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与乡愁 很喜欢一句诗:在月光下,怀揣着乡愁赶路。乡愁,一种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情愫,打开的时候酸酸甜甜地溢满心田,夜深人静的时候,该将它安放在何处呢?如果让我甄选一个物件来盛放我的乡愁,思索再三,我只能在掌心写下两个字:浮桥。 第一次遇见浮桥,是35年前的一个傍晚。那天我们家刚从乡下搬迁至平江县城,爸爸顾不上旅途劳顿,带着我们去小码头看浮桥。仰卧在江面上、简陋古朴至极的浮桥,于暮霭缭绕、烟波蒸腾中,时而显得亲切温暖,时而宁静大气,时而悲壮深邃。这些美,急切切叩着我的心扉,直逼我童年的外婆桥,直到外婆桥逐渐隐遁,浮桥下的浪花便隔三岔五撞击我梦的渡口。 有浮桥情结的平江人不惟是我。 一个离开平江30多年的同学的个性签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是平江县“浮桥人民”!后面还加了个自豪略带傲慢的动画表情。背景就是那座把游子的心灵牵引回家的浮桥。 在天南地北的平江同学群海聊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也是“我们浮桥人民”,“嫡亲的浮桥、表亲的大桥”。“嫡亲”两个字,让浮桥如一位慈祥敦厚的长辈,尽管年龄随着岁月老去,但却越来越散发着诱人的沉香。 有人甚至篡改了余光中的诗句:现在,乡愁是那一座浅浅的浮桥,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 还有人在群里相约:回浮桥对歌吧,唱“姐在房中织绫罗”,唱“送君送到浮桥旁”。 更有人以浮桥做诱饵招揽外乡人:朋友,秦淮河泛舟没什么,来走走我们家的浮桥,你才知道什么是踏上彩虹的滋味…… 不约而同,浮桥上栖息了太多平江游子的思绪与乡愁。 尽管浮桥最初修建的确切年份无从考证,但平江历史悠久,春秋时即属楚附庸罗子国。汨罗江自东向西贯穿全境,有汨罗江就有护城河,有护城河就有浮桥。浮桥建在船上,正常情况下,水涨船高桥也高,春天及端午时节发大水则是例外,水漫金山的大水不仅吞没两岸的树和低矮的房屋,也会将浮桥冲断、卷走。“九月布桥三月收”,平江人大多对修桥铺路不打推辞,有个姓邓的平江人就因热衷于修桥而被载入邓氏族谱。浮桥在不断的修缮中,渡人无数。谁家的祖辈没有被浮桥渡过?谁家蹒跚学步的小孩没有坐过父亲挑着的箩筐过浮桥——最美是箩筐悬于浮桥两侧的半空时,探出头来与浮桥“惊鸿一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无论谁走在浮桥上,看起来都美美的,桥下流水,桥上人家,伴随着鲁肃山的晨钟、界山庙的暮鼓、江心岛的落叶,远看近看都是一副温馨的图画。 浮桥从不拒绝凡人的乡愁。那么,屈子、杜子呢?他们的足迹遍布汨罗江两岸,他们的乡愁是大乡愁,或忧国忧民,或以身殉国,木质的浮桥远远承载不起。但我总是一厢情愿地想,屈子、杜子都曾靠着浮桥的桥头歇息过,他们都那么累,上下求索,为底层疾苦涕泪长流,哀民生之多艰。学者王家新这样书写过杜子:“人民,就是那些从来不会写诗,但却一直在杜甫的诗中吞声哭的人。” 他们的歌喉泣血,唯有沧浪之水可以抚慰他们高贵的灵魂。 还有那个外号“湖南骡子”的平江人艾穆,他的乡愁是硬骨头型乡愁。他在汨罗江边长大、明代官至四川巡抚,因为在“江陵夺情”的大风波中,上疏力主当国的张居正应当要回家给死去的父亲守制,遭八十廷杖,远戍凉州。浮桥以柔克刚,召唤游子最后的回归——艾穆的墓就在汨罗江边,墓旁大路上立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碑石。 浮桥外表纤弱,骨子缝里坚韧,承载过“三月扑城”,奏响了平江起义的前奏曲,电影《怒潮》再现了这一场景。在怒吼着从浮桥冲向县城的农军里,产生了几十位开国将军。将军们戎马倥偬,铁骨铮铮,但对故土,始终充满柔情,就像张震将军在《平江县志》的序言中所写:“少小离家追求革命真理,随军转战四方。虽久居外埠,但对故乡的关怀思念之情,年深愈殷。”浮桥,同样系着他们的乡愁。 浮桥还弥漫着新女性的乡愁和书香。当年,平江女儿李樵松一袭月白衣衫、阴丹士林蓝长裙从浮桥走过,把《女儿经》抛在身后,远渡东洋求学。回国后,她与丈夫凌容众变卖田产祖业,创办了启明女校,四千多女孩子从深闺中走出来,读书,做操,唱《启明校歌》,她们后来大多成为中国早期的革命者、各条战线的女干部和平江现代基础教育的生力军。 我见过被浮桥托起的最沉重的乡愁。去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两名九零后消防战士在救援一名跳江的平江女子时,被江水夺去了宝贵的生命,浮桥托着他们年轻的躯体在颤栗…… 浮桥,你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与历史,你穿越岁月的长河,将剪不断的乡愁植于游子的心田。浮桥,故乡在,你就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