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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秋之感怀

 禅艺会 2020-09-22

古人多悲秋。在西方神话里,秋的主题经常是死亡。在《西风颂》中,诗人雪莱的想象瑰丽而惊骇,残枝败叶等垂死的事物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而秋之天穹被比喻为巨大的坟茔。中国古代文人何尝不是如此。三国曹丕有诗云:“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诗句中有慷慨,有悲壮,也有思乡情长。宋代范仲淹在一首词中写到:“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幛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是对壮士拼杀疆场、一去不复返的慷慨悲歌。离人眼中的秋天是萧杀的,“人比黄花瘦”诉说着离愁别绪的悲凉无奈,“秋风秋雨愁煞人”令无数多愁善感者扶卷长叹,“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在咏叹神仙生活的同时,隐含了人生苦短的无奈感慨。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宁荣二府中的公子小姐们齐作《咏秋海棠》,抒发了多少感悟伤怀。离愁易表,壮志难酬。对于秋,怎一个愁字了得!

想到秋,我思绪万千。从古人造字的角度看,“愁”即是秋在心上,代表着悲伤、忧郁和怅茫。为什么要赋予秋那么多的消极意义?值得庆幸的是,古人多悲秋,而今人多颂秋。毛泽东的“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表达了在艰苦卓绝的战争环境里以苦为乐的豪情。峻青在《秋色赋》里描写的山东半岛秋天的丰饶、热闹和美丽,令我仿佛又回到了故乡之秋温暖的怀抱。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分工,也各有各的魅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春象征新生命的诞生和希望,夏象征生命的繁盛和成长,冬象征生命的更替和孕育,而秋,则象征生命的辉煌、收获和富足,是四季协奏曲中的最高潮。

秋是一个大染坊,我爱她的色彩。秋有脚步啊,随着北风一步步地款款前行。她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所到之处,给大地万物抹上了斑驳陆离的色彩,秋意秋色缓缓地爬上枝头。树叶变红了,变黄了,变得越发美丽了。银杏叶子是最惹眼的,黄得像明亮的金箔,随风飘落地面,依旧有生命和灵性在内,令人不忍践踏。枫叶槭叶红了,在枝头傲斗风霜,整片整片的树林,宛如一团团热烈燃烧的火焰。柿子树、山楂树、橘子树的枝头,树叶和果实鲜红夹杂着亮黄,在凉爽的秋风中带给眼睛和心灵以无限的暖意。最朴实无华的白杨和梧桐,叶片或黄或红同时也略带绿色,撒落一地,仿佛世界上最沉静、最迷人的水墨画。那湖中的芦花,白得像雪,飘逸如仙人的须发,在微风中翩跹起舞,让游人痴醉不知归途。田野里的水稻和玉米,冷色调的绿色夏装换成了暖色调的金色秋装,放眼望去,犹如大地铺上了厚实而温暖的地毯。随着深秋的到来,树叶大都依依不舍地离开枝头,但那少数倔强地紧紧拥抱枝干的叶子,不愿屈服于寒冷,构成了秋天最迷恋生命、最激动人心的特写。千年柏树如剑似戈的龙干虬枝,划向天际,书写着历史的壮歌,宣示着秋的雄壮和力量。那不惧严寒的雪松,恰如女皇般雍容,在秋风吹拂下绿色越发深厚,准备好了让第一场冬雪为她加冕。谁说秋是坟墓和死亡?我说,它是美丽的极致,他物无可比拟。

我爱秋的丰饶和饱满。“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看那田头粮食堆成了山,丰收的农人笑开了怀。五颜六色的果子挂满枝头,脸蛋羞红的苹果,金黄脆嫩的鸭梨,新鲜深红的大枣,又红又黄的柿子和橘子,扑打你的眼帘,挑逗你的胃口。记得孩提时代,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因年年结满累累果实而把枝干压弯了。在秋日里,我喜欢像小猴子一样爬上去,找个树枝舒适地坐下,挑拣熟得最透的枣子,摘下来就塞进嘴里,那真是满口的惬意,简直就是人间最美的佳肴。无论爷爷怎样骂我谗猫,那天赐的新鲜香甜对于我都是抵御不住的诱惑。只可惜,成年后的我再也没口福去享受它了,在城市市场里购买的任何水果都缺少那份鲜甜和惬意。今年暑假回到老家,重新看到了那颗枣树。它枝干弯曲依旧,但俨然已经失去了壮年的风华,叶片变得黯淡无光,甚至连一颗果实也没有结。唏嘘感慨的同时,我又回忆起了单纯而快乐的童年,回忆起爷爷奶奶去世前的老态龙钟,联想到父母从年富力强的中年跨过了两鬓染霜的半百岁月,进而联想到我自己从不谙世事的少年历经三十载的风雨,逐渐迈入中年。老院子记载了我家世代的耕耘、收获和变化,它现在虽然因为无人居住而显得冷清,但却勾起了我无尽的温暖记忆,让我找到了心灵的依托。站在苍老的枣树下,我想,人生不都要经历秋之历练吗?秋的萧杀也许令我感到无奈,但秋的果实更使我回味无穷。吃一口,爽快到嘴里,舒服到胃里,甜美到心里。谁说秋意味着虚无?我说,它最充实,最富足。

我爱秋的运动和生机。田野里,蝈蝈在进行歌唱比赛,那是它们在抓紧时间做最后的狂欢。一排排大雁高唱着南飞,为辽远的苍穹增添了无尽的活力。我在厦门读书时,在秋天经常看到成群结队的鸟儿沿海岸线飞翔,黑压压地,遮蔽了天空,使夕阳变得更加黯然失色;各种各样的叫声惊天动地,宛如雷鸣。它们在去南方,寻找温暖的越冬地;但当来年春到,它们又会义无返顾地回到北国久别的巢穴。在它们身上,丝毫找不到秋的死亡气息,感受到的只有生命的律动和循环。广州之秋是格外温暖的,紫荆花和各种野花依旧怒放。我印象最深的是紫荆花,狂风呼啸中,她在枝头欢快地起舞,全然没有半点的畏惧。一片片花瓣随风落地,那是她在热舞中脱去的裙袂,是性感女郎带给人们的欢娱和享受。谁说秋意味着悲凉?我说,它最热闹,充满了生命力的狂欢。

我爱秋的霜雪。家乡菏泽的牡丹谓为国花。春夏之交时是她展现自己美丽和富贵的季节,但在秋天,她凋谢了叶子,只留下并不美丽而且略显丑陋的枝干,似乎全然不能把她与国色天香相联系。可是谁能知道,不经过秋的历练,以及冬的考验,也就没有牡丹的花开富贵。在北国,下霜的日子往往是秋日气温骤降的结果,习惯了温暖天气的人们往往不能马上适应。但是,记得小时候,在初霜的日子,我一边撮手或者把手放在衣兜里,一边满怀轻松地踩着路旁干枯的草叶上白白的霜迹,和小伙伴一起去上学,严寒变成了享受。我喜欢新鲜的事物,尽管年年有霜,但初霜的新鲜感觉却年年依旧。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有对诗意的追求,再加上少年精力充沛、想象力丰富所致吧。有少数年份,家乡在深秋就会下第一场雪,那更是令我兴奋。作为班里的乖孩子,我宁愿不顾自己在老师同学中的美好形象,也要迟到或者旷课,去雪地里独自呆上良久。我脚踩着雪,手摩挲着雪,让它在我的手心里融化、消失。甚或和雪痴痴地说话,时常被人骂作傻瓜。可是我陶醉于那样的时刻,尽管刺骨的寒风吹打着我单薄的身体,睫毛上都结了霜,但我心里却热烘烘的。对霜雪、对大自然的热爱,渗透进了我骨髓的每一个细胞,使我为之痴情着迷。谁说秋的霜雪是严酷的?置身霜雪之中,我达到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诗性境界。

秋,怎一个“爱”字能表达我对你的依恋!在秋风吹起时,我的肌肤在感受母亲般的慰藉和爱抚;在欣赏秋日的美景时,我的眼睛得到了无尽的愉悦和满足;在听钢琴曲《秋日私语》时,我的心随着音乐的节奏而欢快起舞。让秋之悲凉萧杀随风而去吧,我感受到的是秋的暖意,我的心和秋紧紧相连。

【作者简介】山石,本名朱坤领,男,山东单县人,生于1973年。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现在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任教,从事英语语言文学和比较文学的教学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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