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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推荐】杨献平|远景与近景

 槐树街183号 2020-09-24

         月夜。温一壶烈酒,等你。

  远景与近景

作者:杨献平

编辑:小小贝

排版:兮兮

 

推荐语

杨献平老师的散文从南太行山、巴丹吉林等地域性特征入笔,以一种原生态写作出现在读者视野中,其散文有着对自然万物的感悟呼吸,文笔间流露出强烈的生命意识。

1.海子海子,芦苇芦苇

“我的心渴望着在月光下与人、与物结为姐妹。” 出门前,摊开的书籍让我看到这句话,好像是荷尔德林说的。它的出现令我心境明朗。下楼时还特意背诵了几遍,儿子的尖手指在脸颊上划过,轻微的疼显得清晰。院子的阳光泛黄,粗砂晶亮。楼房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栖落的鸽子、红色的云彩,包括被它照耀和覆盖的众多生命——已经从中午逃离。

马路上人很多,孩子在她们怀里或者前面,唧唧喳喳的声音在两边的楼房墙壁上。向西的大门已经洞开,进出的人满身夕阳,各色的衣衫像是僵直的花朵,摇动、分开、被围墙和树木遮没。

我相信人居的地方空气粘稠,众多的呼吸加大了它的浓度。西门外的菜市场显然人客稀少,蔬菜、和动物皮毛、内脏腐烂的味十分浓郁,甚至一边的沙枣树林,众多的叶片也没有完全吸纳和消除。在徐徐风中,它们显得尤其倔强,在我们处身的空气之内,顽强的进入似乎秉承了某种绝对意志。向南的村庄绿树环绕,大片的棉花已经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朵,再过几天,它们的颜色就会转白,进而凋落,举起青青的棉桃。

去农村方向的人很多,徒步的人们,三五成伙,他们的背影,在黑色的柏油路面和路下的红树从中。稀疏的青色杂草里面,爬动着蜥蜴和红色蚂蚁。而向南的土路上,不见人影,巨大的盐碱地犹如大片的积雪,光芒耀眼,对面的村庄沉静、安闲、草滩上的马匹和驴子停止吃草。我和妻子抱了儿子,脚下的碎石子发出相互碰撞的沙沙声。依然成活的小杨树身材修长,单一的树干上绿叶椭圆,在风中啪啪作响。红柳灌木成堆,开过花的马莲成群披散,窄长的叶子相互簇拥,绿意盎然,不动声色。

临近的海子芦苇茂密,白色头颅迎着风,像是将军的盔缨,身体的绿在巨大的空廓之中,错列有序,犹如兵阵,呼呼生风。我们走在沙滩,溅起白色的细土如雾,在我们身后尾随和消散。儿子想要挣脱,头颅扭动、小手挥舞、两腿乱蹬,他要自己走。

我们怕他弄脏了衣服,不喜欢儿子身上有土。我快步跑到海子边缘,在周边的青草之上,把叫嚷的儿子放下,还没有站稳,他就向着澄蓝的水面蹒跚走去,我们跟随其后,弯腰伸出的手掌在他摇摆的身体左右。我们怕他摔倒,也怕他跌进水里。(加上蹒跚是不是好些?可以想像到小孩子初学走路时的可爱模样。)

这里尤其安静,吵闹的菜市场早已远在身后。夕阳继续向西或者下落,向着世界的背面。远处的沙漠一片空蒙,头顶的天空云彩稀少,缓慢和未知的飞行,在我们眼里似乎静止不动。

我们在水边,妻子抱着儿子。水面平静,镜子一样可以看见内心。三个人的影子,皱纹一样扭曲和荡漾。(真美!生活中生动的瞬间,感动得让人落泪!)它不过10米的宽度,几只白色的野鸭在对面的水面静止、游弋。它忽略了我们的到来。身子旁边的芦苇身子高挑,节节下垂的长叶刀刃一样倒悬。它们头顶的灰白色绒毛上面有着夕阳的光粒。妻子采下一根长长的,类似儿子手臂的淡红色花棒,它的表面瓷实,手感柔软——刚刚浴洗了的肌肤一样。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掐住其中一点,轻轻一拉,就是一根长长的白色丝线。妻子说,采一些回家,晒干,放进枕头,冬暖夏凉,开神清脑。说着说着,就采了几朵,儿子也拿了几根,小小的手指不断拉出,断裂的白色丝线落在水面上,一端下沉,一端伸出,中间的部分随水扭动,像是一群游动的婴儿。

直到夕阳不见,村庄隐没,绿叶浸黑。我抱起儿子要走,他哭了起来,我又放下,在水边,他的脚步很快,向着海子迈进,妻子惊呼一声,把右脚悬在水面的儿子抱住。他哭着,他恼怒我们的阻止。我接过,蹲在水边,把他的身体悬在水面之上,他跑一样的双脚想要落在水里。妻子拿着花棒,一下一下地敲着寂静的水面,儿子呵呵笑了,他的笑声惊扰了前来饮水的燕子,它们听见,落下的身子满是仓皇,翅膀不断张开,随时的逃跑让我觉出了隔阂。

返回路上,淡黄的月亮从沙漠浮出,清风发凉,路灯连接的街道,人们依然在外,灰色和红色的楼房灯火明亮。回到家里,儿子喝奶,我去洗澡,温热的水在身体之上——我突然想起刚才海子里面洗澡:向晚的阳光、一边芦苇、花棒和青草,野鸭游泳,燕子不飞——安静的人,在水声和其他的生命之间,肯定美好。虽然内心的热忱和单纯容易被繁复的日常生活淹没掉。

2.果园果园,苜蓿苜蓿

果园在我的四周,我在它旁边一座楼宇住过。春天的草、苜蓿和榆树,满树的梨花反喻岑参的雪。那时候,我和妻子刚刚结婚,打开窗户,就看到了阔大的果园,把远处的戈壁沙漠遮住了。(曾有一段时间,我们不知道戈壁和沙漠背后的存在。)—我们看着它,又好像就在其中。梨花的香味浓郁,众多的黄色蜜蜂在上面飞飞停停,还有白色带着黑点的蝴蝶,不事声张的灰雀穿梭其中,风中的暖意仿佛深夜的胸脯,令人欢欣。

我把书桌和微机重新调换了位置,以便更好地看见果园。尽管梨花谢得很快,洁白花瓣转眼焦枯不堪,而我仍然热爱,只因它们来过,理由似乎就这么简单。而苜蓿、杂草和榆树叶子总在梨花之前,那个时候,戈壁的风仍旧吹得脸疼,夹在其中的灰尘像针,我时常在上下班的路上感觉到疼痛,回家又浑然忘却。偶尔的沙尘暴猛烈,满天满地浊黄,飞行的粗大沙砾箭矢一样,在我们的身体、树木、青草、楼房和玻璃上,发出打击和反抗的声响。我们时常在半夜惊醒,在风暴当中,看见外面的果园。摇晃的树木似乎是这个沙漠的最后愤怒。荷尔德林说:“置身于上帝的风暴中是我们的义务……以敞开的生命置身其中。”

早上起来,一地的碎屑:人的垃圾和植物的断肢。看得人心疼。到果园一看,满树的梨花不见了,新鲜的梨花,找不到它们的踪迹。我抓住的树枝上面,花根好在,它们身体颤抖,残存的香味似乎哀悼。地上密密的苜蓿叶子背转,浅浅的白色之间有着很多针尖一样的窟窿。去冬的断草覆盖其上,似乎是悲伤的安抚。

应当说出,我很长时间对果园漠不关心,它的出现我不甚明了。我似乎参加过开垦,似乎又没有。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善于逃避集体号令和非正常驱使。它初建时,我肯定缺乏相应的热忱。但我在意了它的长成——我感到羞愧。但果园不会拒绝,它在风中说出的,谁也听不懂——我能够看到隐藏于己身的残酷和冷漠品性。

果园由雇请的人看管。春天了,人们用铁锨松土,生锈的钢铁遭遇到深处的冻土,并不断与混杂其中的石子遭遇,断裂和碰撞的声音就在耳边。温热的中午是他们干活的好时间,而我们要睡眠,我们相互侵犯,但又两不相干。一年之后,土地不需再翻松了,种植的苜蓿年年不断。初春时候,它们长出来,不几天,就铺散开来,嫩黄的头角引来了好多采撷的手指。去年春天的某一个傍晚,怀孕7个月的妻子要我陪她出去转转,在果园里面,梨花正要张开,深藏的叶子也露出了黄色的头脸。

我们看见几个人屁股高抬,俯身采着苜蓿,她们手中的塑料袋已经鼓胀起来。我们走过去,妻子说我们也采一些回去。我说不了,妻子显得不高兴。走到果园与马路的交界处,妻子的嘴唇还向前努着,不说一句话,我拉住她,走进苜蓿地,采了几片,妻子突然说,你采的都老了,嚼不烂。说着,挺着大肚子缓慢蹲下,手指在苜蓿的头尖掠过,余下的苜蓿身体微微摇晃,四散的叶子打着哆嗦。

苜蓿装满了我上衣的两个口袋,妻子摸摸说,够炒一个菜了。我们出了苜蓿地,从马路返回。这时候傍晚天气仍然很冷,北风仍没有放弃吹动。第二天下班回来,妻子已经做好的饭菜,就有一盘青色的苜蓿。我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苜蓿,妻子用筷子夹了,让我先尝尝。油水里的苜蓿显得异常温顺,平展的叶片滑腻在牙齿之间,有一种咬动的快感。我说好吃好吃,妻子说好吃下午我再去采些回来。

没过几天,梨花开了,苜蓿也老了,残缺的头颅重新出现,三天不见就长高好多。这时候,春风浩荡,整个巴丹吉林变得松动,生机盎然,到处的绿树都在用叶子制造声音,盘踞一冬的乌鸦除了死难者的尸体,更多的不知去了哪里。

这一年的夏天,我似乎没去过果园,带妻子去医院生产的时候,在车上我看见它,众多的青色果实掩映在叶子之间,矮小的苜蓿一丛一丛,刚好及膝。此后的两个月,在妻子和新生的儿子身边,忙碌显然使我忽略了果园最为葱郁和宁静的时节。3个月后,秋风落叶,戈壁深陷,巴丹吉林风中的寒冷夹杂着沙砾。一天正午,单位发了好多的梨、苹果、葡萄和桃子,堆在宿舍里面。我知道它们从果园来,它们还在枝头的时候,就与我见过面,只是我再也认不出它们了。没过几天,它们就在单位众多的嘴巴里面,消失不见。

 

3.树木树木,草滩草滩

我清楚记得,那里以前是一片荒滩,挨着马路,车来车往,灰尘升起,路下一片草滩,很多红柳和杂草,兔子、野鸡时常出没。那一年夏天,我和未婚的妻子在那里有一次约会。林子很密,横生的灌木长满尖刺,但地面上的青草肥厚,夹杂着许多花朵,走在里面,空气湿润,草木芳香。临近村庄的路口长着三棵老了的沙枣树,它们枝干扭曲,皮肤干裂,但每年都有新鲜的叶子,初春开出黄色的花朵,一粒一粒,尤其芳香。对面的村庄杨树直立,青烟缭绕,进出门洞的面孔大都灰头土脸。

在村庄和单位大院之间,那里确实是一个清净的好去处,树木花草,野生的飞禽,它们多么自由,夏天的傍晚,还可以听到它们咯咯的叫声,看到它们飞过戈壁的身影。前年夏天,10里之外友好村的一个许姓村民,用铲车在那儿破土动工,沉积多年的沙土翻涌上来,断了的甘草和骆驼草根很快干枯,半埋半露在新鲜的沙土上面。三棵沙枣树相继倒下,溅起的尘土一直涌到单位的大门以内十米的地方。摔碎的枯枝断裂一地,车轮翻来覆去,把它们轧成碎屑。大概一个月时间,新房子崛起,人声吵闹,夏天的傍晚,总是看见他们,男人,女人,戴着草帽,包着头巾,不知所以地忙碌着。

村庄的人们对此熟视无睹。很快,又有一家准备在那儿修建房屋了。再一个月之后,村庄有点沸腾,人人似乎都在盘算着把房子修在那里的得失利弊。单位看见了,向当地政府反映,一场官司过后,许姓村民获胜。这一个结果,村人觉得合理,修房子的想法更加茂盛。我总是觉得,大地之上,谁愿意在哪儿修屋居住那是个人的事情,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而诗意在每个人心里,各各不同。一座房子起来了,又一座房子相继落成,远处的移民趁机将那片草滩据为己有。锯掉的树木倒在路边,厚厚的青草落在泥土下面,新鲜的泥土腥味扑鼻,众多的人们在翻转的草滩上面。第一年种了玉米,秋天时候,成活很少,躯干矮小,玉米穗子像是没有长成的红萝卜。我们看到了,觉得还不如留着那些草和树,可以养活野鸡和野兔,心情郁闷和恋爱的时候,还可以到里面走走,坐坐,绿叶下面的寂静,可以让我们想起好多事情,说出动人的话语。

它们消失了,在人的手掌之下,变成了荒芜的田地,虽然旧草不死,不断伸出身子,看到零星的庄稼,但人发现一根清除一根,态度坚决而且残忍。对面的房子不知何时又多了几间,装修完毕的开始营业:小卖部、饭店、洗浴中心、发廊,一片红色的招牌,在戈壁招展。夜晚时候,我们在大院里面看,那地方竟然也有一种古典的味道:青灯店幡、歌声飘溢、笑语欢天。而对面的村庄一片漆黑,往来的车辆卷起白尘,车轮在尖利的石块上沓沓而过,之后的灯光彻夜不眠。

站在大门前,我们就可以看见两排房屋(平房和楼房次第相间),只是觉得有点荒芜,虽然人来人往,很多的女子坐在店铺门前,袒露的胸脯和大腿在纷落的瓜子皮中闪现,很多单身男人去往那里吃饭饮酒,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时常骑着车子,和妻儿一起,到村庄里面转,每次路过,都会看见那些女子,看见已是荒地的草滩。锯掉的沙枣树桩上又长出了绿色枝条,灰色的叶子满是尘土,向下耷拉。妻子说起当年在这里的约会,也有些伤感。我们都认为那次约会已经深植在记忆里面。向北的那棵杨树还在,当年我们在它身边,青草之上,说了很多的话。之后分开,各自回单位或家。而今,杨树长高了许多,全身的枝条斜身向上。紧挨的田地里棉花已经开花,正要炸开的棉桃在风中摇晃。

树木和草滩,人让它们消失,它们必然消失。而我总是有些伤感,在沙漠戈壁边缘,它的匮乏构成了我时常的怜悯和愤怒——但毫不济事。人在其上建立了自己的家,虽然很多的外来者和占据者,他们以自己的名义,心安理得。我是同样是的——外来者,在这里,当初的草滩和树木再也无法找回,消失的永恒往往使我看到某些更深处的东西,或许它们太过简单和真实了。不像人一样,可以四处挪动,哪怕是荒芜的戈壁沙漠。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愿意宽恕,我愿意拥抱……只要我诚实。”(《卡拉玛佐夫兄弟》)但我诚实吗?曾经的树木和草滩,我们之间的距离如今多么遥远。

 
 

作者简介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有《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著作。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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