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庸常的生活需要赞歌，亦值得歌唱。生老病死，痛苦磨难，离开或留下，没有人能回避这些活在世上必经的路途、必历的选择——既是无可避免，当以爱去化解。 诗歌的本质是生命和爱。无论批评也好，讴歌也罢，归根结底，都逃不开这两个关键词。换而言之，诗歌不是一个瘪瘪的空壳，而是一个完整的人，需要靠着血、肉、骨头和灵魂共同支撑起来。故而诗歌最好写，也最难写。 张巧慧 周末外出途中，我自“慈溪文艺”公众号上读得张巧慧的《石斛》组诗。这组诗共有《杀放生》《石斛》《方言》《芍药》《陪床》《往生》六首，内容有对生病亲人的疼惜，亦有对远去之人的怀念。如同写文章一样，这样的诗歌容易失之琐碎，像一个稻草人松松垮垮地立不起来。张巧慧却从凡俗的琐事入手，化腐朽为神奇，写出了不俗的意蕴，其诗“虽不宏绰，而文体勦净，去平美远矣”。 与许多晦涩难懂的诗歌不同，《石斛》组诗所叙述的皆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触摸得到的人、事、物和情感，一个于诗歌一道连入门都称不上的普通读者读完之后未必能表达这些诗究竟好在哪里，却能感同身受，譬如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好的诗歌是能引起人心里的共鸣的，如果你有相同的经历自不必多说，就算不曾经历，人还有想象。靠着想象，我们能抵达语言所及的最远的地方，只要它不曾脱离轨道。 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这样写道：“凡写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文章贵乎真诚，否则辞藻再华丽，谋篇再精巧，不过是笔上功夫。 如果说生活是一块原石，诗人是匠人，那么语言便是匠人的手和工具。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难表达的便是人的情感，欲语还休，心有迟滞，匠人得有十分精湛的雕琢工夫，才能让情感显出形态，且是独一无二的不凡的形态。
诗人的这几句诗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管虎导演的一部电影《杀生》，与许多影评者不同，我固执地认为，管虎之所以取那样一个题目，意为一杀一生，牛结实虽死，但其生命在婴儿的血液里得到延续。而张巧慧的这首诗，寓意、情感可能还要更加复杂一些。 诗中，放生与杀生的矛盾贯穿始末：诗人想杀甲鱼、鲈鱼给生病的母亲补充营养，却又想起天道好生，慈悲为怀者视放生为善举，此为矛盾一也；虽不愿杀生，可是母亲的身体又不容轻忽，此为矛盾二也。正如水与水的碰撞会形成海浪，云与云的撞击会产生雷电，矛盾是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的，让人折服于它的面前。于是，诗人乱了方寸，上午杀了一条鱼，下午就忙不迭地买了一条来放生，这一幕极有画面感。细腻的情感，看得人柔肠百结。 苏轼在谈论王维的诗画时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其实，张巧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亦能诗善画，画作且不多说，她的诗里便藏着许多意味深长的画。诗中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落笔的动作，钩、皴、点、染，加之以浓、淡、干、湿，阴、阳、向、背，虚、实、疏、密和留白，最终组成了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画。所不同者，王维的诗重在山水，超凡脱俗，而张巧慧笔下则有人间烟火。
按照清代性灵派的观点，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这就好像唱歌，开头高音起高了，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下唱了。张巧慧的《石斛》组诗多以日常生活中的寻常场景开头，这就很好地避免了“力小而任重”的风险。《芍药》一诗的开头由芍药的窈窕之态言及母亲的忙碌之态，既是对比，亦是承接，同时为后面句章的抒发做好了铺垫，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放眼当下，很多人写诗，“如秦武王举鼎，有绝膑之患”，张巧慧则没有。 窃以为，张巧慧作诗是深得“诗经六义”的奥义的，以《石斛》诗为例——
这首诗所用的手法正是“诗经六义”里的比和兴，平浅处，却得意味深长。若无前面石斛开花的部分，不托物而言志，无疑显得十分突兀；但若无最后两句，只顾叙事，则会失之于平淡甚至平庸；而当两者结合在一处时，诗的味道就来了，生活的温度也有了，这首诗便值得读上四遍五遍了。其余《方言》《陪床》《往生》诸诗亦是如此。 每一首诗都截取了生活的一个片段，这些片段不是截图，硬撅撅地摆在那儿，确切地说，倒似从人生这部电影里截取了一些画面做成了一个GIF动图。以体量来论，可能它还称不上一部小说，顶多算一个小故事。但故事虽小，里面有爱，也有牵挂。这样的诗若是放在深夜里细细品读，定会在我们内心深处掀起波澜。仿佛它只是一个引子，紧跟着引燃的东西如同炸药落入水里，将人心搅得天翻地覆。 当下难得有天才的诗人，不知道张巧慧算不算，但至少她是一个有灵性的诗人。“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有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夫作闹，无名贵气，又何藉乎？”毫无疑问，一个好的诗人，必然要从熟悉的地方看到风景，自平凡的人生领悟奥义，并在诗中表达出来。尘世的生与死，希望与绝望，随之便有了寄托，或云象征。至此，方见诗之原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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