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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金壁:含咀断想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01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晋向秀《思旧赋》有数句:“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如何理解呢?恐多误会。

李斯塑像

据《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少年时因有感于仓中鼠与厕中鼠之际遇迥别,而决心从政。因有投机心理,在废扶苏、立胡亥及辅佐二世时有侥幸之举,而为赵高所挟持,遂終为所害,受五刑而死。临刑前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对人生际遇的变幻莫测表示了强烈的不解与感慨。

同样面临死亡,李斯是对命运自惑、对生命极度留恋而自悔;嵇康则是视死如归,利用刑前的片刻,从容地弹奏了一曲必将绝世的《广陵散》!

在临死前的不同言行举止,最能反映其人对人生、命运的态度。李斯对人生的眷恋是痛苦的长吟,而嵇康则是利用随日影而逝的短暂光阴弹奏了生命的最强音!两者对比何其强烈,直乃黑白相殊、云泥互别!

方人定绘《嵇康弹琴》

而向秀却将二人之事先后并列言之,以致人多以为向秀视李斯、嵇康二事为一类,以李斯事引出嵇康事。刘勰《文心雕龙·指瑕》即云:“向秀之赋,稽生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降无滥。……凡巧言易摽,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指向秀将嵇康比罪于李斯,比“白圭之玷”更甚。

事实果真如此吗?非也!刘勰认为嵇康之罪非同李斯之罪,二者不可类比;当然是对的;然而,刘勰认为向秀是在将嵇康之罪同李斯之罪类比,等同于李斯之罪,又是绝对错误的!

向秀不是在将嵇康之罪同李斯之罪类比,而是以李斯对人生、命运的投机态度、对人生的眷恋惋惜,反衬嵇康深知命运而视死如归的人生态度,从而将二者进行鲜明强烈的对比!

人们之所以误以为向秀赋把“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与“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视为一类而非反衬、对比,还因为他们以为下面的两句“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是专说嵇康,而非关李斯,此又是一误。

李斯《会稽刻石》

实际上向秀是用了“分说”的修辞手法:“托运遇于领会兮”承上“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一事而言,“寄余命于寸阴”承上“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一事而言。

向秀是说,“昔李斯之受罪,叹黄犬而长吟”,是“托运遇于领会”;而“嵇生之永辞,顾日影而弹琴”,是“寄余命于寸阴”。这种“分说”的修辞手法在古文中是很常见的。

人们不知“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两句是“分说”,而误以为两句专说嵇康而非关李斯,又与误解“领会”的词义有关:以为“领会”作“领悟理解”解。

其实这也是说不通的:嵇康是深知其个人在当时残酷社会现实中的命运的。唯其深知,他才不惜得罪司马氏要人钟会;唯其深知,他才不惜挺身为友人吕安辩诬;乃至临刑之前,还从容不迫地奏出了绝唱《广陵散》:怎能说他“把命运际遇寄托于对生命的领悟理解”呢?故知谓“托运遇于领会”也说嵇康、将“领会”解作“领悟理解”,二者皆误。

高二适书《广陵散》

李善《文选·思旧赋》注引司马彪曰:“领会,言人运命,如衣领之相交会,或合或开。”以喻人生荣辱无常,这才是确解。

向秀《思旧赋》这几句是说,李斯临刑,“叹黄犬而长吟”,是寄人生之富贵荣华于风云际会,是进行生命的赌博;而嵇康临刑,则“顾日影而弹琴”,是把握最后一刻,焕发生命之光。向秀反衬、分说之手法实为绝世妙笔,两句写尽李斯一生之苟且侥幸与嵇康终生之坦荡从容,使文愈加含蓄深刻而无懈可击。

如此看来,刘勰《文心雕龙·指瑕》批评“向秀之赋,稽生方罪于李斯”,为“斯言之玷,实深白圭”,实乃千虑之一失,而适可“请君入瓮”矣。

刘士铭青铜雕塑《广陵散》

嗟乎!《雕龙》鸿篇,尺瑜微瑕!“惜也,驷不及舌!”


02
小山重叠金明灭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王力《古代汉语》注:“小山,指屏山,即屏风。金明灭,指日光在屏风的彩画上闪烁不定,忽明忽暗,表示已经天亮。”

王说本于许昂霄《词综偶评》:“小山,盖指屏山而言。”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沿其说,又列一说:“小山指眉额;金,画眉作金色。亦可通。作者另一首《菩萨蛮》词中有‘蕊黄无限当山额’句,即以山喻眉额。”

胡适书温庭筠词[菩萨蛮]

注“小山”为“屏山”之可商者,一是屏风可称屏山,但不叫小山;二是以“金明灭”为日光在屏风的彩画上闪烁,殊觉牵强,因上下文皆很难使人联想到日光。朱东润先生所列一说近是。

愚谓“小山”句写妇女之妆。小山指小山眉。明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小山眉(远山眉)当源出《西京杂记·司马相如》:“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菩萨蛮》“小山重叠”者,此女子宿妆为“小山眉”,一夜酣梦,双眉已重叠模胡。“金”者,画眉作金色也,亦称“鸭黄”。北朝诗《木兰辞》“对镜贴花黄”是其滥觞与?

《温飞卿诗集笺注》

清沈自南《艺林汇考服饰篇·妆饰类》引《丹铅录》:“后周天元帝令宫人黄眉黑妆,其风流于后世。虞世南咏袁宝儿云:‘学画鸦黄半未成’,此炀帝时事也。至唐犹然,……王干诗中有‘一人金作面’,裴庆余诗‘满额鹅黄金缕衣’,温词‘小山重叠金明灭’,又‘蕊黄无限当山额’,又‘扑蕊添黄子,呵花满翠鬟’,又‘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鸦黄》除载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句外,又引其句“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蕊黄无限当山额”者,如花蕊之黄色着于小山眉之额也。“金明灭”者,眉妆金色亦半残,加之已“重叠”,故须重新“画蛾眉”也。

启功书温庭筠诗

这样理解,方与词中下文“鬓云欲度香腮雪”相衔接:一位昨夜残妆犹在,慵懒之态可掬的贵族美女形象,就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



03
谭嗣同《狱中题壁》

谭嗣同《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网上有一种解释颇有代表性:“逃亡生活是如此紧张,看到有人家就上门投宿,我希望出亡的康有为、梁启超能像张俭一样受到人们的保护。也希望战友们能如杜根一样忍死待机完成变法维新的大业。我横刀而出,仰天大笑,因为去者和留者肝胆相照、光明磊落,有如昆仑山一样的雄伟气魄。”

谭嗣同

这种解释,可以说基本上不着边际。

谭嗣同少时博览羣书,有大志。甲午后,发愤救国,提倡新学,推行新政。其思想较康、梁等激烈。变法失败,他决心以死来殉变法事业,向封建势力作最后抗争,以鲜血唤起民众。他把书信、文稿交给梁启超,要他东渡日本避难,幷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

日本使馆曾表示可以为他提供保护,他毅然回绝,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临终,他神色不变,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遂与其它五位志士就义于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是为戊戌六君子。

此诗是作者的绝笔,是表示自己必死决心的。因而各句文意皆紧密系之。

谭嗣同节录《史记·张丞相列传》

第一句,张俭,东汉人,曾任东部督邮,性刚直。他因弹劾权阉侯览,反被诬为结党而遭追捕。他便逃亡避害,不论相识与否,见有人家即往投奔止宿(望门投止)。人重其名行,不惜杀身破家而收容他。

第二句,杜根,东汉人,因上书直谏,邓太后大怒,令人把他盛入嚢中,在大殿上摔死。执法者因杜根是知名人士,暗中告诉行刑人不要用力,得以不死。载出城外掩埋,杜根苏醒。太后派人查验,杜根装死三日,目中生蛆,瞒过检查者,因而得以逃窜。忍死,指杜根濒临死亡时强忍着,不肯绝气,有所期待。须臾,短时间。

前两句直译为:逃跑时见了住户的门就投奔藏匿,我想起了张俭;强忍着拖延时间不死,等杜根吧。言外之意是说,我既不想像张俭那样狼狈逃命,也不想像杜根那样强挺着不死以避祸。

谭嗣同《旧学四种》

第三句,“我自”二字,即是对张俭、杜根面对死亡之态度的坚决否定,“横刀向天笑”,是表明自己斗争到底、豪迈就死的决心。

第四句,去留,指死生。三国魏嵇康《琴赋》:“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晋陶潜《归去来兮辞》:“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南史·隐逸传上·顾欢》:“达生任去留,善死均日夜。”非指梁启超、康有为逃走而自己留下就义。肝胆,比喻高尚的情怀。

后两句意思是:我要慷慨壮烈仰天大笑从容就死,无论是生是死,人格都如昆仑山一般崇高绝伦。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04
月光如水照缁衣

鲁迅先生《故事新编·非攻》这样描写墨子启程救宋的情景:

《故事新编》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耕柱子!给我和起玉米粉来!”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墨子也笑了一笑。“先生到楚国去?”“是的。你也知道了?”

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钩拒,教楚王和越人打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耸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厨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蒸气。

阅其全文,可知鲁迅先生精研了《墨子》全书,敬其学说与为人。

邮票墨子

鲁迅先生的作品之中,也就出现了令人敬仰的高尚朴实坚韧的墨者的形象。《墨子·备梯》写墨子弟子禽滑厘“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于是这就成了鲁迅先生心目中墨子本人及其同志与其他为民劳瘁者的代表形象。

他的《故事新编·非攻》之中,墨子的外貌即“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其《故事新编·理水》写治水的禹“面貌黑瘦”,“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禹的同事也是“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奇旧”,“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令人注意的是,他的《故事新编·铸剑》中,那个舍身助眉间尺向楚王复仇的义士,又是“一个黑色的人……,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又,此黑衣人自称“宴之敖者”;而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一书,题记后正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可见鲁迅先生以墨者形象自拟。

于右任书《墨子·非命》

鲁迅先生又有散文诗《过客》,其中的“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神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着破鞋,胁下挂着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这不正是鲁迅笔下多次出现的顽强的墨者的形象吗!

鲁迅先生正用以暗示作为中国前途命运探索者的他本人。他的名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末二句“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此“缁衣”(鲁迅先生自己说,当时他恰巧身穿一件黑布袍子——此语,笔者忘其出处),大概也很少有人知道,鲁迅先生正是用以暗示自己源于墨者的不屈不挠的战士性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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