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镇江的北固山,不陡峭不巍峨,“高峻”二字,难以企及。虽被称为“名山”,却仅有北京景山的高度(北京景山海拔88米,北固山海拔90米)。然而,倘若一口气登上,走马观花、快速走下,无异于胶柱鼓瑟,辜负此山的文化内涵! 在山巅环顾城貌,我总是悠然一叹——三国战略要地、南宋鏖战中心、明清兵戈汇聚,近代饱受侵扰的镇江,绝非入访者所理解的“留下抗争感的兵家必争地”。漫步“城市山林”,不难发现,这里四处都是浩荡文风。 君不见——东晋葛洪,在此写出“十二部中国文学入门书”之一《抱朴子》。北宋沈括,在此留下“十一世纪科学坐标”《梦溪笔谈》。南北朝刘勰,在此推出中国第一部文学理论巨著《文心雕龙》,南朝·梁萧统,在此编纂中国古代第一部文学作品选集《昭明文选》。就连美国人赛珍珠,也在此创作了长篇小说《大地》,获诺贝尔文学奖……然而,从市中心走到江畔,游走北固山,便让人一步三叹,遗憾连连!世界有残缺,人生有残缺,景观也有残缺。我认定,行游者,面对残缺感的古迹,理应探求隐伏其中的哲思。若把它放在精神层面品味,会一改失望眼神,止无奈嗟叹,任思绪渐渐升华。 最早登上北固山,是1994年。我以报社国内部编辑身份,与一位摄影家来此观山。说来惭愧!那年月,初识江南古城,不谙深度品读。凭栏望远、手抚古物,留意的只是好友手中的镜头。在多篇古典名著与传统戏剧表现精彩章节的原发地,竟然长时间躺在后峰斜坡的花草上陶醉痴迷!初访北固山,只留下几张游照,没有思远、没有凝视、没有感悟、没有“神交”,更未留下文学作品。 直到21世纪初,我以报社记者身份去镇江,参加“润扬大桥”建成通车新闻发布会,重登北固山,深度采写,赏读不高不险、不大不奇,史话精彩的北固山,始有憬悟。 原来北固山不同凡响之处,在于萦回古今浩叹……登顶南望,一座座厂房楼与住宅楼栉次鳞比,市区车辆密集堵塞。北望,古人眼中的长江已远去,留下片片杂草丛生的滩头。面对此景,观者岂能不发千年一叹! 我追思史料记载,穿越眼前表象,回望数百年前的北固山,眼前恍然展现一景——北眺,鸥鹭高翔、帆影远去,扬子江波光潋滟。脚下,峭壁耸翠,前、中、后三峰联袂昂首,据险而立。形似新月的北固山下,惊涛拍岸、激浪悬空,守关将士面色凝重、持戟远眺。一位儒将巡视到此,被眼前景象所震撼,大声吟出唐代刘禹锡在此观景的诗句“山是千重嶂,江为四面壕。” 我转身向西南扫视,遥想宋代文人登临北固山,环顾市容情景——西有商户稠密、人流涌动、茶幌高挑的宋街,南有被宋代书画大家米芾称为“城市山林”的南山翠峦。偶有和风飘至,镇江香醋味道丝丝缕缕,让人飘飘欲醉,让人想到家宴的温馨、亲友的情愫……昨日既然不可留,今日何必多烦忧! 半山腰,有梁武帝题字石刻——“天下第一江山”。书法水准不足论,足见此山魅力。 登顶,面对戏剧、传闻中表现生动篇幅的千年古刹——甘露寺。入寺礼拜后,深感面积不大、古木结构的殿阁,散发难以描述的奇香。三国时期,这里曾融入政治事件、军事谋略和大喜大悲的爱情故事。故事女主人公孙尚香,不管在明代罗贯中笔下、还是院线大片《赤壁》情节中,总是给人一种香、甜、酸,略带微辣的味道,颇似镇江香辣醋,引人叹息不已。那天,我发现很多青年男女,依偎在孙刘较量功力的试剑石边,漫步双雄遛马的溪涧之畔,窃窃私语、深情对视。当年剑拔弩张,早已在潺潺声韵中淡化。当年好勇斗狠,业已在鸟语花香中圆融……世事多变数,人生几度秋?想到此,我又是一声叹息…… 我登上“千古江山第一亭”,面对江流,深情望远。史书记载,当年,孙夫人与夫君刘备在此结为连理,蜜月尚未结束,便被迫于江畔一别,再无相逢日。多年后,刘备兵败,死于白帝城,孙夫人在此亭遥祭多时、而后含泪投江。后人感其凄美,把这座古亭,既称为北固亭,也称作祭江亭。 北固楼,绿植掩映、傲视大江。我凭栏而立、追怀一向崇敬的南宋爱国将领辛弃疾。山风吹来、楼檐铃响,一代名家在此吟诵的叹惋之句似乎飘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心系国土、一吟三叹,人生能有几回搏?原本不高的山,变得巍峨,变得不同寻常。 绕到后峰北侧,抢眼古迹,自然是多景楼。古文人常聚于此,临江题诗、倚栏挥墨,别有风情。石刻留存一首宋词,连缀一段往事,我感思其源,又是一声叹息…… 那日,苏东坡与许郡守在楼上对饮。为他们斟酒的歌伎郑容、高莹,在贵客兴致盎然之际,取出官妓契约,请求郡守开恩,还她们人身自由。许郡守把文书递给东坡看,东坡微笑,提笔作词:“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坠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肌哪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从字面看,东坡在感谢郡守盛情款待,但每一句词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可见慈爱之心。 山后峰东南向,残损的宋代铁塔也值得一叹——此塔,唐代为石塔,后倒塌。宋代建九层铁塔,明代被狂风袭倒,重修时,变为七层。清·同治年间,塔顶折断,光绪年间又遭雷击,上面四层落地。鸦片战争时期,侵华英军命人绳拉肩扛,试图用英轮带回国,最终因塔身太沉重而放弃,悻悻而去之前,丧心病狂,把塔顶、相轮破坏。1960年,经我国文物部门整修后,虽残缺不全、仅剩四层,却能风雨屹立,供游人反思…… 走出北固山,穿过熙攘的闹市,我边走边叹,路遇茶楼。临窗而坐,独自静思…… 很多名山,既留下风光史话、名家墨宝,也留下缺憾之事、千年一叹。以此设譬,人生在世,也是既有辉煌日,也有黯淡时! 山,历经万千坎坷,依然有石刻古木、楼台烟雨。人,遇风霜雨雪,遭七灾八难,难道不该留下经验、警醒、反思、感悟吗? 想到此,低头看茶。但见翠芽初绽、汤色清亮、暗香萦回,水温恰到好处…… 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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