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退伍军人(小说)
我老家十二湾要修公路,所有的土坟必须迁走。我在迁二姐的坟墓时,柳北区原北岸农中校长何焕文的坟也在迁移当中。看到那长满杂草的坟一点一点地挖开,我不禁为何校长那传奇却又平淡的一生感慨万千。明天就是八一建军节了,大家可还记得这位大山里的退伍军人吗?
一.引子:初恋目光
夜幕降临,寒秋的西山顶上斑驳的彩霞已渐渐退去,蜗在山坳里的大井村,沉浸在牛羊回栏、鸡鸭进笼的喧闹声中。这时,村头那条通往外界的唯一的盘山小道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一瘸一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那身微白的旧军服连同两鬃斑白的头发,在晚霞的映照下泛着点点银光。
村尾的一株茂密的甜竹蓬下,李桂花痴痴地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不时抹一抹涌上眼眶的泪水。
“阿花呀,莫看了,走远咯!”刺竹蓬下唏唏嗦嗦地一 阵响,转出村里七十多岁的五婆来。
二.壮丁布告
几十年前的一天,。一张国民党的征兵的布告贴到了远离都市的大井村。江焕文在被征之列。
村尾那笼甜竹蓬下,随风纷纷而落的金黄色竹叶,把地上铺成了一块厚厚的金毯子。江焕文文与李桂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沉浸在长长的静默之中。
良久,桂花哽咽着说:“阿文,能不走吗?”
“……哪能?布告说的两子抽一,我家四兄弟,我最大,不去就要交钱,我家里又没钱,那就挨卖田,卖了田家里怎么办?”阿文深深地叹了口气。伸过手来擦桂花脸上的泪珠,“我这一去,……我只要活着回来,让五婆去你家提亲的。我爹饭桌上提过这事。”
五婆是村里唯一的媒婆,她就是村里的媒妁之言。
桂花心里乐着,但脸上无不写满了担忧:早就有传闻,国民党新兵往往一天的训练都来不及,就被推上战场。
桂花的预感来得还真快,两月不到,江焕文阵亡的通知书就来到了村里。桂花躲在村尾那兜甜竹蓬下,哭得喉咙嘶哑。七叔家的阿良来了,小心翼翼地说:“阿花,在学堂里你们两最好,那晚,在这兜竹蓬下,”心里一阵酸意,“我也看见你们俩……但目前……我是村公所邮差,通知书是我从村公所带回来的,还有两块大洋。阿花,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我……让我妈去叫五婆去你家提……”
不久,阿花成了阿良的媳妇。
三.英雄归来
不知过了多少年,江焕文竟然回来了.不仅没死,而且还是个援朝抗美的英雄。现在转业了,当了区长。
“你怎么一去这么多年,没给家里来信呢?”
“你没死,为什么会有阵亡通知书寄回来的呀?”
“这么多年了,又抗美援朝过,肯定当了大官吧?”
江焕文还没进家,就给乡亲们围个水泄不通。
面对着乡亲们的问题,江焕文微笑着正准备一一回答,可一眼瞥见人群后面,背上背一个,手里还牵着两个孩子的桂花,心里一沉,拨开人群,往家里一瘸一拐地走去。
人们发现阿文的腿瘸了。
阿文家,围坐着闻讯前来的亲友。“爸,我到国民党部队的第二天就被推上前线,炮火很猛,死了很多人。我没死,被解放军俘虏了,后来就跟了解放军。去了朝鲜打仗。爸,这是我获得二等奖的勋章。‘’阿文拿出勋章给父亲看,‘’我也写过几赶封信回家,家里没收到呀?”
“没有。可是却收到这个。”父亲拿出国民党的阵亡通知书和两块大洋。
“那次战役,很多人被炸得粉身碎骨,辨不出谁谁。估计……”
夜晚,阿良逼着桂花到阿文家替他说情。任阿良好说歹说,桂花死活不去,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你截留了英雄的那么多信,你要坐牢了!
天没亮,阿良就赶到阿文家,低声下气地跪在阿文父亲面前,求阿文父亲帮讲好话,让阿文放过他。阿良把头都磕得出了血。屋里的阿文心里却在流血,拳头攥得紧紧的。
阿文父亲重重地踢了阿良一脚,叫他滚。
入夜,阿文走出房门,淡淡地对父亲说:“爸,事已至此,算了。”
四.婚姻的谎言
阿文年岁不小了,家里给他说了个媳妇。姑娘不错,眉清目秀,伶牙利齿的。阿文也没多说,婚事很快定了下来。
娶亲那天,家里摆了三十几桌酒,一大帮接亲队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簇拥着身披大红花的新郎阿文往新娘家赶。这群接亲队伍里有好些个穿警察制服的民警,(那是阿文派出所工作的同事,),特别地显眼,一路上获得许多啧啧地称赞声,都说哪家的姑娘这么有面子,嫁了个公家人,而且是最台面上的公家人。
可没想到了新娘家,却只见铁将军把门。一行人傻眼
了。隔壁出来一个老太婆,递给新郎一封信。
原来新娘反悔了.说是新郎瘸她腿不嫌,可是江焕文身体上乃至精神上都有很严重的毛病,媒婆没跟她说明,骗了她。
接亲的队伍里有阿文的民警同事,心里替阿文愤愤不平,掏出枪来,愤恨地嚷着:绑也得把新娘子绑来。国家尚且给荣军院的伤残军人分配妻子。阿文一个抗美援朝的英雄,且并没有伤残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且新娘子原先也是见过江焕文的。
阿文皱着眉头,牙咬得巴巴响。良久,轻轻地说,都给我回去!
至此,人们才知道,原来阿文的身上不止腿伤成了瘸子,身上也还有很多严重的伤病。
五.可怕的伤痛
在过去的当兵生涯中,阿文参加过很多战斗,全身上下,留下了十几处枪伤,阴天下雨,就疼得直冒冷汗。尤其是脑袋上的子弹,医生说:“不敢动,别说搞不好命丢了,就是不丢命,至少也得是个脑瘫”。有一次乡里开党员大会,阿文作报告到一半,脑袋就开始疼开了,他坚持把报告作完,回到宿舍,整个脑子如炸了一般,火烧火燎,疼得他抱着头滚落地上。
“他的生活压力是不是太大了?”医生说。
乡长说,是的,上级为了减轻他的精神压力,从最初的柳北区区长到搪瓷厂书记,到长塘公社书记,到长塘公社派出所所长。一级一级地往下降,目的就是减轻他的工作量。但伤痛并不因为他的工作的减轻而有所缓解。有一次脑袋里的伤痛发作,精神受到刺激,在9无意识中把派出所里关押的犯人全部放走。
“他什么也不要做了,必须静养!否则性命难保。”医生说。
组织决定安排去军人疗养院休养。他却申请回乡休养。而且坚持把户口迁回老家。
阿文说:“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公职还是不要留了。工资用不着,我家里兄弟多,能帮得上我。”组织拗不过他,只好让把户口迁回农村去,不过还是定期地送些生活用品食物给他,但每次他都原封不动的让人送回来。送来,再送回去,拉锯似的一直持续到文革后期。
五.回归大山
还真的让医生给说中了,阿文回乡后,经过草药治疗,加上没了精神压力,乡下空气又好,几年下来,阿文的伤痛就再没有大发作过。 还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久,社员们还推举他当了生产队的大队长。
60年大饥饿,村里饿死了好些人,连芭蕉丛的根都给老百姓挖完充饥了。阿文看见看见桂花拉着三个孩子去挖挖关音土充饥。他冲过去攥住了她的手,“你会要了孩子的命的。”
桂花原先秀丽的脸庞如今瘦俏得只剩下皮包骨,那三个小孩,饿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晚上在甜竹坡等我。”
晚上,桂花来到甜竹坡,没见到阿文,却在月光下看见一个布包,里面有饼干和一些米,还有一张阿文写的纸条“一切会过去的。”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桂花眼泪再一次撒落下来。
这回,阿文没有再把上级送来的物品送回去,他拿给了桂花,拿给了五婆,拿给了乡亲们。多多少少地帮助大家度过了一个饥荒。
六.草棚读书声
文化大革命开始,乡里65年创办的农业中学校长被打成了走资派,乡里征求他的意见,让他去担任这个农中校长。他没说什么,去了。这个农中属于民办性质,阿文也就成了这个民办农中的民办校长。
武斗开始,学生中的联指和造反派都分别来找过他,想通过这个身经百战的英雄讨到作战胜利的法宝。
阿文说:“我在朝鲜打仗时,想到美国佬想利用朝鲜作跳板打到我们中国来,心里头就非常恨,那手中的枪也就打得特别狠;想到国内的父老乡亲的安危,战场上就会不要命地冲锋。这种恨这种爱,你们现在有吗?”
两派人搔搔脑袋,答不上来。
“算了,学校的两头牛我还得看,要不饿死了,没了它们踩泥塘打泥砖,你们回来拿什么来砌教室,走了,放牛去啰!”(农中的教室都是学生自己垒的起来的)
看好学校唯一的财产-----两头水牛,可是没有学生,还成学校吗?瘸脚校长心疼。夜晚,他独自一人一瘸一拐地行走在通往各村的山路上,却劝学生回校复课。
好不容易把学生劝回来了,新一届的农业生也来了,原来的两间草棚教室不够用了,阿文瘸着两腿,带着两届学生上山砍树割茅草,教他们踩泥塘打泥砖,亲手垒起两间草棚当教室。听到草棚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阿文的心里甜多了。
七.幸福在招手
自从那次婚姻失败后,阿文就再也没谈过女朋友了。这天 同事跑来跟瘸脚校长说:“余素珍来了。”“你告诉她,我没空,让她走。”余素珍是附近村里的老姑娘,钟情瘸脚校长已非一日,大家都知道。可瘸脚校长没一点意思。本校的女教师也有心于他,爱过他,甚至明白地向他表露心迹。瘸脚校长说那都是小资情调,说不到一块去。
到了五十三岁这一年,经不住亲朋好友的劝解,加上渐渐老去,瘸脚校长关闭的心扉终于敞开了。但有话在先,对方一定要政治思想过关。七六年,一个拖着两个小女孩的三十多岁的寡妇,邻村的妇女主任,走进了他的生活。
家里一下子成了四口之家,热闹了,生活也艰难了。老婆是个农村人,没有工作,两个小孩大的八岁,小的六岁。
“咱们到山里开一块地,种点木薯,能解决一点生活。”脚校长跟妻子商量。预备党员身份的妻子理解地点点头。两人便在课余里带着两个半大的小女孩,一起到附近的山里砍草开荒,种上了木薯。汗水浸湿了衣衫,但看着新翻出来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山地一家人欣慰地笑了。入秋,他和身怀六甲的妻子把木薯收了,切成片,晒到房顶上。以后,每天能炒盘木薯片,经饿。看着成筐的木薯片,再看看妻子窿起的肚皮,阿文心里漾起了幸福的涟漪。
这天夜里,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阿文想起晒在房顶的木薯,急忙扛起梯子爬上屋顶想去把木薯收了,没想到雨中的房顶太滑,瘸脚校长没踩稳,摔了下来。
送到医院时,给他妻子留下‘’不要麻烦上头‘’一句话,就不治身亡了。
晚霞依旧,桂花习惯性的立在村尾那兜甜竹蓬下,时不时还能看到桂花朝路口眺望的身影。可是,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一个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就这样默默无闻的走了。没有抚恤金,只有乡里拨的二百元钱作为安葬费。一来因为他的户口是个农民,是个民办校长。按规定只能这样了。二来据说他的档案在文革时期档案馆受冲击时弄丢了,无法说明他抗美援朝的经历,三来知情人因各种原因无法联系上,四是他临死前的交代……他的后人,那位没见过父亲的遗腹子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向政府提过过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