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人常常醉心于春花的艳丽和明媚，我却独独钟爱着秋叶的婉转和凄美。 小时侯总喜欢拣几片美丽的叶子夹在书里，当做书签，喜欢它们清晰的叶脉，亦喜欢它们深秋的模样，霜深露冷，它们颜色变幻，是和花一样美丽的。树叶曾是我们儿时的钱币，作为图画书的交换。树叶还曾经是童年的玩伴，一群孩子跑到树林里，采集各种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锯齿，棉桃，马蹄，凤尾......有的肥厚，有的细小，每个人拣出自己最喜爱的叶子拿到集市上，找一家店，塑封了，每逢节气，互赠礼物，永久珍藏。 每到春天，我痴痴仰望的不是枝头的花朵，而是秀叶如豆，长满枝丫，散落如玉，清新温润，那才是春天真正的生机。 从初生如豆到舒展成张，一片片叶子高高低低，苍苍绿绿，占据了天空，匍匐着大地，春夏秋三季绿叶为王，山川平原，茫茫苍苍融汇成深碧的海洋。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尤言惜故林。”这是羁旅之思，亦是惜时之心。第一片叶子不是在秋天才落下的，有生就有死，从爬上枝头的那一刻就种下了离心。每一天都会有落叶，只是我们的脚步太过匆忙，不去注意罢了。 待到“霜景催危叶，萧条半树空”之时，置身空山，层林浸染，落叶飘飞如诗，参天的白杨，挺秀的银杏，枫树娑婆，高与天接，树巅流云，一树树的叶子从那么高的地方飘下来，银杏叶黄，白杨叶绿，枫叶红透，柳叶落眉，如雨潇潇，如蝶蹁跹，如流风回雪…我仰脸久久凝望，风起叶落，那种美丽的风情不能描摹，也许，在某个辞赋缤纷的意象里，在某个诗文高远的意境里，能烘衬出此时此地令人所产生的感官上的愉悦。我在风中站着，痴痴地，叶子落在身上，象千年留香的篇章，我企图从每一个清晰的叶脉里感受到诗意的韵律，披发行吟的高蹈，和千古不灭的灼灼情愫。 叶落不败，在飘落枝头的那一刻，它们生出美丽的翅膀，沾满了时光的花粉，有的红透，有的杏黄，有的枯淡，开始另一段旅程，它们在风中歌唱，一如画眉的灵动、鸬鹚的优雅、云雀的婉约；季节的幕布落了，角色转圜，叶叶纷披如伶人的戏衣，她们在各自的角色里，哑然淡去，心里仍流转着四季的芳香；它们个个都是丹青高手，在霜天里画出只属于自己的颜色.......安分守己，知时守节，就连退场，它们都演绎得如此优雅，从容，从生到死，存之自在。 待到秋末冬初，狂风撼城，无边落木萧萧而下，树秃枝枯，叶子落到地上，层层堆积，那种情景是令人暗含悲怆和隐约不安的，此时萧瑟和寒意弥漫心头，肃杀之气充塞天地，心里是害怕这样的戾气的。 直到有一年深秋去到柏林禅寺，寺院里多是森森翠柏，唯有韦陀殿前的一株银杏树，参天站立，树脚下的绿茵上层层叠叠全是杏黄的银杏落叶；银杏树的叶子老了，呈现一种惊人绚丽的黄，如杏如菊，不显一点落拓气，全然是一种愈老愈风华绝代的气质，显示出一种不同凡响的美丽；银杏树的叶子为折扇形，风骨于内，秀溢于外，更彰显一种婉约的古意。仰头望着那株光秃秃的大树，虬枝向天，第一次心中充满了信仰和敬畏。有谁还能把凋零之美演绎得如此悦然醒目，神韵天播？这是无常在说法吗？大树摘掉最后一片叶子，还以真面目，令我得以目睹实相的世界。厚积的落叶之下隐藏的是亘古不变的道心，落叶堆积如袈裟，大树虬枝是法身。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每时每刻都在示现着佛法，只是我的心太过粗糙，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妄念里，弃本从末，流浪诸有，随浪沉浮，何曾端坐观实相，识得自己的真面目？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累累的落叶，我都会想到船子和尚的故事。善会经道吾指引来见船子和尚，机锋对接，被和尚三次打入水中，在落水之时，桶底脱落，豁然开悟。善会上岸前行，忍不住频频回头，船子和尚知道其尚有疑问，不敢直下承当，船子和尚当即覆船逝水而亡。第一次看到这则公案时，无尽的悲感如江水逆流而来。钓尽江波，金麟始遇，这对于一个一直等待传法的禅师来说是金乌穿云般的喜悦吧，最后为着令弟子彻底斩掉妄想怀疑，竟以生命传法，覆舟而逝。舟成落叶，托举着一个祖师以生死示现的佛法，流转千年。 落叶满空山，落叶满空城，落叶满旷野。当来年再看到落漫天落叶的时候，我不会再感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凄怆、孤独和寂寞，我知道世世代代，生如是，死如是，无生无死，曾记得佛经上记载，“世间空苦，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于此，落叶做了最好的诠释，一切那么自自然然。 落叶深三尺，不须带蒲团。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的林子里，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仰卧在落叶上，露出好看的牙齿，发黑如雏鸦，将落叶当做了五彩的云锦，尽情嬉戏着。 叶灵犀专栏《禅溪》展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