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车行》油画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杜甫在《兵车行》里对征兵的描写并非源于臆想,而是天宝十一年(752年)唐朝大规模募兵的真实写照。
这次由杨国忠主导的征兵,范围涵盖两京及河南、河北诸道,目的是惩罚南诏,掩盖前一次惨败。
唐朝扶持起来的南诏国,为何与宗主交恶,五年内连发四场恶战?
战争起因真如《旧唐书》所载,因云南太守好色而起?
一、惊天之败
唐朝博弈的主要对手是吐蕃王朝,南诏恰恰是在两强对峙格局下,唐朝扶持起来的川滇地区“组织二号头目”。
南诏在立国之初,曾一度是唐朝的铁杆小弟,两国联手吊打了亲吐蕃的势力,将其影响力逐至洱源(浪穹)一带。
李隆基觉得这小弟挺能干,封南诏王皮逻阁(第四代王)为越国公,赐名归义,“授云南王”。
但从天宝九年(750年)开始,唐诏两国的关系迅速恶化,阁罗凤(第五代南诏王)出兵攻陷姚州(云南姚安县北)杀云南太守张虔陀,及其他夷州共三十二处,“州内百姓陷蛮者,皆被移隶远处”。(第一次天宝之战)
这种对唐朝地位的武力挑战,直接导致了裂变性的后果。
天宝十年(751年)四月,唐朝大军分兵三路合击南诏。
时任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领中军入曲靖,大将军李晖、安南都督王知进为协同,分别取会同路、步头路南下。
南诏王阁罗凤派使臣至曲靖再三请和,表示愿意归还所占州县、人口及张虔陀遗体。
同时南诏使臣也半威胁、半诚恳的提到,“若不许,当归命吐蕃,云南之地非唐有也”。
唐、吐蕃、南诏位置关系
可惜,鲜于仲通不是个政治家,这哥们一心想“孽菜”,给自己的功劳簿上加点筹码。也不怪鲜于仲通目空四海,唐朝立国以来打翻的强邻能凑成一个班了。
唯独吐蕃算是比较难搞的刺头,但随着天宝年间唐军战斗力复起,王忠嗣、哥舒翰、高仙芝等一票名将,把吐蕃也揍得够呛,尽复河曲之地,拓地数千里。
估计在鲜于仲通看来,南诏就是个不自量力的杂鱼,属于送人头的类型。
但问题是,滇北地形异常复杂,利于守而不利于攻,能不能获得土著势力的支持,决定着战局走向。
脑袋不清醒的鲜于仲通浩浩荡荡的杀奔洱海,请和被拒的阁罗凤只能求救于吐蕃。60余名贵族组成的访蕃使团,也算诚意满满。
吐蕃早就受制于唐诏联盟的钳制,毫不犹豫的接过了橄榄枝,当唐诏大战于西洱河时,蕃军出其不意的绕至后方突袭,6万唐军全军覆没,主帅鲜于仲通“仅以身免”。(第二次天宝之战)
惨败之后的鲜于仲通逃回成都,等待他的居然不是清算而是升官。
时任宰相杨国忠为掩盖南诏之败,不但将大败粉饰为大捷,还将鲜于仲通提拔为京兆尹。
不明就里的杜甫也跑过来帮腔,写了《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将鲜于仲通比作汉朝名臣张敞(也任过京兆尹)。
南诏给吐蕃缴上了实实在在的“投名状”,吐蕃也不吝惜对南诏的“注资”。
赤德祖赞封阁逻凤为南国大诏,号东帝,给金印,约“兄弟之国”,改南诏纪年为赞普钟(意为"赞普之弟")。
又娶南诏赤尊公主(赤尊为尊号,吐蕃时期非特指某人)为妃,结秦晋之好。
这是吐蕃降服周边政权里,唯一一个约为兄弟的案例,可见南诏地位之重。
确定了关系后的蕃诏联军,于天宝十二年(753)再攻姚州府,将刚刚复建的姚州第二次攻破,打碎了唐朝插在滇东与滇南之间的钉子。(第三次天宝之战)
难以掩饰糜烂局面的杨国忠加大了募兵的力度,对畏惧南诏瘴气而拒绝应征的唐民,“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
目睹了征兵现场的惨状,估计是醒过味儿来的杜甫,挥笔写下了《兵车行》。很显然,这一篇的力量感和捧臭脚的《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我们将杜甫定义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圣,似乎他这一辈子都在拧眉瞪眼的挑刺儿。但其实,杜甫也是个正常人,活的没那么拧巴,捧臭脚的诗也没少写。
但能被我们记住的,恰恰是充满力量的《三吏》、《三别》、《北征》、《春望》。
天宝十三年(754),杨国忠以“分捕北地人为兵”的方式,拼老命揍了十余万人,命剑南留守李宓为帅再伐南诏。
阁逻凤用计诱将唐军诱至太和城(大理)下,据险死守避而不战。
李宓孤军深入不能速胜,唐军水土不服瘟疫迅速蔓延,吐蕃又截断补给,围城唐军不战自溃。
无奈之中,李宓选择退兵,但南诏衔尾追杀,吐蕃从侧翼夹击,唐军“流血成川,积尸壅水”,李宓沉江而死,随征两子也悉数战殁,十万唐军再度团灭。(第四次天宝之战)
所幸,阁逻凤懂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的道理,不但在《南诏德化碑》上反复表示叛唐是被逼的,还在天宝之战结束后,以“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为由,下令收拾唐军将士尸骨祭祀埋葬。
现在散落各地的“万人冢”、“万人堆”、“千人堆”,便是当年唐军将士的归宿地。
明代边将邓子龙在凭吊“大唐天宝战士冢”时,留下一首《题下关万人冢》的七言绝句:唐将南征以捷闻,
谁怜枯骨卧黄昏。
惟有苍山公道雪,
年年披白吊忠魂。
连续四次天宝之战,近20万官兵“弃之死地,只轮不返”,彻底抽空了本就孱弱的中原武力,直接导致次年爆发的安史之祸愈发惨烈。
二、祸由何起
唐诏遽然交恶的原因,在《旧唐书》里有如下记载:“南诏常与其妻子谒见都督,(张)虔陀皆私之。有所征求,阁罗凤多不应,虔陀遣人骂辱之,仍密奏其罪恶。阁罗凤忿怨,因发兵反攻,围虔陀,杀之,时天宝九年也。”
这话的意思是,第五代南诏王阁罗凤去姚州拜见张虔陀,结果张虔陀相中南诏王的老婆了,非跟阁罗凤要。阁罗凤不给,他就派人去辱骂。于是,阁罗凤火了,派兵攻破姚州杀张虔陀泄愤。
从这段解释来看,唐诏关系破裂,似乎是张虔陀精虫上脑搞坏的。
但问题是张虔陀是云南太守呀,想找个啥样的妞找不着?干嘛非惦记南诏王老婆不可?!
中国史料有个特点,出了事情后,很少从背景的因果关系入手分析,而是直接针对具体操作人。
好事儿的话,就是操作人明辨是非,大领导用人有方。
坏事儿的话,就是操作人属于 X X,与领导用人无关。
相比于中原史料的晦暗不清,南诏人自己说得倒是挺直白。
《南诏德化碑》里在诋毁张虔陀之余,对被唐投蕃之举列了6条理由:
第二条是“诚节,王之庶弟,以其不忠不孝,贬在长沙,而彼奏归,拟令间我”;
第三条“(爨)崇道蔑盟构逆,罪合诛夷,而彼收录与宿,欲令仇我”;
第五条“筑城收质,缮甲练兵,密欲袭我”。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我把庶弟诚节废了,你们想把他弄回来,啥意思?
你们鼓动周边势力联合,准备对付我,啥意思?
在我家门口筑城练兵,准备战具,又是啥意思?
唐朝确实没啥意思,就是想限制南诏的继续发展,还能是啥意思!?
自从南诏势力渐起后,唐诏关系就开始走了下坡路,唐朝需要一个俯首帖耳的小弟,而南诏却是个有理想的“二号头目。”
748年(天宝七年),阁逻凤主政后,连续率军打击滇池附近的诸蛮势力,将二十余万白蛮强行迁至大理,并派本族在滇东各要塞屯驻。
唐朝感受到了威胁,开始从政治、经济等方面布局挤压。
时任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奉命开通从步头(玉溪元江县)至安宁(昆明安宁)的道路,并筑安宁城为联系南北的据点。
如芒在背之下,张虔陀又开始操作扶持废王弟的计划,这才让阁罗凤忍无可忍下了死手。
攻打姚州的计划,可能根本就不是对着张虔陀去的,他不过是倒霉成了牺牲品,而是因为姚州的位置,相当于唐朝顶在南诏软腹部上的一个锥子。
有没有张虔陀,姚州都是必争之地。第三次天宝之战前,唐朝刚刚复建姚州,南诏马上就联合吐蕃,再次攻废,可见其重要意义。
另外,张虔陀在南诏内部“掺沙子”的计划,也肯定不是没睡着人家媳妇,精虫攻心而至。
毕竟能混到太守、节度的层级,哪个不是精得哄猴儿上吊?
要是朝廷没有对南诏下手的意思,给张虔陀十个胆,他也不敢“掺沙子”。
说白了,唐诏是赤裸裸的互有需求、功能单一的关系。
唐朝需要一个有体量的盟友,协助抵御吐蕃,毕竟逐一拉拢散装的诸羌,效费比太低。
南诏则想仰仗唐朝拓展势力,而非仅定位于协助抵御吐蕃。
两国关系定位上的巨大差异,必然造成分歧与争端。
而这种分歧,被官员们清清楚楚得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才有各种风骚操作。
只可惜,张虔陀、鲜于仲通、杨国忠都对川滇地区的形势认识不清,玩得拉了胯。
再加上,南诏之后弃蕃归唐,帮着时任剑南节度使韦皋,结结实实修理了吐蕃几顿。
于是,对南诏动手的小心思成了不能言喻之事,张虔陀成了倒霉的背锅侠。
要知道,两个国家之间的亲善和交恶,很少因某个体的意志而变化,更多基于大环境使然。
现在中美关系的紧绷,不能归咎于懂王作祟,当年开启蜜月期,也非因由尼克松乐见!
参考书目:
《天宝战争原因再议》_杨爱民;
《天宝战争及其影响》_张丽剑;
《边吏张虔陀与唐朝、南诏关系之破裂》_方铁;
《唐朝、吐蕃及南诏在西南地区的角逐》_李中和;
《唐初至天宝年间唐与南诏的关系》_李福长、牛秋实;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