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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街获奖作品】王寒星|祖母十周年祭

 槐树街183号 2020-09-24

         月夜。温一壶烈酒,等你。

祖母十周年祭

作者:王寒星

编辑:老板   排版:兮兮

我的祖母李宝珍女士,祖籍山西省高平县河西镇常乐村,生于民国二十年,即1931辛未羊年五月廿五,卒于2006丙戌狗年正月廿六,一生颠沛流离历尽人世沧桑,享年虚七十六岁。又是一年年将到,已近祖母逝世十周年,闲时握笔记述祖母生平一二,聊作慰藉,为她,更为我。

有时候苦难对某个人来讲是不可避免的,但祖母的一生却完全是苦难的一生。按照宿命论观点,羊年属相的人都不太幸福,她又恰恰降生在1931年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果说兵荒马乱是时代的伤痛,而不是她个人的噩梦的话,那她从河西常乐这个有着吉祥名字的村庄降生直到十二岁被卖出家门而后如秋叶被寒风欺凌,也就太具有不寻常的苦难意义了。祖母十二岁之前的生活还是无忧无虑的,至少能够像一个孩子一样正常的玩耍,从自家的木梯爬上高高的门楼,在父母的叫喊中体尝即将变得遥远和模糊的父爱和母爱。据她给我讲,小时候她是家里兄妹六个中较胖的一个,外院一个邻居老头还经常捏着她的脸腮说真胖。祖母老家也是典型的山西民居四合院形式,2004年春天我还回过一次。门楼比我们长治的高出很多,青砖黄瓦,虽显古旧但也难掩峨然挺拔之势。当时在院中,面对这高远的天,齐整的楼,如雪飘荡的洋槐花和和油黑光亮的八仙桌,我不禁想象,祖母轻快的脚板飞跑在这仄曲的巷子里,甜脆的笑声摇落了多少洁白的槐花啊!这么高的门楼,她都不知疲倦的爬上爬下,生活和命运在她脚下显得多么轻盈和幸福!祖母以前对我讲,在十二岁之前,她经常跟着她父亲进城卖东西。那个时候,高平城被日本兵占据,进城出城都要出示“良民证”。她父亲那时做个小买卖补贴点家用,每次过卡都会把几个铜钱塞在祖母衣襟里,因为日本兵经常会顺便搜走老百姓身上值钱的东西,而他们一般不会注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这也许是祖母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了,父母的呵护和陪伴在她十二岁之后终将变为遥不可及的东西。

1943年,祖母十二岁,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刚满一圈的时候,也是全中国尤其是北方地区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时期。这是一个更加动荡也更加困难的时期,日本侵略者将很快被撵出中国,全面内战也即将爆发。作为当时五万万四千万劳苦大众中的一员,祖母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然灾害和政局动荡带来的深刻影响。子丑寅卯,时光在祖母年幼的身心上才刚刚走过一圈,她便要匆忙结束短暂的温馨,而走上一条充满怀恋、忧伤、苦难、无助和辛酸的人生之路了。那个时候,高平县和北中国大多数地方一样,天灾频发,饿殍遍野。祖母讲,那个时候路上的人不论青壮老幼,都瘦骨嶙峋,面露青筋,跌倒的很少能爬起来。很多人相互交换自己的骨肉,然后支锅煮了吃,实在是太饿了。成堆成堆的人不断倒下,整个生活陷入绝望。祖母家刚开始还有玉米面、高粱面、荞麦面,可以稀溜溜的熬几碗糊糊,后来就只能煮糠粥了。而我从小到大也没少喝糊糊,只是下锅的材料好些罢了。每次开饭,祖母的父亲、两位兄长都先动筷,这在那个年代无论太平盛世还是灾荒岁月都是一个规矩,家中父兄为长,像祖母家这样的小户人家也尽守此道。每当听年迈的祖母在炉火前喃喃忆起这些儿时杂事时,我都不禁会想:就唏哩咣当那点稀汤,轮到我奶奶时还有没有了啊?后来这点可怜的奢侈也要没有了,祖母一家和村舍邻居一样,陷入对未来的极大恐慌之中。祖母依稀记得,糊糊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质料也越来越次。当糠麸和榆皮也即将吃完的时候,全家人坐不住了。但是偶尔来一两个乞丐,祖母的母亲还是会翻破瓦罐的寻找几片干食,接济这些无家可归的阶级兄弟。乞丐往往会敲着铜钵唱:“高楼大瓦房,富贵伴贤良,”一路高歌而去。这都是祖母讲的。我想,祖母一生博爱、仁慈、与世无争、心地善良、性格宽厚,这与她儿时有这样一位好母亲有这样一个仁爱的家庭氛围是分不开的。瓦房倒是高大,人也朴实贤良,但这“富贵”二字却是祖母和其一家终其一生也未能沾边的。

春末夏初的一个溽热的傍晚,祖母的母亲,这位勤俭持家宽厚待人的典型的中国贤良女人,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木升白面,给祖母做了一大碗菜汤面,好像还外加两个土豆丝团子。土豆丝团子后来成为我十八岁之前最爱吃的祖母做的东西。祖母的母亲尽管装出一副甚事都未发生的模样,大声咳嗽掩盖抽噎,装作若无其事的忙乎,但细心的祖母,我十二岁的可爱而懂事的祖母已经看出事情异乎寻常:这顿饭是做给她一个人吃的!兄妹几个还给以“出去玩”等理由支了出去。年幼但乖巧的祖母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事等着她,但肯定有事,肯定有大事将落在自己这个十二岁姑娘的头上。祖母死活不肯吃饭不肯下咽,为不可预测的自己的命运,也为被支出去的那些饿得吱哇乱叫的兄弟姐妹。泪水,晶莹剔透的泪水像碎的珍珠一样吧嗒在热气腾腾的碗里。那一次,是她十二岁之前最后一次吃她母亲的饭菜。从此,家里的菜味茶香成为祖母梦中才会依稀闪现的东西。

十二岁的祖母被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姑父带走,时间就是晚上。我查过万年历,那正是祖母的本命年,癸未羊年,一只柔弱的羔羊就这样被命运的绳子无情的牵走,牵入永无止境的苦难的未来中。晚年的祖母对这段经历记忆犹新,她说被亲戚带走后,尽走夜路,而她时不时回头望望愈发远去的老宅和村庄,想着蹲在门后痛哭的母亲和那几个饿得脸都青了的兄妹。生活就像眼前无尽的夜幕,命运在虚无和未知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挪踏着。她晚上住在一户陌生的人家里,天明继续走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见到大把的槐花从树头飘落。祖母也偶尔问起那位所谓的姑父带我到哪里去,姑父就只是不吭气,一个劲的走。如此几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界。十二岁的祖母被带到一户人家,被主人像审犯人似的,上下打量二百遍。然后主人和那位姑父嘀咕一会儿出去一会儿,那姑父进来安顿怯生生茫然不知所措的祖母:“我走了,你就在这儿吧!不要惦记家里人,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伺候人手脚要麻利,要有眼色,这就是你爹了。”回头指指那家主人。祖母半个字都没记住,只知道自己永远都回不了家了,永远不能再和父亲进高平城卖东西了,也永远不能和兄弟姐妹们一起爬木梯上门楼了。祖母像喝了感冒药一样,迷迷糊糊,看着姑父的背影一点点走远。据祖母后来讲,混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在当地人的口中知道此地叫“潞城”,而她也就成了潞城那户人家的伺候人了。之所以用伺候人而不用丫环之类的称谓,主要是丫环不能叫主人为爹,而那位主人却显然是祖母的“爹”了。我一直想,祖母肯定算是他们家的童养媳,只是后来那家又不知以多少大洋的价格把祖母转卖到了三百里之外的沁源县。在潞城待的时间并不长,祖母说这一带尽管比老家高平稍好一些,但也强不到哪儿去,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那家人见也养活不了她,就转手卖到了沁源。自己花了钱的,不能赔本,天经地义。祖母就这样像一只柔弱的羔羊般被卖来卖去。沁源也是有名的山区,在山区待了几年,祖母晚上睡觉还被狼咬过一次。小时候躺在炕上,祖母常常讲起那次可怕的经历。夏天天热,再说家穷也没个大门院墙什么的,晚上某次一个人躺在草棚下睡觉,突觉左臂传来一阵剧烈疼痛,睁眼一看,两只碧汪汪的圆眼正盯着自己,腥臭的鼻息粗短的打在祖母脸上。当时她惊骇万分,起身长叫并猛烈扑打,那只野狼才悻悻的走掉。那时候我常问,你们那里就没有邻居吗?祖母笑着说,那都是山区,方圆几里内都没个人家,哪有什么邻居?平素我们聊天都得走不少路哩。就这样,祖母这个属羊的姑娘在沁源革命老区的山梁上幸运的躲过一场野狼的袭击,但左上臂永远留下了深深的啮痕。我经常在百度上搜索一些野兽打斗视频,其中狼对狗熊,狼对金钱豹甚至美洲狮,都是打得很惨烈的。我很庆幸甚至感激这位狼兄,在颗粒无收的年代里对我祖母如此宽容。祖母不喜欢谈狼,每次讲起她都用“那东西”代替,细想想“那东西”有时候也还挺不错的。呵呵。

有一年,我也具体记不清是哪一年,祖母当时也没有说清,但推算应该是她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日本鬼子已经被撵出中国,但当时庄稼好像还是没有多大收成。祖母的二兄长,当时大概十六七岁,我该称呼为“老舅”,从高平、长子、长治、潞城、襄垣,途径好多县市,徒步几百里路,一路打听来到沁源寻找我祖母。祖母说当时情况已经不像刚出家门时那样严峻,兄长就千辛万苦寻了上来。在当地人指引下,老舅见到了正在菜园浇地的祖母。一别经年,黄毛丫头已是玉立少女,顽皮伢子更成长为飒飒青年。短暂怔忡对视之后,兄妹两人抱头痛哭。老舅简要介绍了家里情况,说父母兄妹均很好,只是妹子你一个人在外受罪了。祖母说,当时她很想念家人,但自己已经出来好多年了,况且当前的主人也是掏钱才买到她的,她不想就这样一走了之,拒绝了老舅带她回家的要求。兄妹经历这么多的苦难相聚,但祖母只偷偷从菜园里摘了个尺把长的小黄瓜来款待兄长。老舅见祖母可怜到这种地步当时哽咽失声,祖母那颗透明易碎的心更是伤痛到了极点。祖母对老舅说,回去禀告公堂,我在外不要让家人操心,等我以后有了一男半女就回高平给二老磕头。老舅一步三回头的哭着走了。祖母晚年时候,每次讲到这里,都有淡淡的神伤挂在脸上。我知道,时代的不幸造就了祖母坚忍不拔的性格,她在命运的指引下进行着苦难和无奈的跋涉。而留在我家的其二兄长的照片也使我记忆尤为深刻,血浓于水的亲情使我感到分外亲切。

再后来,祖母又去了安泽王家,这就是我家。当时我曾祖父带着两个儿子在安泽县罗云镇生活。罗云镇是后来从我父亲的遗书里得知的。祖母以前常讲,你们王家自古人丁不旺,你曾祖父和顺德府(河北省邢台市的旧称)大多数逃荒者一样,是个皮匠,也就是收毛皮的,兔皮、狗皮、狐狸皮。会写文章,某年为相邻的沁源县柏木乡一户人家写讼状打赢了官司,那家就把姑娘嫁给了他,这就是你的曾祖母。曾祖母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曾祖父一根扁担两只箩筐,挑着两个儿子在安泽的山中勉强生活。我后来到了你们家,才真正慢慢的安顿下来。每次祖母讲到这里,我都知道她那句“人丁不旺”隐含了太多的伤痛和无奈。因为除了曾祖母,还有二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亲都在未到壮年时就相继过世了。死了的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死了,活着的还要咬牙活着。所以祖母来到我们家,好日子没过一天,净是忙着办丧事了。挚爱的人包括她最疼爱的长子,也就是最聪明伶俐的我父亲都在三十四岁的冬天死在祖母怀里。她那种万伏电压都击不起半点火花的心情不是我们任何一个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们家是对祖母最好的一家,用农村话说就是我们家人性最好。不打不骂,不当外人看。所以在安泽的时候,尽管两孔小土窑洞,穷的叮当响,但我祖母过的舒心,我祖父这个年轻的老实人也就成了祖母的依靠和归宿。他们成婚的时候,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热闹气氛,没有花轿大马,没有娘家人,甚至连个婆婆都没有,更没有财产嫁妆,金镯玉器了。所以我小时候就闹不明白,祖母怎么就连个银手镯什么的都没有,而别家的老人常常拿出些女什细物来送媳妇送女儿。仔细一想,别说祖母一辈子这样淡定淡然的过来了,就是让我也是忍受不了的。我可怜的可敬的祖母。祖母一辈子都是好人,通俗的讲就是善良,不欺负人。她说她在安泽的时候,那时候正斗地主,也就是国家正在闹土改。当时安泽县一大地主,全县土地几乎一半是他的,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地主”了。有一次祖母随村邻到某镇赶集,见街上围着一大堆人,都还大呼小叫的喊着口号。年轻人爱凑热闹,围上去一看,中间一老者被剥掉棉袄,当时是冬天,旁边有人用烧红的铁锹在背上烫他。吱吱声不绝,青烟直冒,皮焦肉烂的腥臭味刺人鼻孔,而老者则数次昏死。祖母当时还不到二十,社会经验也少,心里难过,嘴上就说一句:“烫他干嘛,可怜他一老人。”就这一句,引来近旁两人对祖母推搡几下:“年轻人不知道就少开口,这是阶级斗争。”几个趔趄祖母脸上通红,“再多嘴把你也批斗。”祖母吓得不敢吱声,扭脸一看,那老者又被人群硬生生推进棘针窝里。棘针是一种长满尖刺的灌木,俗称“山枣树”。祖母一阵心惊肉跳,再也不敢看。回来她知道,那个可怜老者就是占全县土地过半的大地主,但在她心里始终可怜那老者,她常说,唉,那么老了,都这样糟蹋他。

祖母他们二十岁从安泽搬到了现如今的长治市屯留县,那时我父亲已经出生,但仅仅是刚出百日。据说祖父是个宽厚的人,干活很卖力,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婚丧嫁娶的他都常去帮助打理,所以在村里人缘极佳。祖母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没上一天学,但却是村里公认的最“知书达理”的人。对老人孝,对邻舍慈,对亲朋敬,对儿女爱,是方圆几十里难挑一个的贤良女人。我的二祖父好像和祖母同岁,初到屯留就被征去当兵,未出半年就壮烈牺牲在淮海战役某战场上。《牺牲证明》半个多世纪以来,祖母都珍藏着。我曾经看过,上边有司令员贺龙、政委邓小平的签章。曾祖父心里窝火,自己多少年来又当爹又当妈的养活大他,这么快就牺牲了。心里一气,随即也过世了。祖母他们是料理一个接一个,虽然不是自己亲爹、亲兄弟,但多少年生死与共穷富共担,感情是极其深厚的。再说祖母那年才二十,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就和祖父两个人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总是想能够多几个帮手的。但老天就这样不睁眼,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在他俩还很稚嫩的肩上。

命运再次和我善良的祖母开了一个大的玩笑。她二十九岁的那一年,长她两岁的我祖父因胃癌医治无效而过早离世。被痛苦击晕了的祖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人拖着三个不懂事的儿女把祖父发殡打埋。那时我父亲十岁,二叔七岁,大姑才四岁。天确实塌了,这一幕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见。村里老年人现在都说,唉,你奶奶想当年也不知是咋熬过来的啊!有一次祖母去地里挣工分,缸里没水了,十岁的父亲带着七岁的二叔、四岁的大姑,兄妹三个颤巍巍趴在老井上放辘轳。农村人都知道,铁桶下井,下得越深辘轳转的越快,其旋转速度根本不是两三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所能控制的。祖母恰好下工回来,目睹了这惊人又揪心的一幕,扔下锄头飞扑过来一把揽住三个儿女,坐在老井边上放声大哭。其声不足以感天动地也足以摧肝裂肺,其哀不控诉老天无眼也控诉阎君无情。年轻的祖母,年幼的父亲、叔姑,就这样成为那年冬天老井边上最震撼的风景。

苦难也有惯性,苦难有时候会遗传也会复制。在有些时候,我会不由自主的相信命运。命运有时候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改变的。在农村,一个女人携拉三个幼女稚子,这是难以想象的。必须有个男人,不为完整就为生存,不为自己就为儿女,不为青春就为深重的苦难残破的尊严!是的,这后来,经人介绍,同样从高平逃荒出来放羊为生的孙姓祖父来到了我家。我自始至终都认为他就是亲祖父,从来没有过其他想法。因为如果没有他的到来,我祖母和我全家将会是什么样子都很难说。祖父是一个老实人,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以外浑身没有缺点。人踏实心也很好,他能在我家最困难时期挺身相扶,多少年来对我父亲、叔姑均能视同己出,不偏不倚,同我祖母相处融洽,相互体谅,不争不抢,共渡难关。同样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祖父来到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改观,二姑、三叔、三姑相继出生,日子过的清贫却也平安。

这样的生活平静维系了二十四年。从丧夫之痛到丧子之伤,伤痕累累的祖母相对安静的度过了二十四个春秋。其实这其中还有二叔和别人玩耍,让马车的车辕将脾脏戳碎,将更脆弱的祖母吓个半死之事,不过伤后来慢慢好了。而我父亲,祖母最疼爱的长子,他的英年早逝成了祖母此生最大的无以复加的伤痛。父亲自幼聪颖好学贤良体贴,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长得风流潇洒一表人才,文才极好口才极佳,村里青年都高山仰止,以能和我父交友而自得。父亲当兵后任部队文书,典型的工作狂,思想正统态度积极,看不惯歪风邪气,眼里揉不进半粒碎沙。在部队期间,身体就不算太好,复员退伍后任村党支部副书记,后来也曾教书育人。那时祖母肯定感觉熬到头了,会舒一口气的。当然这是我猜想的。俗话讲母以子贵,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的父亲也曾是祖母自豪的资本。多少年了,养儿育女的不容易,大炼钢铁的披星戴月,文革中的串联、武斗,在他身上花的所有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还是那句话,苦难有时候会遗传也会复制,1984年,年仅三十四岁的父亲,瘦骨嶙峋的倒在祖母那曾喂他奶水供他嬉戏的温暖却冰凉、宽广但脆弱的怀里。他食道癌已经无法治疗,手术之后顽抗了两年多,带着对祖母的无限内疚,对儿女的无限疼惜,对生活的无限眷恋,对兄妹的无限不舍,了结了尘世间的痛苦,飞升到更高的境界。父亲是死在祖母怀里的,祖母每每提到都不禁情难自已,老泪纵横。是的,是祖母用胸膛和双手搂着父亲看着他一丝丝气绝的。试想,一个一世沧桑阅尽人生大悲大恨的老人,亲眼看着亲生骨肉一寸一寸的真实的永远逝去而难以把握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胸中?是痛恨还是释然,是发疯还是无谓?

父亲死在一个腊月,从此过年几乎成了祖母的大忌。冬末春初她经常一病数月,我固执的认为,这与父亲死在年前有极大关系。尽管此想法过于唯心乃至荒诞,但我还是坚持己见。农村人常说,送终才是儿女,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父亲是一个不称职的或说是不孝顺的儿子。他不但不为已脆弱的像一盏玻璃的母亲分忧解愁养老送终,还要死皮赖脸的死在老人怀里,并且为老人留下一双七岁和三岁的幼女残儿来抚养。祖母一辈子生了六个却养了八个,而在我这个残疾孙子身上花费的心血绝对不次于任何一个儿女。我想,祖母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后,尤其在我父亲飘然长逝之后,她曾想到过死,这是肯定的。但她又是一名女强人,柔弱的外表下掩藏一颗坚强的灵魂。她在暗中与命运较劲,她在咬牙坚持,她在浴火重生,她在一次次得到超生与解脱。她说,我要把他们养大。声音不需很大,但已经包藏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顺理成章的,祖母又成为我姐弟俩的监护人。我姐在十六岁考学,十九岁教书,较早的完成了个人的独立自主。而我,不知道是方式不对还是方法有误,满怀热情却始终未能叩开一扇成功的大门。这都是无所谓的,因为我的路还很长,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二十余年来,我没有记得祖母睡过一次懒觉,我认为一次是最少的,但一次也没有。为我姐做饭起五更睡半夜,后来轮到我,再后来是大姑家表弟,二姑家表妹,一个接一个,没有完的时候。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她眼里后辈们都是那样可爱,她在用心的爱着每个子孙儿女。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温和慈祥不发脾气。多次打击使她身体愈发不佳,眼有些近视后来又伴有老年白内障,总是坐在炕沿边听儿女向她汇报或讲述一些东西,不吭气,静静的。小时候每次吃罐头,她都会让我们表兄妹几个,排成一溜挨个儿坐在炕沿边,一人一块的分吃,剩下的梨汁桃汁,都要一人一口做到人人有份。祖母是伟大的,她的伟大不体现在有辉煌的政绩巨额的财富深邃的思想丰富的著作,她的伟大体现在平凡中小事中点滴中。她坚强、隐忍、公平、仁慈、和善、博爱,她身上兼具了五千年中国文明史中关于东方女性所有的美德,无论佛家、道家、儒家还是普通人家,都无法从其身上挑出毛病。她的爱是大爱,她爱亲人,爱儿女,爱邻舍,爱国家,爱生活,甚至爱普通人眼中的上了年纪的“阶级分子”。正是这种爱,使祖母拥有了宽广的可以容纳海洋和天空的胸怀,拥有了多次遭受生离死别带来的痛苦而无谓和释然的承受力,拥有了所有子孙后代的崇仰爱戴和感激。作为我祖母的后代,我打心底感到无上荣耀和巨大幸福。

祖母一辈子身边一直有个针线笸箩,里头全是些针头线脑、布片布条和刀、剪等简单的裁缝工具。儿时的我,很喜欢在里面翻弄,也不知在找什么,总是弄得祖母使用之时不是顶针丢了就是线团找不见了。我到十八岁时,还依然穿着祖母缝的棉衣裤,穿她早已纳好的棉鞋。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小时候某次我恶作剧的把鞋塞进炉台的炉膛眼里,祖母闻到灼烧味问我我才发现鞋着火了继而祖母惊慌失措的为我脱鞋,小时候真是没有少让祖母操心。现在想来又是伤感又是温馨。同村有户张姓人家,其老母和我祖母均是高平河西人氏,命运轨迹同我祖母,但所历坎坷要少得多。我们两家关系不错。后来祖母去世后我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看张家奶奶一次,一种辛酸的心情总会伴我进去直到出来。

我们小时候一有个头痛脑热的,祖母就很着急。她倒不是害怕这些微疾小恙,多少苦难都挺过来了还怕这些个小困难?主要我们家人身体素质太差了,多少青壮后生在如日中天之时轰然倒下,这是祖母亲历最多也最不想见到的。她太害怕了,亲人相继离世尤其是刚成年或未成年就撒手人寰成了她恶梦中的洪水猛兽。每年清明节来临,或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每逢祭祖烧香之时,她都默默无语,一个人摸索着裁叠好纸马烟香,准备上祭馍祀品,然后,然后一整天话都很少。偶尔会着重告诉我那几个坟头下边各是谁。我总是不把这些放在心上,那时候年龄小,祖母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轻叹一声作罢。2005年冬天,二姑多年的心脏病变得很严重,需手术置换二尖瓣。我从榆次到太原山大二院探望时,祖母还不忘让给我捎来了棉裤。过年时祖母几次轻声埋怨我不去二姑家看看,说年龄大了应该懂事了。而我则以时间紧做了辩解。回头想想,这是祖母平生最后一次对我的教育,我未能遂其心愿。而年后初七,我要离家返厂时,祖母还执意送我到街上。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心都碎了,祖母白发在耳畔飘着。祖母过世我都不在身边,终成千古遗憾。

慈祥的祖母是2006年正月廿六溘然长逝的,临去前无征无兆,前一天还和祖父相携去看戏,晚上谈着故事情节。早上穿戴好,一口心气没有上来,就此永远作别了。所以她的辞世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包括她自己。她如果有预感,会把我们叫到面前,安顿嘱咐一些事情,安顿我脾气不要太急躁。祖母走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点口水都没流,就这样连声招呼都没打,走完了她七十六年的坎坷丰富的一生,和先她而去的父母公爹、丈夫儿子永远作伴去了。这也是喜剧中大团圆的一种结局吧!

事后家人在整理她遗物时,从鸡蛋罐中拿出一千六百块钱来,百思不得其解。祖母的高血压药都舍不得吃,不到头晕得顶不住时还坚持不吃药,目的很明确,节约,不给儿女加负担找麻烦,但怎么会有这些鸡蛋罐中的钱呢?我认为这些钱是她准备留给我的,因为祖母最疼我也知道我最不容易。尽管这些钱最后不是我的,但至少祖母是这样想的。禁不住,我热泪盈眶,不为那降压药中挤出的一点钱,为这天地宇宙中最无私最深沉最让人感动的濡热亲情!祖母最怕的是我们人丁不旺,无论是对自己负责还是宽慰祖母在天之灵,我都将“保护身体,不发脾气”作为八字真言,养护协调好自身的体质,其他的另作图谋,从而不辜负祖母重恩。

LOVE

作者简介

王寒星,男,上世纪80年代出生,山西屯留人,民盟盟员,中国散文学会、山西省作协会员,屯留县作协会长。十七岁开始写作,在各类刊物和报纸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多首(篇),作品入选《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等多个选本。多次被评为优秀文艺工作者,是多家媒体的特约通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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