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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原本不是谈风筝的季节。然而，当我来到京西香山脚下正白旗村；当我走进曹雪芹故居；当我看到山村小院寒舍白墙上悬挂的风筝，便想起《红楼梦》众佳丽放风筝的情节，继而追思留下宏编巨制却半生潦倒的一代大隐。 已列入国家级非遗的曹氏风筝，无论是做工简单的风筝或是艺感强烈的风筝，都像是仰观者追寻的一个彩梦。那是摇曳云天间的情怀，是随命运之丝牵动、随东风起伏的因果。 雪芹心仪的风筝，早在数百年前的除夕夜就坠落了。那个冬夜好冷好冷。北风凛冽如剑，寒山枯枝与黄叶翻飞，凄冷萧索。一只不识季节的彩鸢，试图飘舞夜空，不幸在摇曳的寒枝间折翅。高悬于斯、飘零孤寂。直到曙色开、风未止，仍低沉之语，向过往者倾诉鲜为人知的西山旧事。
早已随风远去的故事，发生在乾隆年间寒冬腊月。一位从军时伤足致残的生意人于景廉由远而近、蹒跚而来，面对寒雾环绕的西山长叹不已。他悲叹自己的坎坷命运——在前门大街经营小店铺其间，生意困顿、生活无望，准备走入西山寒林了却残生。然而，从前门大栅栏一路走到西山脚下，已是行人渐多的黎明，想自杀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在四顾茫然时，他忽然想起香山脚下居住的故友曹雪芹。于是，他紧锁双眉、泪眼模糊，走向那座荒僻的小山村。 破旧的木门被扣响后，经常为村中贫苦百姓义诊、以扎制玩具送邻里孩子为乐的曹雪芹走出。当他听完老于的泣诉，沉吟片刻，为好友倒上一杯粗茶，只言片语便指点了迷津。 雪芹说，京城有位富家公子酷爱风筝，曾“购一而掷千金”，何不做些风筝试卖一下？接着，曹雪芹为老于扎制几只纸鸢，点了些彩墨，又向近邻借了银子，一同送给他。临别，雪芹反复叮咛：“今后不要向外人介绍这风筝是我做的”。 聪明手巧的于景廉，很快便掌握了扎制风筝的技法。春节过后的元宵佳节，在人们迎春时段，他家小店展卖起各种风筝，生意逐渐红火起来。 为答谢曹公，他骑驴二入西山，在与雪芹茶叙时，提出了希望——盼雪芹先生为既穷且残的人们写一本扎制风筝的书。不想雪芹慨然允诺。不久后，一部结集8卷、取名为《废艺斋集稿》的书，在市面流行，受到一些穷苦手艺人的喜爱。其中一册《南鹞北鸢考工志》，数十年之后，成为风筝界推崇备至的“风筝宝典”。 乾隆年代，京城有一家文人墨客聚集的文化沙龙，“如意馆”(近似今天的文联)。其中有位御赐“上书房行走”名叫董邦达。当他看完《废艺斋集稿》后，感慨万分，在这本书的序中写道：“曹子雪芹，悯度疾无告之穷民，不忍生望，转乎汤壑之中……”随后，遥望西山，赞叹不已…… 在冬雪纷扬之时，我喜爱倚在窗前、以绿茶为伴，阅读《红楼梦》。每见到章回中3次风筝放飞的情节，便感到既悲凉且空落。继而，把目光移向玉龙飞舞的苍穹……
《红楼梦》中的一些情节大有“谶语”成分——第一次风筝出现，是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了一幅画和一首诗，后面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作泣涕状。有两句诗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浪舟渐远，一线牵情，无奈海风雄劲，纸鸢又岂能持久相随？才智超越的探春，最终陷于生不逢时的悲戚之中。 书中第二次出现风筝，仍是暗喻探春的命运，那是她自制的灯谜：“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东风，显露着多么温馨的阳春情怀！而“游丝无力”，后面的一个“断”字，让春风中遍体酥软的读者陡然打了一个寒噤。 风筝第三次在书里出现时，表现的很具体，宝玉、探春、宝琴等人在吟柳絮诗，帘外丫环喊着，“一个大蝴蝶的风筝挂在树梢上了”，于是，俊男靓女们便议论起各种风筝，计有“大鱼”、“软翅凤凰”、“美人”、“红蝙蝠”等。本是激情洋溢的画面，却被雪芹笔锋一转，以宝玉剪断几种风筝的引线为结局，让色调暗淡下来，尤其黛玉的一句“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放风筝的“放”字，很耐人寻味。似乎把黛玉的命运，作真切暗示。多么形象的“盛筵必散”的诠释…… 我每看到这里，总不自觉地推窗远望，遥想春明靓丽之时，雪芹那只彩鸢，渐远、渐小、渐渐消失于云层间……但愿它飘到永无游丝羁绊的蓬莱仙境……
雪芹先生扎制精美纸鸢，或许不只为济人危难，以字画换酒。或许，老人家寂寞时独眺晚霞，还会把老子那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感悟一番，会意一笑。此情此举，实在令我辈汗颜自省。 深冬，我从西山黄叶村走出，便寻访曹氏风筝的传承者。 那是北京西北方向的上庄。在距纳兰性德纪念馆不远的农家小院，曹氏风筝传人——一脸秀气的男士把我请进正房。他是曹氏风筝第三代传人，年近而立，谈吐不凡。早在2001年，这位传人，已将曹氏风筝放飞于以色列风筝节赛场上空。继而，他制作的精品，又在全国工美风筝装饰大赛上荣获第三名，继而，为了增进国际文化交流，他又前往希腊的雅典，参加风筝放飞及展览活动，受到国际友人的一致好评…… 我看到，在京城观光的几位旅游外宾，一脸喜悦端详着风筝展品。他们在回国前，选购几只曹氏风筝，馈赠亲友。
通过曹氏风筝传人详细介绍，通过再次深读《南鹞北鸢考工志》，曹氏风筝43种技法在我眼前靓丽延展…… 原来，已成为国家级非遗的曹氏风筝，最富代表性的是“拟人化扎燕”和“脱胎技法”，这也是其他风筝流派所不能及的。一只彩鸢，竟然把人的性别、年龄、服饰、神态、表情、体形融入其中。以“沙燕”设譬，以“门子”宽度、“膀条”比例，可区别于不同年龄的燕子。 我轻轻捧起一只5：1的雏燕。但见头大、四肢粗短，双目稚憨可爱，口呈嗷嗷待哺的形状。在我眼前展现的，哪里是一只小燕，分明是不满周岁的幼儿！继而，再用欣赏风筝的目光细看，它又变回以雏燕为造型的工艺风筝。再看7：1的扎燕，四肢健美、目光成熟、服色深沉、双爪蓄势待发，无疑是一位“成熟的男子”，赏读它，放飞它，像在放飞而立之年的梦想。最有意味的，莫过于“比翼燕”。但见两侧的牡丹并蒂，喻示富贵同心结连理，也表明燕子交欢的最佳时刻，那时段，恰是牡丹绽放的季节。 试想，曹氏风筝在放飞时，厉隼雄劲、彩蝶翩然、美人绰约、鱼龙腾舞……加上琴鼓弦哨，往往把放飞者的醉感升扬在九霄云外。最为精彩之处，是风筝传人们，把漆器的脱胎艺术妙融于风筝的糊技之中，成为曹氏风筝一绝。当我看到艺人们把棉纸撕成绒絮状，再模拟飞禽的形态制成了活灵活现的风筝时，又不自觉地想起雪芹先生。纸鸢经脱胎后，飘摇在风云之间，那么先生“脱胎”后，该逍遥于何方呢？
一位从不想‘邀众赏’的文化人，生前穷困潦倒，孤寂无助，身后，却留给了人们享用不尽的文化财富？莫非因世间不够空远，是非繁杂，难容玉洁冰清、放浪形骸的灵性？ 上苍无语，秋野无语，或许只有那寻梦的、不知何日飘落天尽头的风筝，方可解释天下共有几多愁，高处是否能胜寒。 【作者简介】冯新生（笔名：心声，网名：京城散人）中国散文家、新闻纸媒资深记者。多家影响力网媒专栏作家。曾在省市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约7000余篇（首），获奖若干。文集《茉莉香茶》、散文集《物华天宝》《游出滋味》《行者手记》。人民日报、央视网转载多篇作品。北京广播电台文艺台曾播放系列配乐散文。著述简历入载《中国文化名人大辞典》。 展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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