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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建融|点将录

 攸州刀郎 2020-09-23
     近代以降的文艺批评,有一种“点将录”颇为吸引人的眼球,实为文人无行而拨弄是非的无聊伎俩。

    点将录的源头,是起源于明天启间的官场斗争。阉党魏忠贤擅权,胡作非为,祸国殃民。东林党人杨涟、叶向高等上疏参劾,魏衔之。魏之亲信崔呈秀便用《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绰号,配以所恶东林党的诸人,编集成册。依次为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等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师顾大章、旱地忽律游大任等七十二人,名《点将录》,献于魏,以为构陷依据。

    从明代中期开始,官场的斗争便日趋严酷,尤以晚明为烈。从倒严到倒魏,其惨酷性竟然表现为“全无体统”。根本的原因,便在主流读书人的变质,用梁任公的说法,谓“上流无用,下流无耻”;用张溥《五人墓碑记》的说法,则曰:“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用顾炎武的说法,便是“天下兴亡”,不能再寄望于读书的精英,而只能“责之于匹夫之贱”。这个崔呈秀的无聊之恶,不过是当时读书界的孽海一粟,在极少数坚守士林正气者的眼中,根本就是不屑斥责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到了中晚清,竟然受到文人们的逐臭之好,纷纷使用这一形式来对当世的诗坛进行排座次的批评。先是舒位写了《乾嘉诗坛点将录》,接着又有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尤以汪的“光宣”动静更大,影响更广,以至于后来的钱仲联先生也写了《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记得当年有一位诗坛的耆宿,钱先生的诗友,对我谈起此事,认为“点将录”不过“好事之徒”无事生非的把戏,以钱先生的温柔敦厚竟然也从事于此,实在是有损其清誉的。

    前贤之所以不看好“点将录”的批评形式,不仅因为它的创意出于阉党的坏料,更因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和“文章千古事”须“待五百年后人定论”。“初唐四杰”的故事,便是前车之鉴。

    众所周知,“点将录”所批评的对象,基本上都是在世的,即使去世,一般也尸骨未寒,而且,其直接的名誉关系人还健在。但我们还知道,对于比“力气”的梁山英雄,是可以得出名次、排定座位的,而且只能在生前比赛决出,而不可能在身后论定。奥运会上,谁是金牌?谁是银牌、铜牌,虽由裁判员作出,但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大家都心服口服。这就是“武无第二”。然而,文艺之事,所比的不是“力气”而是“口气”。它不是没有标准,但无论当事人还是裁判员、旁观者,这个标准是带有各自的极大主观性的。欧阳修与梅尧臣,对于好诗的标准互有差异;徐邦达与杨新,对于米芾《研山铭》中“震”字的一撇,究竟是“力敌千钧”还是“纤弱无力”,更判然相异。因此,无论古今中外,文艺的评论,“生前轰雷震耳,身后寂没无闻”(石涛)者颇有人在,而“生前寂没无闻,身后轰雷震耳”者同样大有人在。这样,要想在在世的文艺家中排定座次,就是一件根本不可能之事,强行为之,不仅无助于推动文艺事业的发展,反而一定会导致被批评者的不满。尤其被排后者,不仅对裁判员强烈不满,而且对排在自己前面者强烈不满。所以,强行把“文无第一”排出座次,也就成了拨弄是非。

米芾《研山铭》局部


    或问,古人的文艺评论,对在世者也有“本朝善书第一”之类的说法啊,难道不也是对“文无第一”的反拨吗?曰,“文无第一”是指排座次中的“第一名”,在现世的文艺评论中是评不出来的;而“本朝善书第一”的“第一”,则是“第一流”、“第一等”的意思,而不是“第一名”的意思。“第一名”,必须通过与别人作比较并排除了别人而得出座次;而“第一等”则与别人无关,我认苏轼为“本朝善书第一”,并不排斥他人认蔡襄或黄庭坚、米芾为“本朝善书第一”。谢稚柳先生以前常讲起,徐悲鸿每有人恭维他的画“天下第一”,他总是说“不敢,最多天下第二”;问:“哪第一是谁?”答:“是你。”这是巧妙地偷换了“第一名”和“第一等”的概念,暗寓“第一名”是没有的、“第一等”是有不止一个的。当年,他评张大千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就是以张大千的画为五百年来的“第一等”之一,而绝不是“第一名”之唯一。但不少人误认为这个“第一人”具有排他的意思,不仅否定了古人,也否定了并世的其他名家。为避免世俗的误会,大千不得不从俗而作出了解释。窃以为实属多此一举,“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又何妨呢?当然,对这一评语,我认为不妨改作“五百年来一大千”,庶几雅俗共识。

徐建融手稿局部

    试想,倪瓒评王蒙山水“五百年来独此君”,如果有宵小之辈以为是在给王蒙排五百年“第一名”的座次,而否定李思训、王维、董源、巨然、李成、范宽、郭熙、刘李马夏、赵孟頫、黄公望、吴镇的成就。去世的也还罢了,黄吴还健在,于是拿了这首诗去拨弄是非。我想,黄吴一定是鄙其为人,嗤之以鼻的。但张大千以降的时代却不是古代,即使自命为“传统”中人,对传统的认识实际上也已大走样了。犹如黄筌、黄居寀的子孙辈,继承了父祖的传统,由画鹰演变而为养鹰、挖田鼠。则大千的解释,虽属多此一举,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问题是,俗子们未必因此而会识得太行山。

     1995年,王安忆的《长恨歌》准备在台湾出版,出版方请美国的王德威作序。先在《中国时报》上发表,题为《张爱玲后第一人》。王觉得“第一人”的说法“独占鳌头似的”,所以书稿的序改为《张爱玲后又一人》。显然,王德威虽然生活在美国,但对文艺批评中“第一人”的传统还是具有正确认识的,即张爱玲后女作家中的第一流人物。而王安忆虽然生活在大陆,但由于她不搞传统,所以自然把“第一人”的传统误认作“第一名”的排座次。这与张大千的情况又有不同了。

    奇怪的是,今天的艺评界,对“第一人”的正大传统持摒弃态度的同时,却对“点将录”的奇僻传统趋之若鹜。二者异曲同工,都是将文艺评论引入播弄是非。

     毫无疑问,尽管在现实中,对艺术家不能作排座次;但历史地看,任何一个时代,众多的艺术家,总是有一定的座次前后而不可能都是平起平坐的。如唐代的诗人,便以杜甫、李白并为“大的大诗人”,而王维则为“小的大诗人”,更有“大的小诗人”等等;“双子星座”中又以杜甫略高于李白——这样,唐诗王国中,便以杜甫坐第一把交椅,李白坐第二把交椅,至于第三、第四······把,就不一一具体地排定了。包括魏晋书法以右军为“第一名”,唐代以鲁公为“第一名”等等。问题是,这些“第一名”的座次,都是在身后,而且是五百年的身后为历史所排定的,而没有一个是在生前由现实所排定的。生前的现实,只能排定其“第一流”而不能排定其“第一名”;而且,这“第一流”的评论也未必真的能为历史所认可,无非出于“与人为善”的以表扬为主,如孟子所说:“言人之不善,其如后患何?”

     总之,现实的文艺批评,不作互相的比较,是一个基本的原则。当然,这里的比较,是指高下、优劣的比较,而不是风格、特色的比较。为了说明张三的风格特色,以李四作为比较的对象,如画字、排字、刷字之类,自然是可行的。但为了说明张三的艺术成就之高、之优,以李四的艺术成就之下、之劣为比较对象。这样的批评,不仅不足以推动艺术的发展,反而为艺术的发展平白地制造了许多是非。所以,对同时代的文艺家作高低、优劣的比较,实乃“点将录”为仁人贤者所不屑的根本原因。你说张三如何如何好,不说李四不好,李四还有可能不开心;你为了说张三好,竟用李四的不好来衬托,则李四不仅与你不开心,更与张三结了仇,进而,张三也一定因此而与你不开心。则不仅“言人之不善,其如后患何?”甚至明明是在“言人之善”,也“其如后患何”了!

徐建融手稿局部

     有一个笑话,说的是主人请甲、乙、丙、丁来家吃饭。到了时间,甲乙丙都到了,丁则等来等去还没到。“怎么该来的还不来?”丙想,大概我是不该来的,便起身告辞了。“怎么不该走的又走了?”乙想,大概我是该走的,亦起身告辞了。“我不是说你啊!”甲想,原来是在说我,也赶快告辞。

     “点将录”使每一个被批评者都不高兴,道理同此。不仅排在后面的不高兴,排在前面的,甚至排在第一名的同样不高兴。而距离“乾嘉”、“光宣”不过一二百年,闹剧一场,到今天几乎没留下十来人,五百年后估计一个也不剩。则《诗经》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孟子》十四卷,自强不息在“行无事”,批评家们千万不要有了饭吃想吃鱼,有了马骑想乘车,理应而且只能让后人做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原载于《国画家》,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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