留之地。来到店里,东西只管往袋里塞,付钱时抓过找补,匆匆离去。

一辆双排座小货车暮色中爬行在乡村盘山公路。回到梦寐以求的闺室,崔春紧绷的身心突然释放,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眼泪一直伴着委屈的哭泣。母亲吆喝着弟妹走远,绕房前屋后远照,回来压低嗓门问寒问暖。崔春仰卧床头,厚厚的被褥沉重起伏,圆圆的脸蛋在昏黄的油灯下像张白纸,眼神没有一丝光亮,偶尔艰难掀动着,透出怜人的惊恐和不安。活如遭了劫难的孩子终于逃生,情不自禁颤栗在惊涛骇浪的噩梦。

崔春精明开朗,平素遇事也想得开;但毕竟打击从未经历,切肤之痛刻骨铭心。也许常人不可理会,她的痛来自身体、来自内心。

童年的崔春简直就是一只快乐的小燕子。父亲铁路上工作,除了出力流汗就是想家。自己只管填饱肚皮,所有的钱一分不少兑回,包括单位配的糕点衣物。院里人根据他回家时的模样——肩上扛把雨伞,前后撬满沉甸甸的包裹,取了个“背包老伞”的绰号。崔春在班里孩子中优越感重,加之人出落得非同一般,讨人喜欢,哪怕学习成绩并不好。考试似乎对她没用。初中没考上,崔春哭鼻子,“春儿,哭啥哭?没出息。妈保证你九月一号上学就是了!”母亲的话让女儿吃了定心丸。她大集体除草收工,锄头一放,梳洗得光光生生,晚上春风满面往校长寝室走了一趟。崔春开学同样读书,且坐在重点班的前排,把一枪一炮打江山的同学眼都吓大了,让院里偷欢喜的邻里仇家弄得莫名其堂。女声长了小耳朵,知道崔春开后门来的,暗地里瘪嘴瞧不起她。牛屎花是她公开的敌人,一张大嘴好像是因冲着她习以为常噘着。然她正好做了崔春反衬,一个越长越漂亮,貌若天仙;一个越长越难看,人称丑八怪。男生们待人表面化,言谈扯淡将牛屎花搭来搭去,却无论如何把崔春留给自己。崔春人气旺,脸上常挂光荣的笑,从不寂寞。考试答不上题,男生送来答案。打扫清洁不必动手,自有男生挺身而出代劳,挣表现全然不拍脏臭。书柜里的秘密更多,她时时收到明信片、笔记本之类的纪念品,其中不免写上“爱”呀“情”呀肉麻的字样。崔春见惯不惊,好奇之后,记起妈妈的话来——有人爱多好,埋头对着随身圆镜摆弄刘海自我欣赏;脸蛋像戏娃子楚楚动人,眼睛像明星熠熠闪光……接连在心里喃喃欢呼——春儿,天生的美人胚子,但愿您永远美丽。

初二下期,男生们青春的躁动大为收敛,打消了许多对女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精力转入升学的拼杀。追随者所剩无几,崔春意识到美女也有寂寞的时候,眯缝着眼坐在教室,看见雪白的壁头就不舒服,简直是冰天雪地。怕老师发现,她装模作样,心却飞到天南海北。提问问牛答马,老师气的要命,暗示她是“塑料花”、“死模特”。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崔春一咬牙永别学校,闯世界去了——搭上列车进了深圳一家电子厂,吃住包干,月薪一近千,加班费、奖金另外。春节回家,从头到脚一副时尚打扮,吓坏了班里所有的女生。男生更是退避三舍,连成绩最好的班长见了也不敢抬头。伤心不过牛屎花,躲进厕所哭了,后悔鼠目寸光,得罪崔春;要不,也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点光。她活如在茫茫沙海中发现绿洲,叹息美貌对于女人竟是如此重要,要不是顾及面子放不下,她会年后辍学,顶住父母的干涉,随了崔春远走高飞,早早打下自己一片天地,风风光光做女人。

崔春当年支配小男生的能力,在厂子里备受关注,领导美其名曰“组织能力”,大加赞赏。在一线干了一周就被提拔,之后,不到两月,又由领班升到质检科。好不荣耀,一时间“厂花”桂冠落在头上,所到之处,远远近近,不乏帅哥驻足凝望。远在天边的母亲为她兴奋落泪,人前人后老是一副笑脸,像肚里填满了蜂蜜一样甜美。同伴眼羡她,怨爹妈没能给自己一个俏模样,满含妒意的几个女子不得不把恨压在心底,挤出逢迎讨好的笑来。崔春似乎生来就适宜当个社会人,处事待人不善鸡肠小肚,只觉成人世界远比学校精彩。想想从前,她顿生怨恨。那儿怀才不遇,像自己这等美女居然明珠暗投倍受歧视!现在真好,有丰厚的工资收入打扮,化妆品档次越来越高,身上服装新潮入时;多像一只粉蝶自由飞舞在满是蜜蜂的花丛。一个阳春三月的日子,在公园深处的花木中,崔春心满意足,青春绮丽多姿的梦注进沁人的甘甜。那是见到厂长舅儿子万鑫的时候。质检科科长受人之托牵线搭桥,挑了厂花效忠主人。崔春大有锦上添花之感,几天几夜心潮澎湃,好似十多年所有的梦旦夕化为现实;又好似一切犹如一轮朝阳冉冉东升,光芒万丈,美轮美奂,她正沐着金辉舒展臂膀拥抱未来。万鑫好像并不来自这个世界,只是从她想象的境地里盛大出场。棕色浓发高耸如山,银色西装、喇叭裤、甩尖皮鞋,白净的长脸上闪烁热力喷薄的眼睛。首次相面,一见钟情,激情似火,抓过女人畏缩的手送往嘴边热吻。崔春傻了眼,心跳砰砰作响。晚上他相约夜宵,她犯愁了,闪电式的恋爱,怕来得快去得也快。

“妈,万鑫火燎火急,我该咋办?”她及时请教。

“春儿,多好的事!人家一表人才,有权有势,攀上这样的人户,都是你前世积德换来的姻缘。机会难找,千万莫放过哈。”电话里,母亲毫不迟疑地下了圣旨。

在憧憬和热望的驱使下,崔春初恋的胆怯仓皇退却。甘当乖娃儿的她,母亲的话就是真理,男人有啥了不起?别看不可一世,其实在女人面前,十之有九都是他妈些可怜虫。母亲的言传身教,立时萌生她一种无与伦比的征服感,涌来一股战无不胜的气概。霎时,她闪了闪眼,万鑫果然一下变成小男生样儿。她轻蔑地撇着嘴,举臂看了手表,重重透口气,径直赴约去了。

下班铃声响,崔春快步如飞出了车间,穿过长长的林荫,停留在厂部办公大楼前张望。一辆乌黑的轿车进入视野,窗玻璃打开,万鑫打着口哨,向她飞吻示意。崔春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烧得脸红心跳,勾着头直奔而去。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飞也似的穿行在大街小巷。她在缤纷的灯火里眼花缭乱,一片茫然。进城大半年来,夜里陪男人玩到底是第一次。他是啥样人?随他去哪儿?她一切都没个数。“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能突破底线。男人很贱,得到了就不珍惜,女人一定不能轻易交出身子。”母亲的话及时响在耳边,她眉头扬了扬,像信徒得到护身符似的,驱散了心中的云雾,眼前格外的清晰。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飞一会儿,她看到了霓红灯闪光中的“怡然居”,欣然听见邓丽君靡靡之音“美酒加咖啡”。掀开偌大的深红布帘,她迟疑了片刻,腿脚一阵沉重。沐着神秘的灯光,吸着浓浓的香水味,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摇摆旋转。那情景,她只在电视上见过,感觉挺肉麻挺刺激。她有些怕意却又新奇神往,身子鬼使神差往里飞。万鑫的手很轻很柔,让她无法拒绝。先是心慌意乱跟着拽,慢慢地,快意接踵而至,特别是万鑫搂着轻摇慢摆的感觉。一个小时过去,音乐的节奏感让她特别轻松,如诉如泣的歌唱给了她爱的启迪,领略着异性的魅力、情感的美妙、青春的神迷。不知不觉中,她的身体注满温馨,并激烈涌动,燃烧着少女特有的羞怯,代之以极其鲜美的自我感受——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爱么?它本美好,但十多年来,我何苦死死糟蹋了它?摆脱不了少女的莫名其妙,独自苦苦咀嚼品尝。她不容细想,只管一往无前直奔,追逐分享眼下无限的热力和甜蜜。退出舞厅,崔春沉醉柔绵的身子扎进万鑫怀里,目眩神迷,情不自已迎合狂吻。在男人捏搓抚弄下的乳房,电流般传递着初涉爱河的少女欲死欲生的澎湃情怀。

“不行,你不能这样。”她护卫贞洁的本能苏醒了,吃力攥著一双肆虐的手。

“哈哈,有什么不可?”他解脱裤带的手停下,“我爱你,定了讨你做老婆,这事迟早都一样呢!”

“真的?那……”

崔春奋力抗拒的手毫无力气软下,实在挣脱不了强大的诱惑,从多年为之誓死坚守的阵地上败下来,丢盔弃甲,乖乖缴械投降,一味在男人强壮的躯体下颤抖、呻吟……就这样结束了一个她曾感到无比骄傲的时代。

“亲爱的,我什么都给了你,今后得待我像老婆那样,做得到吗?”她对自己沉重的付出心有余悸。

“我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海沽石烂不变心!”余兴未消的他信誓旦旦。

古训道,女人赖以生存的资本是处女之身,并以此作为进入幸福之门的凭证。崔春做着美梦,企望坐等青春的回报。眼看狂热约会的时间一天天少了,她才着急起来。“春儿,你好傻哟,怎么见面就让男人占便宜?我担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呢!”母亲的警告如雷贯耳,她脸上的光彩不翼而飞,化妆时正对镜子不敢端详。整天上班操劳,还要百般取悦万鑫,巴不得把万鑫关进铁笼,以防被人夺走。经期临近,觉着身子异样头晕荡荡的,蛮不舒服,吓得直哭。遵照母亲指示,强烈要求见万鑫父母,讨个“生米煮成熟饭”的说法,既是当地有头脸的人,总得要个面子顾顾名声。可万鑫不同意,说两人耍朋友的事同父母无关。说完,眼里射出凶光。崔春心里股股寒气袭来,只好亮出底牌,拿怀孕相逼。万鑫脸上露出古怪恐怖的笑,半晌狠狠撂下一句话:“凭啥一定是我的?剁掉!不然……”崔春无奈,哀求科长媒人开恩。一边是饭碗,衣食之源,他惹不起;一边是受害的弱女子,怜悯之心人皆有之。科长同厂长夫人走得近,告诉了详情。夫人没听完,淡淡笑了,红唇一动,同意给五千元钱私了,美其名曰“青春损失费”。她不干,哭肿了眼,咬着牙说打官司。科长百般安慰,硬把钱塞进她的兜,嘴巴贴着耳朵道:“傻女子,拿了钱悄悄走人吧,打官司?你不想想,人地生疏,钱没几个,斗得过地头蛇?实话相告吧,他玩弄的女子多的是呢!”

2019

作者简介

作者王跃进,笔名涧石,西充县永清乡人,中学语文教师。创作风格清冽、触觉灵秀、思考理性、人物鲜活。作品散见《中华诗人》、《中国文学》、《文学艺术家》、《华文月刊》、《四川文艺》、《四川人文》、《课外阅读》、《风沙》、《嘉陵江》、《虹溪》等刊物及《壹品小筑》、《作家导报》、《读写时代》、北湖等网络文学。 2014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诗文集《多情的山路》,2016年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醒来》,2018年由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血性》。 




崔春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切肤之痛,且肚子里已播上“坏种子”——她这样称叫时,隐隐察觉身子不适,担心正加速膨胀,拳打脚踢般作孽。母亲电话里还在骂——骂她猪脑水,骂她不听老人言必定过荒年,自我作贱,毁了大好青春。崔春天真成性,快快乐乐长大,大凡小事母亲打点。她哭够了,恨就涌上心来——恨自己幼稚无知,恨万鑫歹毒无情;就是从来不恨母亲,以为若是听了母亲的,哪会有今儿的不幸。崔春由衷地铭记着母亲的许多事来——母亲是村里老孺皆知的“罗会说”,美丽而精明,吸引不少男人的眼睛打转。其中,好些光棍几十年没碰过女人,要求极低,在美妇人身边呆会儿也心满意足。他们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很是听话好使。她也能善待,挑粪、耕田、耙地,农活再苦,金牙玉口一张,个个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决不讨价还价,粗茶淡饭吃得津津有味。想当年,崔春听见母亲好些风言风语,人前抬不起头,也不敢对一年度探亲一次的父亲讲,像石头压在心里沉甸甸的。事到如今,崔春省事多了,她倒更加钦佩,自愧不如。母亲真行,轻松应对那么多男人,几十年魅力依旧,令他们五体投地效劳;可自己一遇男人就吃亏,什么都豁出去了。更惨的是肚子里的坏种子,不晓得以后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她越想越难过,拨通电话求救,准备好挨母亲的骂。出乎意外,母亲收敛了恶毒口气,像剜了自己身上的肉,要命地疼。

“春儿,听妈的,有啥大不了的?辞工吧,马上收拾回家。早点离开那个虎口狼窝。没啥了不起的?天下失身的女人多的是,摔一跤长一截。听话哈,妈想你。”

犹如死里逃生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崔春顷刻热泪狂飙,好不温暖。她买了当天最早的机票,一心尽快离开这人间地狱,头也不回,挺直腰肢走上飞向成都的客机。

刮宫引产的痛苦刀刀划破崔春先前做女人的梦想,血淋淋的事实诉说着变女人的异常艰难。小产补养的日子倍受煎熬,终日困在床上,浑身酸麻乏力,大碗小碗吃进,消化不良,饱嗝接连不断。阳春三月,外面世界多美,风儿多柔,可她没有资格分享,时而挪到墙根望窗兴叹,简直就是一只受伤的鸟,关在笼子里,坐日如年。孤寂无聊之极,昔日情景一幕幕闯进脑海,她立时打着寒噤。感激母亲懂她疼她,丢下活计伴她闲聊,说长道短,苦口婆心,以换取她的欢悦。渐渐地,她添了许多兴趣,偶尔脆着嗓门咧嘴笑笑。前天下午,她闷得发慌,母亲唯恐话不尽兴,冲口失言提到自己第一次。那个男人不是崔春她爸,而是个当兵的,见了佩戴帽徽领章的,穿一身制服周武正王,好不得了。当时人不醒世,啥事听媒人的,山高路远人家又热情,见面就在男方家过夜。半夜他来了,迷迷糊糊干了那事。呆了两天,他家穷得叮当响,他原是个莽兵。知道被骗,天没亮趁出门粪坑边方便的机会偷偷从后山溜了。崔春笑出声来,压着肚子差点断气。得益于母亲的开导,她内心的伤痛减轻了许多,说到不开心处,晓得自我保护,拿笑来冲淡。这样,一个月过去奇迹出现,崔春疗伤成效显著,眼圈的黑晕消失,眼睛释放清泽的光亮。肌肉恢复弹力细嫩润滑,身子骨力度大了,行走风度翩翩,一如既往。只是偶尔隐隐有些无意识的呆滞,心不在焉;但母亲明白——唉,托观音菩萨的福,要不了多长时间春儿就会完全康复,失去的青春自动回来。崔春开始出门散步,统一口径说厂子改品种放长假。问到男朋友,轻描淡写回应年龄还小,耍朋友影响工作,趁年轻多挣点钱。

油菜花开透田间地块、山花烂漫的日子,母亲陪同,崔春去了镇上。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母亲当然知道原因,满街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成双成对,甜蜜相依的一幕幕咋不令人心动?崔春怎不眼羡、心事重重?回来路上,母亲见缝插针,将肚里藏了许久的话道说了出来。

“春儿,妈给你相了个朋友,叫冯贵,人挺老实的。”

“慌啥嘛。”她表面愠怒着,实则兴奋,追问,“人帅不?”

“春儿,老毛病又翻啦?人才再帅吃不得。听妈的,你现在一定找个能过日子的男人。样子嘛,过得去就行了。”

“那也不能不看长相呀,”她有口无心,猛然浮现万鑫罪恶的脸孔,一阵恶心,“妈,你是为我好,这次我听你的!”

周末约会安排在茶坊。男方憨厚朴实,少言寡语,父母老实人,乐得合不拢嘴。崔春表情平淡,不时眼光收寻。问有何意见?抿嘴微摆着头。既是母亲早考虑好了,她还能说啥呢,只觉着男子同母亲说的差不多。况且,自己一个失身的女人有多少选择的权力?成个家生儿育女就行了。双方开始往来,那男人的确一滴雨一点湿,偶尔背了人牵牵手,搂搂对象像做小偷,左顾右盼,脸红筋涨。崔春其实乐得而为,暗暗告诫自己,非到结婚办手续,决不让对方碰一下敏感部位。就这样,不到两个月时光,男方耐不起了,择了个黄道吉日,婚礼在冯家大院拉开了帷幕。崔春,一个心酸不凡的女子,在激越的锣鼓声中,终于牵手走进了新婚天地。


婚礼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和折腾——九十年代的农村更是如此。送一、二十元的礼物,大酒大菜吃上几天。礼节十分繁琐,请客、备酒席、打制家具“三转一响、购婚服、布置洞房,冯家跑断腿,耗干了积蓄,欠一屁股债。新婚之夜是冯贵的神往。崔春哑巴吃汤丸心里有数:终身大事不得糊涂,到时一定让他心醉神迷,给自己留下处女的完美印象。旷日持久的结婚过程,新郎官跑酸了腿,喊哑了嘴,精疲力竭。五月天气已热,冯贵浑身大汗,送别来宾已是晚上十一、二点,这才进了洞房。可他望着眼前的娇妻,顾不上洗澡漱口,身子晃了晃,跌到床上,搂了崔春兴奋一阵子;接着直打呵欠,力不从心,腰肢关节隐隐作疼,极度疲乏之中,懒懒垮垮完了事。崔春娇嗔道:“起初好痛,你偏要;现人家安逸,你又没法了。”冯贵有气无力哼了哼,魂归梦里。崔春冲着撇了嘴,负气转身以背相对。可她心里格外轻松安然,静静地分享深藏的焦虑彻底消释的痛快。稍一闭眼,一种成就感潮水般涌来,远远胜过当初为所欲为指使小男生冲锋陷阵的骄傲自豪。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遐想毫无顾忌地驰骋。冯贵的鼾声越来越浓,她听来实在舒服——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

新婚的热乎迅速冷却下来,杂乱一团的事从脑海退却;闲着的空间多了,现实中源源不断地填充进许多东西。冯贵有时间走进朋友,除了大家羡慕老婆的貌美,还听到些难得的肺腑之言,意思是崔春那样漂亮,落到你冯贵手里大打折扣。其中必有原因,沿海那样开放,他冯贵必定摊到二手货了。冯贵似乎茅塞顿开,暗自后悔新婚之夜的粗疏。但他迅即得到慰籍:管他妈的,真不真无所谓。世间上的事只图得到一头,有得必有失,反正老子做梦也没想到讨那样的美人胚子。

蜜月度完,崔春去了广州郊外的建筑工地。冯贵所谓的管理工作,实际上是当修房子的监工。初夏的天气已够毒辣的,他必须马不停蹄地奔波,施工质量及人员安全不可丝毫怠慢。去年的教训惨重,一位湖南籍工人晚上违规操作摔死,查来查去,老板丢了叁拾万元赔偿。冯贵负有间接责任,受到警告处分,取消两季度奖金,好容易保住了饭碗。承蒙老板开恩,崔春的工作落实了,吃笔墨饭,负责工地验收沙石钢材,点点数记记账。年后,她肚子大了,回老家休养。不久,儿子呱呱下地,白白胖胖煞是喜人。小两口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取名大富,将来大富大贵。他们各自担当家庭不同的角色:冯贵在外工作卖力,升为项目经理,每月大叠大叠寄回钞票供养母子。崔春滋补有方,乳汁充沛,孩子乖巧也肯长,一个月体重净增好几斤。隔代哺养误后人,小两口决定自己带。农村老家与广州远隔千里,崔春母子奔波“两点一线“不辞辛苦。挣钱是头等大事,养家、买房购车、孩子大了读书,哪都离不开钱。夫妻生活就这么回事,就这么简单。崔春开朗大方,同三天不开久句腔的“闷肚子”公公婆婆凑不到一块儿,乡下女子大多愿生母相伴。

大富六岁那年,母亲患恶性胃癌,死在手术台。办完丧事,崔春失去心头支撑,倍感孤独,再以不愿呆乡下。眼看大幅上幼稚园,公公婆婆上年纪有病,父亲也即将退休养老;两口子合计,在县城阳光小区买下120平米楼房。几代人挤在一块儿,吵闹时有发生,谁也不示弱,火头上你死我活。崔春照看孩子读书,还要照料老人饮食起居,化解矛盾纠纷。肩上担子重压力大,情愿学校一年四季放假,她可以携了孩子远走高飞,眼不见心不烦。暑假临近开学,孩子高兴她却害怕,黄昏散步失魂落魄。冯贵电话里听了二老小报告,情绪一落千丈。他本来寡言少语,琐事搅和一起,成了乱钢丝一团,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夜里特别苦闷,睡不着就猛抽烟。白日实在憋不住,灌上斤把酒躺下打发时光。崔春偶尔来,不见想见,迫不及待亲热亲热。然很快进入常态,烦心事接二连三。他的脑袋装进铅似的沉,低头傻呆一会儿,撇下母子两,找事由走开,或是钻进办公室、转转工地。在这荒山野地,走无地方,玩无去处,崔春失落极了,芙蓉脸色没了。孩子整日哭哭嚷嚷,她实在呆不下去了,连忙打点行李,急匆匆往回赶。寂静燥热的山路上,她驼着沉重的行李,牵着孩子,汗水迷糊了眼睛,疲惫焦虑。来到尽头,她神经质地猛然回头,惶恐的目光无端收索,结果连个鬼影也没有。大富闪着惊慌的大眼,冲着崔春屁股拳打脚踢,吼叫着尽快逃离绝境。她收回神,脚步踉跄着挪动,埋怨自己命苦,嫁个男人橡木桩桩,以至于落到今天悲惨的地步。

夫妻隔膜与日俱增,但貌合神离的迷茫状态并不意味婚姻的终结。

又一个流火的暑假,母子两踏上去广州的旅程。夫妻半年没见,好似过了半个世纪。冯贵口口声声忙,难得有个问候。她何其孤独心酸,闲时空虚难耐,只想有人陪着聊天散心。坐下眼前影子乱窜人在吼叫,没完没了的幻觉。接下来就是等待瞌睡神到来;但办不到,不时叹气,呆滞地望着窗外,任凭街上车辆行人的噪音折磨,直到腿脚发颤。倒在沙发上,周身瘫软乏力。打开电视连续剧,什么也看不进,屏幕白茫茫一片……学校发了通知书,母子两刻不容缓出发。崔春心中装了许多开心事,思绪随着滚滚车轮飞翔。透过火车窗口一掠而过的万千景象,她浑身激流涌动,那是想象中依着丈夫肩头的温暖、坚实。她仿佛听到孩子海边游玩发出狂涛般的呐喊,海滩上奔走跳跃,有如猿猴般敏捷。

距离产生美,久别胜新婚。崔春像冲出笼子的鸟儿回归山林,尽心地吮吸清新的气息,痛快释放体内长久淤积的晦气。家庭生活原是如此的甜蜜安静,她仿佛第一次体味婚姻的趣味,把从前的辛酸归咎到两地分居:对工棚内亲亲热热的夫妻们羡慕到嫉妒。明天出行,一家人商定好,请了假带孩子去海滨风景区,领导们腾出辆公车使用。然而,下午三点二十分,他们的计划彻底破灭。似乎灾祸专冲着他们捉弄,西兰路二号隧道塌方,十多名工人被困。上级命令全力抢救,将损失降到最低,工作组连夜进驻展开调查,冯贵是绝对不能离开了。大富沮丧极了,终于睡去,眼里噙着泪花。崔春刚松口气,进卫生间冲凉。茶几上手机响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只管痛痛快快洗去浑身汗渍和失意。她披了浴巾抓过手机,公公打来的,说话咋呼断断续续——父亲突发脑溢血住进医院!祸不单行,十万火急,必须马上赶回。崔春头上脊背不住冒汗,泪如泉涌,哭哭涕涕拨打电话。冯贵派办公室小李星夜护送,他稍后回来。老人家保住了性命,但人事不省,屎尿在床。崔春肩头多了副担子,嗅着满屋臭气,搬动老人死尸般沉重的身体,擦拭洗刷完毕,骨头都快散架了。几个趔趄,倒在沙发喘气。稍稍匀净些,坐不住了,公公婆婆、孩子那边嚷着,吃喝拉撒的事等着呢。麻烦事牢牢捆绑崔春,身子像压在大山之下窒息要命。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小李回家探亲,受冯贵拜托看望,一并带些衣物。小李帅气诚实,年龄比崔春小不了多少。单位那边,上下级关系,兄弟相称;这边老乡,叫崔春嫂子,彼此走得近,年头岁末你来我往,进门如同入了自家。吃喝说笑随便,困了身子一倒,床上、沙发都行。小李即将返回单位,办完事回城约见崔春。满屋狼藉,崔春怕丢面子,约定茶房见。小李极富人情味,哪像老公木讷——像人家借了他米还谷子,再好的话经他口比狗粪还臭。她很激动,春光重又回归脸上,笑意比蜜还甜盛满了酒窝。闲聊够尽兴的,崔春情不自禁,两眼波光粼粼,内心曾经紧锁的大门彻底敞开。她给小李献上小帅哥的头衔,眼神痴痴,递过削皮水果表达爱意。晚宴安排在“情深深雨朦朦”情侣小吃店,“心相印”雅座映在一派紫红色神秘灯光中,一对男女激情的火焰在美酒催化下升腾起来。

“来,先敬一杯。弟娃既是关心嫂子,口口声声嫂子好,那总该给嫂子说实话了。”她眼里闪动的波光突然凝聚。

“嫂子问的事,”小李脖子一仰干杯,底儿朝天,“只要我知道,瞒嫂子天打雷劈!”

“前次我在冯贵床上发现几根长发,屋子感觉有些女人味儿,我怀疑她有情妇……”

“这……”小李稍作停顿,神色大变,好在从她眼里得到勇气和鼓舞,“不满嫂子说,都一年多了,就是对面那个胡妍,仓库管理员,挺妖艳的……嫂子千万冷静哈。”

“来,喝一杯,感谢弟娃!”崔春酒量更大了,举杯一饮而尽,“其实我们婚姻早凑合着,他早晚会有女人的。”

“怪不得,你们结婚后,我同冯哥喝酒,他说,”小李盯着崔春略有顾虑,但终于脱口而出,“他说他找了只破鞋穿,我说嫂子精明又漂亮,你咋糟蹋她?”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以前的事他也许晓得了。”她深深呼出口气,“好啦,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弟娃今晚住我朋友的旅社,安静卫生。走吧,嫂子送你。”

崔春醉呼呼从吧台上取了钥匙,领了小李上楼。一前一后,一米距离,鞋子敲打木楼板,一重一轻。开了门,拔亮灯,她闪身让小李先进。门咔嚓关上,小李瞟了瞟屋子,会意地点点头。刹那间,他的身子被紧紧搂住。崔春扑上前去,双手拥抱小李,狂吻着他的颈脖嘴脸,喷出火辣辣的气息,发出紧张撩人的娇喘。

“嫂子,你这是……”小李转身往外推着她的手,“冯贵是我哥,朋友之妻不可欺呀。”

“弟娃,啥子哥呀弟的,”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抬头媚眼迷离,喃喃道,“弟娃,两个人的事,你我不说,天晓得。弟娃,我好爱你哟,我都好久没有开心了。来,就这一回,嫂子哪敢贪心。”

小李被崔春猛烈的欲火烧得精光,手不再拒绝,反推为抱,二人干柴烈火般胶着疯狂,巴不得把对方融进血液。小李呼地抱崔春上床,迫不及待解脱衣裙,从上到下吻舔抚弄。她嘤嘤叫床,呼唤内心不可抑制的澎湃。荷尔蒙迅即沸腾,一同炙烤着颤栗的肉体,将他们一起推向高山之巅。伦理压抑被击碎的男女,生理的能量无疑会火山喷发般惊人释放。夜色对他们美好而依赖。他们拥有取之不竭的新鲜与活力,一次又一次在浪峰上唏嘘销魂,酣畅淋漓地分享起落跌宕的刺激和痛快。

崔春是一个性格鲜明的女人。“一夜情”三个字她不懂,无意识地作为。别的女人凡事认命,忍气吞声苦熬,结果变成僵尸一根,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可她就是与众不同,一旦负荷大了,非甩掉些不可,不为日后着想,只求身心好受——谁规定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就是让他戴绿帽子,朋友给带上更热火。他们两说到做到,以后看似依旧,嫂子还是嫂子,弟娃还是弟娃,谁吃了饭傻琢磨?当然事情没完。要不了多久进入潜意识,掺和着亲情友情发酵出诸多微妙成分,让双方难舍难分,又同时不失含蓄雅致,装饰出耳目一新的人际关系;因而显得无比丰富精彩,无可挑剔。崔春、小李聚会更多了,隐情撂在心底,心知肚明,你知我知,定格在那种状态,不复触动。不求发展只求品味,安全又神妙,何乐而不为?他们无论同处一室,或是一同外出,谁也没想到邪呼的地方,那夜的关系真的画上句号。总之,他们共同的理解是,情感的事,多些回味更好。

植物人样的父亲终于走了,崔春本该轻松些;但她仿佛紧张多了。街上路旁不免突现熟悉的脸孔,正欲张口喊叫,才明白啥也没有,庚即吸了口冷气。他说不出到底怎么了,问医生没个所以然。中秋节举家团圆,她特别希望卧室电话响起,无意识徘徊着,瞟了不知多少回。她想骂冯贵猪狗不如,心里没老婆,总该有老爹老妈还有儿子嘛。看着电话,一股无名之火直冲脑门,她恨透了那个叫胡妍的鬼妖精,嘴里臭骂道:“哼,丑八怪,卖没个卖相,还打老娘的主意!”也算出了口气吧,脸上浮出自嘲的神色。她一向轻视冯贵,姿色魅力尚且征服帅哥,你冯贵端了金饭碗讨口,不怕折损了我?好啊,你做得出初一,我就做得出初二,看你绿帽子带在头上是啥滋味。客厅里大富嚷叫肚子饿,崔春好似从泥沼里拔出一条腿来,正要上岸,却又被拖了回去。她心不在焉,一边煮饭,脑海里闯进小李高大的酮体,甜甜的滋味潮水般涌来,脸庞终于爬上欣慰的笑。

六月的天气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才哗啦啦倾泻而下,一会儿又彩虹兀立、晴空万里。夫妻生活也一样,感情的微妙是很难把握的。崔春正醋味加苦味发作时,冯贵的捷报频频传回,单位嘉奖,薪水猛涨。另外,私下同老总合资经营的“自留地”利润分红三十万。崔春像晒蔫的花朵得了阳光雨露的沐浴,重又展现绰约的风姿。千里迢迢赴广州订房,沉醉于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夜里有如度蜜月般的亲热。这期间,公公婆婆腿脚不灵,照看孩子叫苦连天,老抱怨儿媳天各一方,一年四季车来车去时间跑完。崔春却乐得而为,往来穿梭似的便当,她要用这种方式警示何琼,看吧,我们两口子亲密无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快快地远远地滚蛋吧!她大为进化,精明过人,对老公实施“饱餐”战略,争取离开前彻底掏空,使之看了女人就伤透脑筋。果然,这招还真灵验,何琼被征服了,望见崔春绕路而去,成天门窗紧闭,人花花也没了。赶走情敌,老公真正回到怀抱,崔春得意自己成功的经验:男人嘛,千万饿不得,你把它喂饱了,别的女人断乎粘不上边;所以说,男人在外偷腥,全是自家老婆的过错。

女人常犯的错误是自作聪明,难怪视之为头发长见识短。崔春的做法反倒促成冯贵、李琼走得更近,隐蔽更深。在神出鬼没的磨练中,冯贵本领大为提升,应付老婆可算是小菜一碟。他放下傲慢,转而五体投地待人。夫妻到了这一步,谁也大放宽心,神不知鬼不觉了。崔春没完没了奔波,风里来雨里去,皮肤明显粗糙。可日子并不充实,心儿不在肝儿上。冯贵的地下活动少了许多自由,熬了不少苦痛。事也蹊跷,大富所在学校一次突如其来的家长会改变了一切。

新汉县城开学前最紧张的地方是学校。城镇化运动开始后,乡下人铺天盖地涌进,为了孩子读书有个好环境,将来考上好大学;以后还要结婚,人家象眉象眼的姑娘哪肯嫁个乡巴佬呢?还有,孩子的孩子,子子孙孙的事情一并在内。所以,学校比政府关火,老师比谁都吃香。实验一小读书,至少惊动教育局领导,进高完中重点班只买县长以上官员的帐,其他人电话打烂,校长就是不接。遭殃的最终是学生,分数决定一切,考试是法宝,入校就被分成“三类九种”人。土改依财产划成分,学校分班则相反——普通班相当于富农,只有挨打受骂的命。懂事的家长多送点礼,或者可让孩子少受些委屈;否则,家长会上吃不完兜着走,班主任一言堂,胜过法官。一旦给孩子判了“死刑”,你当家长的同孩子一样倒霉,不但请吃送礼跑断脚杆;而且得赔罪,下气话说上几箩筐。崔春致力于情感建设却疏忽了大富的管教,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表现也不好。小五的人心就邪乎了,屁股上蛋黄没脱热衷谈情说爱,女声拿求爱信哭着鼻子向老师检举揭发。以前家长会公公婆婆参加,没办法,说啥也不懂。现在规定一律父母参加,否则孩子请出。身为人父的冯贵非出席家长会不可,接到通知犹如接到圣旨,两口子慌了手脚,连夜驾车赶回。一天一夜没合眼,进门一头栽倒床上死猪样呼呼大睡。冯贵自知会上没好果子吃,没脸面靠前,梭到最后一排角落坐下。当了三个小时的受气包,老父老母火上浇油大肆唠叨;他肚里像填满火药,随时都有爆炸危险。单位里他训别人,这儿是别人训他;而且臭老九训人是牛尾巴打人,皮肉不痛心头痛。人家孩子得表扬戴大红花,照巨幅彩照上宣传橱窗;自己呢……他盯了眼老婆心里就凉——唉,讨坏一个女人害了一代人。当初咋瞎了眼?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样子好看啥用?饿了能啃几口么?崔春一向鬼精灵,可眼下没精到点子上。偏偏凑近说长道短,奉劝马上给老师做工作,喝茅台酒,送千元大红包。冯贵的炸药桶点燃了,一把抓过崔春猛揍,骂道:“老子打死你个祸害,都是你连累了我,家不像家,娃儿没教个名堂。老子那么多钱都弄到哪去了?偷人赶汉么?”崔春呼喊救命,躺地泣不成声。冯贵死了心的,还要打。二老要死要活阻拦,声称:“要打打我们,都是我们的错,吃得做不得,成了累赘。干脆撒包耗子药把我们毒死算了!”冯贵窝了一肚子火,气冲冲收拾东西,返回单位。走前冲着崔春吼道:“屁娼妇,老子走了,看你咋样,老子奉陪!”公公婆婆哀求了大半天,崔春看在儿子情分上,爬起身,不再骂。她吃不香,睡不安,好久乐不起来,人消瘦了十多斤,像害了场大病。

崔春身上的伤痊愈了,但心底的痛却更加厉害,天长日久流血不止。离婚?她想过,信誓旦旦。私下见了几个男人,横看竖看不顺眼。她可不相信婚外情,理解非常简单:有钱就爱,没钱就散,没意思。她不缺钱,找个男人倒给钱也没关系,懂爱疼人就好。很快,她推翻了自己的思考。她住在凤凰路,这儿集中了全城一两千寡妇。她们离婚那点钱花光了,残花败柳,又不愿下苦力挣钱,幸运的人上托人找个离退休老汉儿,有个依靠。不然,只得活守寡,白天混日子,晚上睡冷床,孤苦伶仃。过两天,她又念到离婚的另一面:二婚麻烦,带了孩子,人家嫌得;再生人又老了,受苦一辈子。前面婚姻瓜葛多,很难斩草除根。一句话,要紧的是大富,无论如何不愿儿子当“皮疙瘩”,自己认命幸福不要没啥,儿子将来好就行。因而,她得出结论:离婚是下册。她不怕打冷战,没想冯贵那码子事就行了。这样,不扯不闹各找各的快乐多好!

崔春丢开从前许多事,习惯了冷战生活,表面看来还安静。冯贵照例逢年过节回家。儿子是共同的,按时兑钱不少分文。夫妻生活遵循“谁需要,谁主动”的原则——对此,两口子戏称为新冷战。应当说,这种相对宽松的夫妻关系在当时是没办法的办法。大富小学毕业、上初中高中,五六年光景,夫妻二人好像做场大梦,从头至尾充满惊险,有时甚至惊心动魄。大富高三那年,冯贵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希望——孩子考上大学,把二老接过来,两口子处在一块儿,一家人和和乐乐多好!其实,事情哪会无独有偶,冯贵态度的幡然改变,自有一番隐情。那就是胡妍最近正式提出同他分手。她的丈夫所在部门开恩,给了家属一个调动指标;她舍不得自己的家,决定结束“第三者”历史,开始新的生活。告别时,只求冯贵把她忘掉,迅速搞好夫妻关系,转达崔春说声对不起,都是女人,想来内心愧疚不安。冯贵一下子成了断线风筝,情感失去依托,不得不转而向崔春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以挽回葬身凄风苦雨的败局。崔春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情感的航船已悄悄启程。她听见了身后冯贵的呼唤;但不愿回头,依旧向前,相信前面那片天地才真正属于自己。

深秋,崔春的心比漫天的云雾还沉。她同公公婆婆犯口角红了脸,婆婆骂道:“坏婆娘,还不学好,看我冯贵把你踢出门去。”崔春忍无可忍,破口大骂,公公帮腔,气势汹汹抓了扫帚冲过来。崔春难缠,破门而出。公公噔地关了门,怒吼道:“有本事的,就不进这个门!”黄昏时,崔春低着头,迎着凉飕飕的晚风,独自在城郊树林里蹿来蹿去。

“老同学,认识我不?”一个男人走上前来。

“你——张子强!”她又惊又喜。

“没忘吧,我帮你大扫除……”

“哦,”她打消了疑虑,豁然开朗,“唉,心情糟透了……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走,老同学,散散心,我请客。”

野珍海味弥漫在小小雅间。几杯酒下肚,崔春感激遇上知己,敬酒不推辞,杯杯一饮而尽,热泪承载悲催的故事滚滚而来。子强怜香惜玉,激情飞溅,盛赞崔春美丽迷人,倾诉自幼深藏心底的爱慕。他们小四彼此邻桌。她好强,上课侵犯领地,越过“三八线”;他恨她,但看她鲜花样的脸蛋、身着连衣裙那么俏,他还真舍不得下手,心中的恨不翼而飞。烧鸡公打她主意,他为她通风报信,暗中保护。“那时好天真,我对自己说,长大了讨老婆,谁也不要,就喜欢崔春。哪知道你嫁了冯贵,太惨了,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要是嫁我,心肝宝贝,一辈子端屎端尿、变牛做马都愿意。”子强说话间,瞧见崔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嘴上抹了蜜似的甜,津津有味回忆着另一幕往事。崔春心花怒放,眼射金光,灼灼如炬。

那是初一下期国庆演出《智取威虎山》选段,崔春扮常宝,子强扮父亲常猎户。崔春唱完本该含泪扑进父亲怀里,子强敞开胸怀分享扣人心弦的一刻,可崔春羞赧蹲在一方了。子强打趣说:“当时我好失望啊,我连你的体香也闻不着。”老同学说话就是不一样,心灵金子般纯净,句句充溢浪漫热情,不经意间岁月倒退几十年,人年轻了许多。她自觉换了个人,看到那幕小男生群中骄傲的小姑娘,原来她是何等的自在娇媚!何等的天真烂漫!夜深人静,醉眼朦胧,她痴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情色迷离发出勾魂的信号,胸中的欲火熊熊燃烧,将他逼到难以自拔的绝境。当夜,崔春没回家。她庆幸自己绝路逢生,相见恨晚;感叹命运戏剧般地走好,祈祷姗姗来迟的甜蜜生活天长地久。

大富上高三,学习相当紧张。眼看到了丰收时节,崔春即使再不愉快,照顾孩子当作头等大事。她担心大富一旦上大学走了,在家同公公婆婆关系必定更加紧张,好似掉进冰窟窿里了。转眼到了腊月的下午,崔春锅碗收拾停当,梳洗一番,轻声地接了电话,咚地带上门下楼去。转拐处突然停步,昏暗的灯光中他被一双粗大的手臂蛮横拦住了。

“啊,你,回来了?”她惊慌地打着招呼。

“你不能走!跟我回去。”冯贵气势汹汹,伸手抢她的手机。

“你疯了?你没权利强迫我!”

“看吧,别人给二老写的。”他露出冷笑,口气嘲讽,“别撕,复印件。”

大事当前,崔春暗自警告自己冷静。她读着信,果然不出所料。他紧瞪着愤怒的眼睛,丝毫不放松;她强力抑制紧张,坚持把信看完。

“怎么样?没冤枉你嘛?”

“哈哈,”她笑了笑,出乎意外地平静,“我还以为天跨啦。我同子强老同学,吃过饭打过牌喝过茶……你以为他老婆说的都是事实?”

“还不承认?这是钢鞭,黑字落在白纸上。离婚吧,我已向法院起诉了。”

崔春早想好了,农村妇女,离婚始终是受害者,整死也不答应。但情况来得太突然,她一时还茫然无措。她提了要求,给三天时间考虑;离婚悄悄进行,不影响大富学习。冯贵都同意了。崔春一夜没合眼,脸上泪迹斑斑。她向子强求救,电话却一直关机。打听知情人,又吃了一惊——她自作多情,被子强玩腻抛弃了!“张子强,你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崔春无奈地敲打自己脑袋,嘴里不住地痛骂。危急关头,没时间表达愤怒,一骂了之是最好的解脱。

第二天,心境平静了许多,周围的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她狼吞虎咽吃罢早饭,神情自若直奔天平律师事务所。潘律师是个……怎么说呢?崔春曾经说他是“正经得愚蠢”的人。她认识他时,他已四十六、七,仅比她爸小一点点,故称老潘。潘不同意,要当潘哥。潘哥就潘哥,崔春乐得而为,距离大大拉近。当时她是为亲友办事,慕名找上了他。案子复杂,崔春带路,潘哥亲自驾车实地调查。那地方叫沧州,交通相当闭塞,只一条泥巴公路可去。办完事天不作美,连降两天大雨,车困在乡场开不出去。那里一家旅社,老式简陋,他们磨破嘴皮才住进个单间。晚上,孤男寡女实在不便,除了说案子,就是默不作声。头晚和衣而卧,崔春如坐针毡才熬到天亮。第二天晚上,她耐不住寂寞,拿了相当的勇气开了口。

“潘哥,你为我办事辛苦……既然我们到了这副田地,谁会相信我们是清白的?不如……”她喜欢潘哥,好久没碰过男人,再也憋不住生理的躁动。

“崔妹,希望你把我当兄长看待。我爱我老婆,她很优秀,我们感情很深。不管世风怎样,我做人的原则不变,绝不乱搞女人。几十年我走南闯北,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但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凭心而论,对老婆是忠诚的。”

潘律师一席话,完全出乎崔春意料之外,像给她上了堂政治课。她后悔莫及,羞愧地低下头,一腔炽热的火焰顷刻熄灭。她许久独自坐在床的那端,神色沮丧,扪心自问:我干嘛冲动丢人现眼?值得对这种死脑筋动情吗?夜深了,崔春紧咬嘴唇,不时地摇头。困了,接连打着呵欠,带着复杂的心绪躺下。事后,崔春多了些严肃,也没埋怨什么。相反,佩服他是天下最伟大的男人,值得女人信赖。她视他为知己,乐意一起喝茶聊天,尽情诉说心底的苦与乐,相互分享相互担当,再没有先前的猜疑戒备。说到张子强,崔春后悔当初没听潘哥规劝,以至于落到今天身败名裂的地步。她揣了那封信,见了潘哥就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话语因激动几次三番中断。潘律师读过信,脸庞渐渐弛然,眼光严肃而又怜惜:“崔春啊,婚姻出了问题你自食其果。我本不该过问,但毕竟是朋友一场,不帮忙我于心不忍啊!”潘律师一改职业口吻,微笑里饱含慰藉:“信上说通奸不一定成立,法律上是重证据的。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庭长庄严宣判,一场纠纷就此结束。双方筋疲力尽,却说不清谁是赢家。冯贵哑口无言,离婚不成反毁了老婆名声,落得笑话硬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崔春吃了苦头,深陷困惑,昔日那些疯疯癫癫的日子还有那些神神秘秘、人妖颠倒的嘴脸,都云烟似的浮现。婚姻不离了,家是保住了,但修复破碎的夫妻关系谈何容易!冯贵规划的美好蓝图,她曾无数次景仰;但一会儿就眼花缭乱,白茫茫一片。提到幸福,她自有理解,爱应人到心到,肉体和灵魂结合。但真正到了落实的时候,想法和行动总是有差距的,崔春仍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忽然从国际争端中习得“搁置”一词,顿悟到什么叫现代人弹性处事艺术,感情出了问题也应如此。春节里,过去是疯狂赌博打发时光,吃吃喝喝找刺激。现她终于同老公坐到一起,推心置腹对话,然后畅说开心事。至于过去,你不戳我鼻子我不戳你眼睛,既往不咎,作为隐私各自尘封心底。大富是她们的血肉联系,关怀遐想最多。大年三十,一家人吃着年夜饭,乐呵呵观赏节目,气氛和谐温馨。两口子依依含情贴面私语,感觉美如初恋。

“老师说了,大富学习表现不错,考个重点应该没问题。老婆,这主要是你的功劳呀!还有照顾爸妈,你也够辛苦的。”冯贵心存感激,连敬三杯酒。

“我也敬你哈,说不来啥……还是两口子真,以前我们都受苦了,现在要好好珍惜。”崔春心里温暖,眼圈热乎,泪水不住涌出。

崔春关照老人孩子心安理得,在新地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紧张而愉快。去年,大富顺利考取科技大学建筑工程专业。升学答谢宴上,满座亲友欢声如雷。大富手捧金光四溅的录取通知书,拥立两旁的父母止不住热泪盈眶。

八月中旬,大富上学去了。冯贵接连电催老婆护二老前往广州新居安家。专车徐徐启动,公公婆婆喜不自胜老泪纵横,频频向送行的亲友挥手致意。崔春浮想联翩,眺望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湛蓝广袤的天空、路旁步履匆匆的行人,神情再次凝重起来。她的心潮翻滚着,忽而一切又迅即陌生,消失在一派朦胧之中……


【神州家园文学会】

荣誉会长;李迅   修中河

荣誉顾问:  平淡似珍   郭涛  赵月花  白水山人 董文海   薛迎春  王建勤  林镇浩 卢春志

会长;王世春

名誉总编;杨蔚青     执行总编;卢春志

副会长;阮任初  卢旭明  古体诗主编;刘碧玉   龚保峰

现代诗分社长;杨杰峰   现代诗副主编;孙殿荣

制作:神州诗侠  红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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