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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不安之书·节选2

 水里画外美术馆 2020-09-21

徐彬水彩

54cmX38cm 2019年 纸面水彩

记账

  我面前这张旧书桌有些倾斜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账簿,我疲惫的双眼从两页大纸上抬起来,心灵更是疲惫不堪。除了无关紧要的账簿,货栈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职员,人类秩序和毫无风浪的平庸——这一切延伸至临近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面墙上。透过窗户传来的,是另一种现实到来的声音,声音平淡无奇,就像将架子笼罩的平静氛围。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两页白纸上,那里是我小心翼翼记录下来的公司业绩数据。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这些记录着面料种类、价格和销量、空白间隔、字母和通栏画线的东西,还包含了伟大的航海家和圣人、每一个时代的诗人,没有一个人被载入史册——被那些决定世界价值的人放逐的子孙后裔。

  正当我将一个不大熟悉的布料记录下来,印度河和撒马尔罕的大门豁然打开,波斯诗歌(那里的诗歌也是从别的地方发展过来的)的四行诗(第三行不押韵)是停泊我的不安的遥远锚点。但毫无疑问:我在写,在添加记录,一名职员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办公室里记账。

徐彬水彩

54cmX38cm 2019年 纸面水彩

我用忧伤去写作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薄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邻近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压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这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施舍乞丐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于解开我们的外衣纽扣。

  我在寂静的房间里忧伤地写作,曾经是这样孤身一人,将来也是。我在想,我那显然微不足道的声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万个声音的本质,那成千上万个生命对自我表现的渴望,那成千上万个灵魂像我一样安于对日常命运的坚忍,以及他们失落的梦想和无望的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跳因意识到这一切而加速。我因为站在高处而活得更充实。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种祈祷,一种发自公众的呼声。但理智迅速将我拉回到我本来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处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我似梦非梦地自我审视。我的视线从这未完成的纸张上移开,瞥向那毫无意义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马上要被我掐灭的廉价香烟,我将它掐灭在破损不堪的记事本上的那个烟灰缸里。我在这间位于四楼的房间里拷问生活!叙述灵魂的感觉!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样写散文!我,这里,天才!

徐彬水彩

54cmX38cm 2019年 纸面水彩

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无意义而又缺乏价值的白日梦里(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由这些白日梦构筑),我在其中的一个白日梦里想象着自己永远摆脱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摆脱了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摆脱了主管簿记员莫雷拉,摆脱了所有职员,摆脱了送报员,摆脱了小杂役和那只猫。在梦里,我所体验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赐予我的一些风景奇特的岛屿,等着我去探索和发现。自由意味着休眠,意味着艺术成果,意味着我的智慧实践。

  然而,尽管我在小餐馆里用这个短暂的午休时间去想象这些事情,一种不悦之感侵袭了我的梦:我意识到我应当感到悲伤。是的,我这样说,就好像真实境遇是如此:我应当感到悲伤。我的老板维斯奎兹、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出纳员博格斯、所有的年轻人、那个将信送到邮局的快乐小伙子、那个送报员、还有那只温顺的猫——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做到在离开这一切时不哭泣、毫无感觉——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将与这一切共存,与他们的分离将意味着我局部的死亡。

  此外,如果明天我对他们做出道别,然后脱下我的这身道拉多雷斯的套装,那么我终将做点什么其他的事呢?(因为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或者我终将穿上其他什么样的套装呢?(因为我总得穿上什么套装)

  老板无影无形。我的维斯奎兹有名有姓,他身强体壮,和蔼可亲,偶尔脾气暴躁,但绝不两面三刀。他自私,但总体上公道、有正义感,而这正是许多伟大天才、人文奇才以及左翼和右翼分子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虚荣、财富、荣誉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让维斯奎兹这样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难时刻,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经营成功、与政府有很多生意往来的公司的合股人。有一天,他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我进而想起的确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们人人都被剥削。我在想,被维斯奎兹和他们的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会比被虚荣、荣誉、

  愤恨、嫉妒或无望剥削要来得更糟糕呢?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虚无的世界,他们被上帝剥削。

  我用和其他人一样的回家方式回到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那间大办公室。我回到我的办公桌,就像回到抵御生活的堡垒。我的内心一阵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为我那用于记账的账本、为我那用过的旧墨水瓶、为在我附近弓着背写提货单的塞尔吉奥的背影。我爱这一切,或许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爱,或许,即便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类的灵魂去爱,我仍然——不得不给予我的爱——不论它渺小到区区一个墨水瓶,或大到冷漠星空。

徐彬水彩

54cmX38cm 2019年 纸面水彩

象征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有时,我不可思议地被维斯奎兹先生催眠。这个人除了偶尔是个障碍,还主宰着我的时间,主宰着我白天的日子,他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待我不错,对我说话时很客气,除了发脾气的那些天,当时他因某事而烦躁,对每个人都不客气。但为什么他能占据我的思想?他是一个象征吗?还是一个理由?他到底是什么?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我已在未来带着某种怀旧之情去回忆他,我知道我必将有这样的感觉。我将平静地安坐在某个郊区的一间小屋里,享受这份宁静,不去写如今也没有去写的作品,为了逃避自我,我在未来坚持不去写作的理由要比现在的还更胜一筹。我将呆在贫民窟里,为我彻底的失败而高兴,与冒充天才的乌合之众厮混在一起,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拥有梦想的乞丐。我被扔进一群无名之辈中,他们既无力取胜,又无法彻底放弃不靠竞争而取胜。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怀念维斯奎兹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会像我对从未遇到过的爱情的回忆和从不属于我的胜利一样。

  或许,在我周围的世界里,缺乏更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便是为什么维斯奎兹先生,这个普通甚至有些粗俗的人,有时占据了我的思想,使我忘记了自己。我相信,这里存在一种象征。我相信,或者说几乎相信,在遥远生活的某个地方,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要胜过今天的他对我的重要性。不安之书最新章节 第3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2)在线阅读,请记住我们 nkk.La 休闲文学网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今天我在未来看到的他和我在此时看到的他并无二致:他中等身材,健壮结实,有点粗鲁但重感情,性格直率,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不仅仅在处理金钱上,单从他慢条斯理的手势,青筋暴起而多毛的手上,粗壮但不肥胖的脖子,以及胡须总是刮得很干净的结实红润的脸颊,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老板。我看着他,看着他精力充沛地做着从容的手势,他的眼里折射着洞察世事的神情。当我莫名其妙让他不高兴时,我也会不高兴,他裂开嘴笑时,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像正在股掌的人群,使我的灵魂也感到欢欣。

分割天空的线条

76cmX56cm 2019年 纸面水彩

艺术与生活

  啊,我总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就是生活——单调而必不可少,威严而不可测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着生活的平庸。表面说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因为表面看来,生活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间办公室对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所居住的那间四楼的房间对我而言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同在一条街上驻留,但不在同一个地方。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并没有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和生活一样单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是的,对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一切谜语的谜底,除了谜语本身存在的理由——这永远没有谜底。

两个自我

  我可以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怀揣梦想,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抑扬变化;可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乃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问出那人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但我可以用四个词描述他说出那些我不曾记忆的话语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告诉他的话语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从不依恋彼此的双胞胎。

徐彬水彩

54cmX38cm 2019年 纸面水彩

祷文

  我们从不知实现自我是何情景。

  我们是两个深渊,乃在天空中闪烁的深井。

    我钩织无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让人写传记或自己写自传的人。带着这些杂乱无章的印象,除了杂乱无章我没有其他意念,我漠然写下这没有事实的自传和没有故事的历史。这些便是我的自白,如果我在里面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哪些有价值抑或有用的东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或只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便无新奇之处。但如果只发生在我们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写我所感,便是为感觉的热度降温。我所坦白的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无关紧要。我将我所感绘成风景,我用感觉创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绣忘掉悲伤、或用钩织打发生活的妇女。我那上了年纪的伯母用单人纸牌度过那漫长的夜晚。我的这些自我感觉的自白便是我的单人纸牌。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单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我解开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自己玩翻绳戏,就像勾在伸直手指头上的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了。然后我重新开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图案钩织。当我们钩织时,思绪自由自在,象牙钩针一勾一挑间,被施魔法的王子们漫步于花园里。钩织品……间歇……无关紧要……

  此外,我还能指望自己怎么样呢?我的感觉敏感地可怕,我的意识如此地深刻……我的敏锐思想将我毁灭,一种不同寻常的做梦能力使我快乐……一种不复存在的意志和将婴儿放进摇篮的冥想……是的,钩织……

徐彬水彩

54cmX38cm 2019年 纸面水彩

梦境

  我境况凄惨,渐渐地,丝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参与写出之言的影响,也就是我那偶尔写成的沉思之书。我那毫无价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种表达方式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底部的那牢不可破的居所,只有水可供饮用。我进行文学创作,仿佛是在记账——小心翼翼且满不在乎。比起布满星辰的巨大夜空和那神秘莫测的诸多灵魂,夜晚的巨大深渊和混沌虚无合乎情理——相比这一切,我所记下的账目和我在这篇文章里写下的内容在述说,我的灵魂只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里游荡,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面前,我只一粒微尘,渺小又可悲。

  所有这一切乃是梦境,乃是千变万化的幻境,记账的梦境抑或精心写成散文的梦境则无关紧要。梦到了公主比梦到了通往办公室的前门作用更大吗?我们所知都是我们的印象,皆乃外在印象,在那一出情景剧中,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演员,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旁观者,我们自己的神明,而这一切都得到了市政厅某个部门的允许。

佩索阿|不安之书·自序

不同的人生,同样坚持做自己!感动我了……

早上好!

56cmX76cm 2019年 纸面水彩

END

图/文·意象与自省

五月的上海

使我陷入美好的绝望中……

20190401谋杀一张白纸

寒冷自知守同里  逍遥自在画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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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诚勿扰

 古镇系列故事之《和地面上的石碑”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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