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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曰：“此篇是学庄子者。”王夫之曰：“此篇之说，有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特因老子守静之言而演之，亦未尽合于老子。盖秦汉之间学黄老之术以干人主者所作也。”然涵泳其间，惟“本在于上“段，专为批驳当时诸侯君主重形名而轻大道之治国理念，故详举形名之理，详论形名之法，极为剖析，以为形名乃器用之法，不得为先，治国以道为先。盖期间并无否定形名之言，故世人有疑，以为非庄子之文。其实道家对形名并不反对，惟认为器用后于道用罢。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此利器者便是形名赏罚也。子曰：“君子不器。”亦言君子不先以器用治理天下也。除开此，其余各段皆言语精深，常有隐微之言，希几之旨，不在内篇之下，当是庄子之言也。）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天者，至高在上谓天。帝者，王天下之谓帝。圣者，致力於地曰圣。旧注谓积为积滞不通，非也。所言积者，皆言私积为己者。论语云：“行己有耻。” 《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之谓。然此“无所积”者言上不言下。物积而成，民积得养。贾谊云：“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故民必有私积。顾炎武《日知录》云：“财聚于上，是谓国之不祥。不幸而有此，与其聚于人主，无宁聚于大臣。昔殷之中年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总于货宝，贪浊之风，亦已甚矣。有一盘庚出焉，遂变而成中兴之治。及纣之身，用乂雠敛，鹿台之钱，巨桥之粟，聚于人主，而前徒倒戈，自燔之祸至矣。”故上不能有私积。管子曰:“与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谋之。”天下为公必为万民之私，万民之私亦必成天下之公也。）明于天，通于圣，（明天地之道也。）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天之四时谓四辟，明历法也。地之六气谓六通，通医理也。古帝王执历法以顺农时，通医理以活民人。）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无为而治，岁月静好。昧，《说文》云：“爽旦明也。” 昧然无不静者，清晨般宁静，冥寂而有明也。）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非以寂为善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心不动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圣人心静可明天地之道万物之理。）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息也。宣云：“息心于此。”）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伦者，常也。常亦道也。由虚见实得其道也。）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得亦德也，由静而动见其德也。）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责，非也。无为则不任事，故任事者非也。）无为则俞俞，(郭象云：“俞俞，从容自得貌。”《广雅》云：“俞俞，喜也。”《集韻》云：“俞俞，容貌和恭也。”以《集韻》意最确也。)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向也），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老子也）素王（孔子也）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行也）；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均调，成疏:“均平调顺也。”而以乐言之，则均者声均，调者律吕也。《礼记·乐记》云：“乐所以立均。”《尚书疏》云：“堂上之乐，皆受笙均。堂下之乐，皆受磬均。”皆用律吕而定声均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成云：“俯同俗尘，仰合自然。”此天乐犹《齐物论》之言天籁。人乐犹言人籁。《礼记·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䪡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此句类似亦见《大宗师》，戾为义，寿为老，而托许由言也。䪡者和也。戾者，止也。以义为言䪡为赍，以戾为言䪡为和。有本䪡作䪢，而䪢，擣辛物爲醯醬也。《楚辭·九章》云：“懲熱羹而吹䪢兮，何不變此志也。”若以此意解，则戾为罪也。）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祟，神禍也。心不定所致。）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畜，养也。圣人之心，和而无为，所以蓄养天下也。） （段后语：旧注或谓乐为喜乐，而以“俞俞”为“愉愉”，非也。至道至和者，欢喜悲苦皆离于心也，何喜之有？乐者，五声八音也，其至和者，籁也。欧阳修斥之谓“语无味”“败笔”者，或是以乐为喜，疑为坊间之言者？）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君无为，用天下人治天下则有余，君有为，天下人用君治天下则不足。有余者，心有闲暇也。不足者，力有不逮也。）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此论精微。其言无为，不偏用己知而治；其言有为，偏用己知而治。以此治家则家和，以此治理企业则企业兴旺，以此治国则国泰民安。）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络也）天地，不自虑也；辩虽彫（彫即雕，周也。《禽经》云：“雕以周之。”）万物，不自说也；能（才也）虽穷海内，不自为也。（不偏用己意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说文》云：“以劳定国曰功。”帝王无为而天下皆劳而国定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要详之议犹可，已脱庄老之意。本末之论却可辩也。《尚书·夏书·五子之歌》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孟子云：“民为重,君为轻。”老子云：“贵以贱为本。”管子云：“齐国百姓,公之本也。”又云：“夫霸王之所使也,以民为本。”皆可见本在民而不在于君。）三军五兵之运，（周制，诸侯大国三军，中军最尊，上军次之，下军又次之。五兵者，古代步兵五兵种为弓矢、殳、矛、戈、戟。运者，用也。即《司马法》之类，用兵之道也。）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先秦五刑是指墨、劓、剕、宫、大辟。辟，刑也。大辟即死刑。）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此形名法家之形名，即刑名，犹律法。比详者，考校审核，以循名责实，慎赏明罚也。）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服有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礼仪各有差降，是谓隆杀。）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所举五末，需以智运，以术动，民然后得以从之也。此类法家之言，非庄老之意也。若循黄老，所举五末，其本皆在民。上所执皆末也。执末而无为，三军五兵不运，赏罚利害不行，礼法度数不治，钟鼓之音不闻，哭泣衰绖不至，则民至朴而自化也。）末学（前所举五末之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成云：“先，本也。”五末之学非治国之本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萌者，草木始生也。区者，藏隱也。始生未萌各有其形也。）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杀者，疾也。流者，周流也。盛衰变化疾而周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此段意以悦君，专论尊君尚权御下之术，杂取而言也。不合老庄之旨，亦非孔圣之学也。王夫子以为干人主者，或由此。）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职分与官守也。）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此形名法家之形名，即刑名，犹律法。循名责实，慎赏明罚也。）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因才授任。）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察也。省，视也。察视邦国州郡也。古帝王五年一巡狩，春巡为游，秋行为豫，以察诸侯之守，百姓之情。《尚书·舜典》云：“五载一巡守。”管子云：“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谓之游。”成玄英疏云：“原者，恕免；省者，除废。”意偏也。）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此是非者，考绩之褒贬也。）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愚和知各安其处也。）贵贱履位，（贵与贱各得其位也。）仁贤不肖袭情。（袭，因。情，实。因实情以定仁贤不肖之别。）必分其能，必由其名。（即循名责实。）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尚书》逸文也，所引无考。）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刑名之法亦非治国之本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天、道德、仁义、分守至于形名，其变为五。）九变而赏罚可言也。（天、道德、仁义、分守、形名、因任、原省、是非至于赏罚，其变为九。）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倒、忤皆逆也。指放弃大道而直接言说形名赏罚是谓逆也。《韓非子·難言》云：“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賢聖莫能聽。”）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前之人，一人也，君也。后之人，民也。此句与前“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相呼应，以说明，君有为，天下人用君一人治天下则力有不足，故云“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具者，器具也。形名赏罚乃治国之工具，非治国之大道也。）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前之用器用，后之用施用。形名赏罚在治理天下时可为器用，却不足以作为大道施行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曲则不正，偏也。一曲之人，即执邪道之人，或谓之左道之人。）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此段可能是针对当时诸侯尚刑名重赏罚却轻大道而发论，以辨形名之为器不可为先，治国当以大道为先。首先形名为五末故不可先，其次是形名源于道之变故不可先。《韩非子·喻老》云:“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则制臣,在臣则胜君。”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皆以赏罚为治国之器具而非通行天下之大道。通行天下之大道即无为而治。）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敖，慢也。无告亦困穷也。《书·大禹谟》:“不虐无告,不废困穷。”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天德者，天王之德也。宁，天子视朝所立也。《尔雅·释宫》云：“门屏之间谓之宁。”《礼记·曲礼》云：“天子当宁而立。”故出宁便是放弃端拱而治之法，从深宫走出去，让天王之德如日月之经行四时昼夜，云行而雨施惠及百姓。舜治理国家便是秉持此德，因此《国语·鲁语》云：“舜勤民事而野死。”）尧曰：“胶胶扰扰乎！（胶扰者，搅扰也。郭象云：“自嫌有事。”）子，天之合也；（欲以天合人）我，人之合也。”（以人合天）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效法天地罢。）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徵藏史，亦云典藏史，主管典籍之官。）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因，托也。）孔子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翻也）十二经以说。（六经六纬合十二经。）老聃中（应也）其说，曰：“大谩（汗漫也），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乐也），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因墨子有《兼爱》三篇，今人或谓兼爱乃墨子独有之思想，其实孔子法尧之道，亦持兼爱。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云：“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儒家所谓爱有等差，当始于孟子。《孟子·尽心上》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老聃曰：“意，几乎后言！（此后言指孔子所言“兼爱无私”以其在“中心物恺”之后，故云。几者，危也。）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老子云：“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不反对无私，圣人之无私保全人民之有私，故无私乃私也。然而老子反对兼爱。）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牧，畜養也。孔子倡兼爱无私，欲使天下皆得其养。）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放，犹依也。）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偈偈，用力貌。揭，高舉也。）若击鼓而求亡子焉？夫子乱人之性也！”（成云：“亡子，逃人也。”诗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击鼓则用兵。索之急而亡之远，以其惊而性乱也。亲亲人之天性，兼爱则亲亲疏也，故言性乱。） 士成绮（即士成子,周隐君子）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百舍，百里一宿，谓长途跋涉。重，複也，疊也。久行傷足謂之趼。重趼即反复伤足也。）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而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旧注见鼠谓鼠，见蔬谓蔬，以为蔬可任其有余而任其狼藉，满地散弃，佯若不知，是为不仁。此谬误之甚也。此道家隐而言机之语。鼠不言鼠，而见忧也。诗云：“鼠思泣血。”壤则言伤也。《谷梁传·隐公三年》：“日有食之，吐则外壤，食则内壤。”鼠壤以言神色忧伤也。蔬不谓蔬，乃通疏也。疏者，镂为绮文也。余者，比余，辫发上之金属饰物也。故余蔬，镂有绮文之发饰也。忧心则心不静也。发饰则心不朴也。不静者忘也，不朴者昧也。忘以言弃，妹以言昧，故言弃妹。不仁者，不忍也，即不能克己。生者，气起也。熟者，气成也。气起于心而成于色，不尽以言不明，前指脸，脸色阴晴不明也。积敛者，气聚也。无崖即无边，无所止也。气聚而不和故无所止。显然士成绮看到老子气色非德和之象，故谓之“非圣人”也。）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却者，止也，以言心定。）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巧者，伪也，亦有黠慧意。即观容色而欲识神圣之人乃黠慧而伪也。）吾自以为脱焉。（此言脱，身心俱遣，物我兼忘也。即《齐物论》中，南郭子綦“荅焉似丧其耦”之态。）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受其辱则受之，以身心俱遣也。）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虚其心则唾面自干，不以为怀。苟，且也。有其实则心非虚也，则受辱不受，不受则争，相争则生它患，故云“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服者，所衣也，犹言容色，道者以容色为衣也。第三个服，思也。《詩·周南》：“寤寐思服。”我之容色一直便是如此，非我忧思而如此也。此释士成绮昨日之惑也。）”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旧注，宣颖以雁行为侧身。苏舆以履行为失常，皆谬误不堪也。学者或以后文老子认为士成绮修身不和，便想当然以为此当为失礼之态。其实修身不和与士人执礼以行并不相干。盖遂者顺也。雁行避影，言其恭也。履行遂进言其随也。古礼主人迎访客于东阶之下，揖而入。此在升席之前，故履行。非旧注认为之“言失其常”也。雁行避影者，偏行一侧，避开主人之影。此皆旧礼，可考于三礼。）“修身若何？”老子曰：“而（汝也）容崖然，（崖然者，崖岸自高，不和于物也。宋张咏自评曰：“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即此。然其容崖然亦言其寂也，亦真人之态也。）而目冲然，（冲然，涌搖貌。）而颡頯然，（郭象注：“頯然，高露发美之貌。”成玄英疏：“颡额高亢，显露华饰，持此容仪，矜敖於物。”其实《大宗師》有“其容寂其顙頯”，頯以言大朴之貌，亦真人之态也。）而口阚然，（阚然，虎怒之声。詩云：“闞如虓虎。”）而状义然，（义读为峩，义然即峩然。即《大宗师》之“其状义而不朋”貌。亦真人之态也。）似系马而止也。（心猿意马而强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覩于泰，（覩，睹也。泰，侈也。覩于泰者，所见多也，即所谓博闻者。）凡以为不信。（凡者，常也。以不信为常，谓疑虑重重，心机深沉也。）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此语如偈，道意精深。旧注以窃为贼，目士成绮为知巧窃名者，所偏太多也。司马云：“远方尝有是人。”更是未知所云。窃者，私也。以老子观之，士成绮徒有真人之形而无真人之神，口目泄露其真情。目冲然则心有不定，口阚然则意有防闲。何也？以其私意扰心，犹边境常扰于戎狄，不得其安罢。) 夫子（成云：“庄子师老子，故称夫子。”钱穆《篡笺》便直接写作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礼记·檀弓》云：“君子曰終，小人曰死。”物大则老，老而不终谓之寿。故于大不终者，老而有寿之谓也。）于小不遗，（小而有养也。）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广广犹旷旷，广大貌。）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素问·上古天真论》：“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故此言有世，有世寿也。至人有寿，必心定而神和，形德仁义，不挂碍于心也，故云“神之末”。世儒扰心于形德仁义之累，故不得为至人也。）不亦大乎！而（汝，指士成绮也）不足以为之累。（士成绮却不以形德仁义为累，故心扰也。）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棅者，权也。《管子·山权数》：“权棅之数，吾已得闻之矣。”）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仁义退居其次也，不为道先也。）宾礼乐，（宾者，从也。礼乐相从于道也。）至人之心有所定矣。”（以道为先，翼从仁义礼乐，仁义礼乐亦顺其自然，则心有所定，可为至人。旧注谓退为弃，谓宾为摈，以摈弃仁义礼乐为然，过于偏激了，非道之真谛。道广广乎其无不容，岂容不下仁义礼乐哉？任自然罢。）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书外有其道，言外得其真。惠能盲于文而达于心，故得悟道而承袭衣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世人累于形色名声，难识至道也。）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轮人名扁）斲（斫也）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徐者，宽也。宽则徐舒。疾者，窄也。窄则急促。此言椎凿以成榫卯也。凸出为榫，凹进为卯。卯窄则榫艰涩难进。卯宽则榫进易，然榫卯结合不坚固。甘苦以言轮人心意罢。易进则心甘，难进则心苦。旧注似未得轮人之艺也。）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君所读书，难得古圣人言外真意也，故谓之糟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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