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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为什么把自己一生的功业归结于黄州、儋州、惠州?

 写乎 2020-09-23

作者:刘永

北宋元符三年(1100)正月,宋哲宗驾崩,宋徽宗即位,朝廷决定大赦天下。是年5月,苏东坡得赦,移廉州(广西合浦)安置,结束了长达三年的海南岛流放生涯。

11月,行至英州(广东清远),苏东坡又接到朝廷诏命:“官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军、州任便居住。”

意思就是,他可以退休了,保留他的省部级待遇,享受在成都玉局观名下领取退休金、奖赏俸禄的权利。

第二年,苏东坡度岭北归,他决定退居常州,与那里的家人团聚。五月,舟行至真州(江苏仪征),苏东坡再次游览了金山寺。

三十年前,苏东坡曾经拜访过金山寺。如今,那位曾经站在这里指江为誓的青年才俊,已是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光阴如流水,弹指一挥间,回首往事,幻如春梦。

在金山寺,长老向苏东坡出示了好友、大画家李公麟为他画的肖像,请他题字留念。苏东坡不禁感慨万千,挥笔写下《自题金山画像》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儋州惠州。

黄州、儋州、惠州是苏东坡贬官之地,也是他一生中遭受磨难,身处最黑暗、最惨淡的时期。然而“千秋功业,玉汝于成”。对于百折不挠、愈战愈勇的英雄人物来说,苦难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一、金山寺立下的誓言

熙宁四年(1071),苏东坡时年三十六岁,出任杭州通判。途经镇江,他到城外长江中的金山寺,拜访宝觉、圆通二位长老。二人盛情款待,苦劝苏东坡留宿寺中。

当天夜晚,苏东坡观赏江景,浮想联翩,写下了著名的《游金山寺》诗:“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镇江与苏东坡家乡一衣带水,诗人登顶望远,怎能不顿生思乡之情?

这时,江中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火球,光焰四照,瑰丽异常。对于这个奇怪的自然现象,古人难以解释,只能怀疑自己遇上了鬼神。莫非是江神出来显灵了?可以想象,苏东坡当时肯定是目瞪口呆,心灵受到极大震撼。江神显灵了,他仿佛在责怪诗人:你为什么还在贪恋仕途富贵,而不知辞官归乡?诗人满怀愧疚,指江水为誓,说自己实现了忠君报国愿望,待置办田产后,一定归隐家园。

多年后,苏东坡对当晚在金山寺的亲眼所见仍然记忆犹新,对自己当时立下的誓言更是念念不忘。“今有田矣不归,无乃食言于神也耶?”(《东坡志林·买田求归》)苏东坡扪心自问,自己已经在阳羡购置田产,却还在贪恋官场,违背了当初的誓言。自己接连被贬官,受到上天的惩罚、遭受种种苦难折磨也就是罪有应得了。

指江水为誓是古人发愿的习惯。从苏东坡在金山寺立下的誓言看,苏东坡将购置田产与辞官归隐紧密相连。即便身处黄州、惠州、儋州这些贬官之地,他也从没忘记自己的初衷、誓言。

二、身在黄州,买田阳羡

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东坡经历“乌台诗案”,被贬官黄州。湖北黄州江山秀美,风月无边。苏东坡随遇而安,已经直认他乡作故乡。苏东坡闲暇时在黄州东坡开荒躬耕,以贴补家用,但东坡毕竟不是自家田产,并非长久之计。这时,已经退居许昌的老友范镇,来信劝苏轼到许昌购地定居。苏东坡回信说身上只有几百贯现钱,已经让儿子拿去到武昌购买一个小田庄。自己在京城还有个小房子,卖了可得八百贯,不知拿这些钱到许昌购地够不够?(《答范蜀公四首》)

黄州对岸“武昌诸山,坡陁蔓延,涧谷深密”,风光秀丽,苏东坡常常和朋友乘舟前往游览。苏东坡在武昌寒溪西山,相中了一个正要出售的小田庄。“尔来风流人,惟有漫浪叟。买田吾已决,乳水况宜酒。所须修竹林,深处安井臼。”(《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这里的确是一处理想的安家地,出售价格也很公道。

好友陈季常劝苏东坡把田庄买下来,苏东坡随即派儿子前往田庄与主人商谈购买,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买田决定。“示谕武昌一策,不劳营为,坐减半费,此真上策也。然某所虑,又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饰,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别路,传闻京师,非细事也。”(《与陈季常九首》)他给陈季常去信解释了自己的苦衷,买田事小,但那些觊觎自己的小人恐怕又要借此生事,造谣中伤。

苏东坡在黄州买田不成,却在常州有了意外收获。元丰八年(1085)二月,苏东坡成功买田阳羡,欣喜若狂。在回宜兴途中,苏东坡过扬州竹西寺,写了《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中有“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句。到了元祐八年(1091)御史贾易旧事重提,弹劾苏东坡听到神宗驾崩的消息(神宗于当年三月驾崩),诗中反写“闻好语”,是无人臣之礼,大逆不道。“洛党”意图告倒苏轼,重启文字狱,是为“扬州诗案”。苏东坡虽上《辩题诗札子》澄清事实,但不久就被派知颖州(安徽阜阳)。

苏东坡以诗词扬名,很多人痴迷他的诗词,但诗词带给他的不只是美名,往往还伴随着灾难。苏东坡生性乐观豁达,他也清楚,政敌将他置于死地,就是要打击他,让他饱尝“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滋味。早在二十多年前,好友文同就曾告诫他:“北客南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经历了“乌台诗案”血的教训,苏东坡吟诗作赋的习惯始终难以改变,而政敌也往往利用其黑纸白字,攻其要害。

离开黄州后,苏东坡时来运转,接连升官。他在宜兴还购买了一块曹姓人家的田地,却不料曹家人在买卖成交后反悔,无理取闹。苏东坡并未以权势压人,他息事宁人,按原价把土地还给了曹家人。故而,苏东坡在宜兴购买的田地不多,在他去世后,他的子孙生活穷困,不得不迁移到河南许昌,投靠苏辙生活。

三、营造惠州“白鹤居”

绍圣元年(1094),苏东坡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广东惠阳)安置。苏东坡当时已经五十八岁,年近花甲高龄,惠州远在千里之外,素称蛮荒之地,气候炎热,瘴疬盛行,此去恐怕凶多吉少。所幸的是他已在常州买田,苏东坡由弟弟苏辙提供7000贯资助,命长子苏迈带领全家去常州生活,自己和侍妾朝云、三子苏过及几个随从奔赴贬所。

十月二日,苏东坡到达惠州。他发现这里并非是想象中可怕的瘴疠之地。惠州风光迤逦,山青水秀,处处瓜果飘香,而且民风特别淳朴。苏东坡很快就爱上这个美丽的地方。苏东坡写信告诉表兄程正辅:“兄去此后,恐寓行衙(指合江楼),亦非久安之计,意欲结茅水东山上,但未有佳处,当徐择尔。”(《与程正辅四十七首》)

“水东山”即白鹤峰,苏东坡多次前往勘察,他看中了峰顶元善县官府后面的数亩空地,很快就把它买了下来,并亲自设计营建房子。苏东坡费尽心力建房,儿子苏过也为采购物资四处奔忙。筑屋二十来间,凿井四十来尺深,房屋四周栽满各种果木。对果木树苗,苏东坡都有规格要求,担心树苗太大不易栽活,太小又怕等不到果木成林,自己就死了。建新居花费钱财七百贯,苏东坡用完了自己的积蓄。建设过程中,他又看中了一块坡地,计划用来建一个“放生池”。由于囊中羞涩,他不得不向表兄程正辅、弟弟苏辙借钱,鼓动他们慷慨施舍,成就功德。

绍圣三年(1096)五月,惠州州府衙门旁边的荔枝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此树号称“将军树”,相传是仁宗朝宰相、蜀人陈尧佐任惠州太守时亲手种下。太守詹范邀请苏东坡前去品尝,苏东坡赞不绝口,即兴赋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苏东坡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然而这样潇洒的诗句又怎么能不让仇家更加嫉恨?

六月,东坡表兄程正辅奉调回京。也许苏东坡想都没想过表兄的到来和离开,本身就事出蹊跷。据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说,当宰相章惇得知苏、程两家素有宿怨时,就特意派程正辅南下。意欲借刀杀人,折磨苏东坡。殊不知程正辅顾念亲情,并未落入圈套。

七月五日,与苏东坡相依为命的侍妾王朝云不幸病亡,年仅34岁。苏东坡悲痛欲绝,把她安葬在惠州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

绍圣四年(1097)二月十四日,白鹤峰新居建成,苏东坡命名为“白鹤居”,客厅取名“德有邻堂”,书斋取名“思无邪斋”。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苏东坡搬入新居后,和邻居林行婆、翟逢亨等人相处融洽,时常来往,诗酒自娱,体会到少有的安闲快乐。但他在这里只住了短暂的两个多月,朝廷就下诏将他再贬琼州别驾,昌化军(海南儋州)安置。

白鹤峰新居建筑过程中,苏东坡作有《白鹤新居上梁文》:“东坡先生,南迁万里,侨寓三年。不起归欤之心,更作终焉之计。”对自己买地修房的缘由作了交代。下面还写有歌谣诗句云:“儿郎伟,抛梁东。乔木参天梵释宫。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据说后来此文传到京师,宰相章惇听到苏东坡还能安稳地“春睡美”后,笑曰:“子瞻尚尔快活耶?”为此,他再次参奏苏东坡,把苏东坡贬谪到更遥远荒凉的儋州。(曾季霾《艇斋诗话》)看来这一次,苏东坡又是栽倒在自己的文笔之下。

当然,这些诗话、笔记只是后人的猜度传说,可作谈资闲话。实际情况更为严酷,当年,朝廷新党势力加大了对旧党的打击力度。司马光、吕公著等逝者差点被开棺鞭尸,他们被追夺官位,子孙亲属所得荫补恩例也被剥夺。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等三十多人被再次贬官,加强监管,受牵连的人员不计其数。党争形势咄咄逼人,苏东坡当然不可能幸免,而且被贬官到天涯海角,遭遇最为凄惨。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苏东坡多次买田置产,都如同“穷猿投林,不暇择木也。”买田阳羡后,苏东坡只在常州居住了近两个月时间。如今这苦心经营建成的白鹤峰新居竟然又只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又要被迫离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时来运转,节节高升。这一次却是再遭贬谪,凶多吉少,分外凄凉。

四、儋州简陋的“桄榔庵”

绍圣四年(1097)四月二十九日,六十一岁高龄的苏东坡抱着此去必死的绝望心情,携子苏过奔赴儋州贬所。他们与留在惠州白鹤居的亲人挥泪告别,乘舟渡海,到达条件十分艰苦的海南岛。好在昌化军长官张中热情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在官舍居住。

第二年四月,湖南提举(官名)董必察访广西。这个董必可不是省油的灯,“章惇力排元祐党人,董必承其意,系讯无辜,多死者。”他到雷州后,听说苏东坡住在昌化军官舍,遂遣使渡海把苏东坡逐出官舍。张中也因此被罢了官。

苏东坡不得不再次“买地筑室”,在儋州城南一片热带乔木桄榔林中建起三间茅屋。当地百姓“运甓畚土以助之”。苏东坡将茅屋命名为“桄榔庵”,总算有了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苏东坡忍受着艰苦环境的折磨,“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宋史·苏轼列传》)

然而,命运似乎又和苏东坡开了个玩笑。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驾崩,六十五岁的苏东坡得以遇赦北归。苏东坡在海南岛顽强生存了三年时间,终于以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姿态,回归中原。

五、葬身异乡的凄凉结局

苏东坡曾经在《东坡志林·人生有定分》中发出疑问:“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访问,终不可得。岂吾道方艰难,无适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苏东坡想起战国时期为相六国的苏秦,曾经骄傲感叹“使我有雄阳负部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而现在自己的志向与苏秦相反,只不过想要得到二顷田养家糊口,却是如此的曲折艰难。也许真的是好事多磨,命中注定?再次游览金山寺之时,他甚至怀疑莫非是因为自己违背了誓言,得罪了主宰命运的神仙?

其实,苏东坡买田产的初衷,只为养家糊口。他追求的是陶渊明式的归隐田园生活,并非贪图钱财,做守财奴。古时很多清廉的官员轻财重义,象春秋时的贤臣子罕“以不贪为宝”。苏东坡表兄文同,历任地方大员,却“居家不问资产,所至尤恤民事”,死后连归葬费用都要靠苏东坡、苏辙等朋友资助。苏辙评价苏东坡:“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所谓“求仁得仁”,苏东坡的志向岂在取得多少田产钱财?他位高权重,购买田产对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然而他关心更多的是国家安危,百姓疾苦,为了国家民族利益他可以不计个人得失,甚至舍生取义。

苏东坡“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即使贵为公卿,仍然感觉如履薄冰,高处不胜寒。再加上党争激烈,苏东坡多次请求外任。“今年吾当请广陵(江苏扬州),暂与子由相别。至广陵逾月,遂往南郡(湖北荆州),自南郡诣梓州(四川三台),溯流归乡,尽载家书而行,迤逦致仕,筑室种果于眉,以须子由之归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怅然也。”(《东坡志林·请广陵》)

苏东坡“日夜念归蜀地”,希望在靠近家乡眉山的州郡为官,然后择机辞官回家,筑室种果,等待弟弟苏辙归来,一起慢慢变老,那该是多么美好。然而这样的心愿却迟迟不能实现,想来只有暗自怅然神伤。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7月28日,苏东坡走完了六十六年的人生旅途,终老于常州城内顾塘桥畔孙氏馆。第二年,他被安葬在河南郏县有“小峨眉”之称的茨芭乡苏坟村,未能叶落归根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作者简介】刘永,现为公务员,爱好文史写作,时有诗文发表于报刊,有《文同评传》等书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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