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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居:安大简《邦风·秦风·蒹葭》解析 | 中国先秦史

 先秦子居 2020-09-24

安大简《邦风·秦风·蒹葭》解析

子居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所收《蒹葭》篇,整理者在说明部分言:“简本《蒹葭》三章第一章八句,与《毛诗》同。第二章七句,与《毛诗》相较,缺失最后一句。第三章,与《毛诗》相较,前五句缺失,仅残存后三句(第六句仅存「道」字,第七句存「从之」二字)。简本章数、章序和句数当与《毛诗》同。[1]由此来看,安大简《蒹葭》据以抄录的原抄本很可能是缺失了一支简,抄者不查,以致抄成现在的状态。对于此诗,毛传言:“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此说于诗中全无对应,所以后世多不从其说。笔者认为,由《蒹葭》言“蒹葭苍苍”、“溯回从之”、“道阻且右”来看,其诗很可能与《小戎》同为秦穆公使人游说戎臣由余之诗,诗的成文时间盖即在春秋前期末段的公元前625年孟秋。

【宽式释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殹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回从之,宛在水之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殹人,在水之溦。溯回从之,道阻且荠。溯回从之,道□□□。□□从之,宛在水之中沚。

【释文解析】

兼(蒹)苦(葭)蒼〓(蒼蒼)〔一〕,白𩂣(露)爲霜〔二〕。

  整理者注〔一〕:“兼苦苍〓:《毛诗》作「蒹葭苍苍」。「兼」「蒹」谐声可通上古音「苦」属溪纽鱼部,「葭」属见纽鱼部,音近可通。《史记·宋微子世家》:「子共公瑕立。」《春秋》三传共公名「固」(参《古字通假会典》第八六四页)。[2]先秦传世文献中继承并使用了“蒹葭”一词的只有《孙子·行军》:“军旁有险阻、潢井、蒹葭、林木、翳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也。”《庄子·则阳》:“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现代《蒹葭》此诗几乎是被写成论文讨论最多的《诗经》篇章,然而先秦文献中全然不见引用,“蒹葭”的词汇影响范围也仅《孙子》、《庄子》二书,可见《蒹葭》一诗在先秦的受重视程度与传播情况与现代大相径庭。《尔雅·释草》:“蒹,薕。”郭璞注:“似萑而细,高数尺,江东呼为蒹藡。”《尔雅·释草》:“葭,芦。”郭璞注:“苇也。”《尔雅·释草》:“菼,薍。”郭璞注:“似苇而小,实中,江东呼为乌蓲。”郝懿行《义疏》:“《说文》:'薕,蒹也。’'蒹,萑之未秀者。’《系传》云:'今人以为薕薄,疑因此名蒹也。未秀谓其小。’《诗·蒹葭》传用《尔雅》。陆玑《疏》云:'蒹,水草也。坚实,牛食之,令牛肥强。青、徐州人谓之兼,兖州、辽东通语也。’郭云:'似萑而细,江东呼为薕藡者。’'藡’与'荻’同。郭注《子虚赋》云:'蒹,荻也,似萑而细小。’《淮南·说林》篇云:'藡苗类絮而不可为絮。’'藡’即'荻’也,今莱阳人谓之'蒋荻’,以为薄帘,极坚实而中有白瓢。《广雅》云:'藡,萑也。’《说文》以'’为'萑之未秀者’,是萑、藡、蒹、薕为一物。郭云'似萑’,则为二物,恐非。葭者,《说文》云:'苇之未秀者。’《诗·驺虞》传用《尔雅》。《正义》引李巡曰:'苇初生。’郭云:'葭,即今芦’,又云:'葭,苇也’,《诗·七月》传'葭为苇’,是皆一物,随时异名。故《夏小正》云:'苇未秀为芦。’《淮南·修务》篇注:'未秀曰芦,已秀曰苇。’今按:苇空中而高大,其初茁谓之'葭’。'葭’古读如'姑’,与'芦’迭韵。菼者,《说文》'𦵹,或作菼’,云:'萑之初生,一曰乱,一曰杂。’《释言》云:'菼,鵻。菼,薍。’《夏小正》云:'萑未秀为菼。’是皆《说文》所本。《说文》又云:''萑,薍也。’'薍,菼也。八月菼为苇。’'苇’字误,当作'萑’,《七月》传'薍为萑’,是也。《诗》正义引樊光云:'菼,初生葸,騂色,海滨曰薍。’郭云'似苇而小,实中,盖即上注所谓藡也。今验,荻小于苇而实中,菼、薍与蒹、薕实一物,皆即今之蒋荻。荻即蒹,蒹即菼,已秀为萑,未秀为菼。故《诗·硕人》正义引陆玑云'薍或谓之荻,至秋坚成则谓之萑’,是矣。郭又云'江东呼乌蓲’者,《释文》引张揖云:'未秀曰乌蓲’,是亦菼之异名。《硕人》正义引李巡曰:'分别苇类之异名’,非也。葭、芦是苇,菼、薍是萑,故《诗·大车》传以'菼’为'芦之初生’,戴氏震以'芦’当作'萑’,辨其误是也。此诗《正义》引孙炎、郭璞皆以芦、薍为二草,李巡、舍人、樊光以芦、薍为一草,并袭毛传之误,孙、郭说是。”是荻未秀名蒹,苇未秀名葭,也即《夏小正传》所言“雚未秀为菼,苇未秀为芦。”据《夏小正》“七月:秀雚苇。”及前《说文》“八月菼为苇”是《蒹葭》的背景时节大致就在孟秋、仲秋之际。“苍”字未见于甲骨文和西周金文,先秦传世文献中最早可见于《诗经·大雅·桑柔》和《尚书·皋陶谟》,先秦出土文献中清华简五《封许之命》中“苍”书为“仓”,笔者《清华简〈封许之命〉解析》已指出“清华简《封许之命》的成文时间最为可能是春秋前期[3],笔者《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二 实词篇(一)》[4]也已指出《封许之命》约成文于春秋前期初段,《桑柔》约成文于春秋前期前段,《皋陶谟》约成文于春秋前期末段,故“苍”字很可能就是出现于春秋前期之初,以此故《蒹葭》的成文时间自然最可能不早于春秋前期。

  整理者注〔二〕:“白𩂣为霜:《毛诗》作「白露为霜」。[5]孔疏:“八月白露节,秋分八月中;九月寒露节,霜降九月中。白霜凝戾为霜,然后岁事成,谓八月、九月葭成苇,可以为曲簿充岁事也。《七月》云:'八月萑苇。’则八月苇已成。此云白露为霜,然后岁事成者,以其霜降草乃成,举霜为言耳。其实白露初降,已任用矣。”纯以节气解读,但《蒹葭》成文时不要说二十四节气,甚至八节是否存在都无可为证,所以《蒹葭》中的“白𩂣为霜”当只是物象。由之前已知的《驷驖》、《小戎》皆秦穆公时诗,而《蒹葭》之后至《黄鸟》才为秦康公诗,是《蒹葭》自然也是以成文于秦穆公时为最可能,其时属春秋前期后段、末段。比较《夏小正》与《礼记·月令》,很容易判断出《夏小正》的成文环境较温暖,笔者在《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虚词篇》已指出“《大戴礼记》中,《夏小正》、《公符》两篇很可能是春秋后期的作品[6],所以相对于战国成文的《月令》,《夏小正》的物候当是与《蒹葭》诗更为相近,《月令》中已言孟秋“白露降”,《夏小正》中更是明记“七月:秀雚苇。”所以《蒹葭》的成文时间很可能不会晚于孟秋七月。

所胃(謂)(殹)人〔三〕,才(在)水(弌)方〔四〕。

  整理者注〔三〕:“所胃殹人:《毛诗》作「所谓伊人」。「」,「殹」之异体,参前《何彼襛矣》注。[7]“谓”和虚词“所”与前文的“苍”类似,也是不见于甲骨文和西周金文,清华简八《摄命》是目前可见最早使用虚词“所”的文献,笔者《清华简八〈摄命〉末简解析》已提到“《摄命》篇笔者认为很可能是成文于周平王即位之年,属春秋初期初段[8],清华简九《成人》篇“谓”的用法多见,皆书作“胃”,笔者《清华简九〈成人〉解析》已言“《成人》篇很可能就是成文于春秋初期末段的公元前709年之后不久。[9]先秦出土材料中《少虡剑》(《集成》11696)有“胃(谓)之少虡”句,《集成》定其为春秋晚期,可证“谓”在按三分法分期的春秋晚期肯定是已经出现了。结合这些内容可以判断,“所谓”的用法当不会早于春秋初期末段,故《蒹葭》篇的成文时间也是以不早于春秋初期末段为最可能。对于“”,《毛传》言:“伊,维也。”未作具体解释,以“伊”、“维”互训,是鲁诗说特征,蔡邕学鲁诗,《蔡中郎集》中《司空临晋侯杨公碑》:“无兢伊人,谋无不忠,言无不信。”《陈留太守胡公碑》:“骄怪不萌于内,喜愠不形于外,可谓无兢伊人,温恭淑慎者也。”用《诗经·周颂·烈文》“无竞维人”句而作“伊人”可证,由此即可见《毛传》于三家诗说中更近于鲁诗说。郑笺则言:“'伊’当作'繄’,'繄’犹是也,所谓是知周礼之贤人,乃在大水之一边,假喻以言远。”现在安大简作“”正与郑玄所说“”对应,“知周礼”当是附和《诗序》所说“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故郑笺对应于“伊人”的只有“贤人”,陈乔枞《齐诗遗说考》:“《诗·氾历枢》曰:'《蒹葭》秋水其思凉,犹秦西气之变乎。’(《说郛》)”齐诗说多附以阴阳灾变,故有“秦西气之变”的诗解,所以郑玄笺以“”为“”、以“伊人”为“贤人”很可能并不是用齐诗说而是用韩诗说,则韩诗说此训很可能更近于安大简。以“伊人”为“贤人”的诗说在古代基本是主流,如《梦林玄解》卷十八:“蒹葭,吉。占曰:兆之主逢贤隐之士,或诸秦晋之欢,从兹彼此相依,无分尔我之符也。”进一步则有尝试推测“贤人”为谁者,如宋代王质《诗总闻》卷六:“秦兴,其贤有二人焉,百里奚、蹇叔是也,秦穆初闻虞人百里奚之贤,自晋落楚,以五羖羊皮赎之,因百里奚而知蹇叔,曰蹇叔之贤而世莫知,使人厚币迎之,所谓'伊人’岂此流也耶?凡所讲解皆不见。”此说在秦、晋的基础上更提出《蒹葭》“伊人”似即指“百里奚、蹇叔”这样的人,清代牟庭《诗切》更是言:“余推此诗之义,似即百里奚所作,以荐蹇叔于秦者。”但无论治国还是求贤、举贤,毕竟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距离过远,所以自宋代起就出现仅言《蒹葭》是怀人之诗的情况,如宋代王柏《诗疑》卷一:“《蒹葭》不类秦风也,所怀之人未有以证其正不正也,体致亦雅,未见为邪思也。”此说否定了《毛序》的刺诗说,也没表示是否怀贤人,而是将诗义泛化为了怀人。自此而下,或言怀君子,或言怀美人,如明代曹学佺《诗经剖疑》卷十:“蒹葭,荻芦也。此怀人之诗,谓蒹葭未败而露始为霜,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时也。一方,彼一方也。遡洄,逆流而上;遡游,顺流而下也。在水中央,言近而不可至也,亦似贤人之远徙矣,传以君子隐于川上,邦人慕之赋《蒹葭》。”明代徐元太《喻林》卷七《人事门》:“《蒹葭》,君子隐于河上,秦人慕之而作是诗。”以为是怀君子之诗,元代黄镇成《秋声集》卷三《秋风》:“蒹葭苍苍白露下,望美人兮将奈何。”明代范允临《输寥馆集》卷一《邂逅卓小玉索赋此》:“蒹葭水一方,邂逅美清扬。勺薬堤边谑,柔桑陌上筐。琴心引密意,画手拂轻黄。舞态春衣怯,歌声子夜长。风流卓女调,馥郁霍娘香。妬杀卢家燕,双栖玳瑁梁。”明代何白《汲古堂集》卷十一《题秋浦烟客图送舒仲符还溰阳》:“思公子兮兰芷碧,望美人兮蒹葭苍。”则皆用为怀美人之义。怀君子和怀美人的诗说,演变至近现代则成为思恋人、爱人的情诗说,如高亨《诗经今注·蒹葭》:“这篇似是爱情诗,诗的主人公是男是女,看不出来。叙写他(或她)在大河边追寻恋人,但未得会面。[10]但“伊人”指恋人或爱人,先秦两汉皆无任何辞例可证,这样的辞证最早也仅是见于《文选·刘铄〈拟明月何皎皎〉》:“结思想伊人,沉忧怀明发。”诗句,金元时期又多有称女性为“伊”的情况,如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四:“咫只抵天涯,病成也都为他,几时到今晚见伊呵?”所以“伊人”指恋人或爱人应不早于南北朝时期,“伊人”指美人则是金元以降的理解。从这方面就可以判断,以《蒹葭》为情诗说实际上在先秦语境中全无所据,这种诗说之所以流行,无非是男女之思人人皆懂,远较怀思贤人通俗浅白、易于传播而已。“伊人”于先秦文献又见于《诗经·小雅·伐木》、《诗经·小雅·白驹》,皆解为“是人”,且明显非指女性,所以怀贤说远较情诗说合理,且《蒹葭》既然最可能是秦穆公时诗,则《诗总闻》以“伊人”为“百里奚、蹇叔”这样的人也确实非常可能。笔者《安大简〈邦风·秦风·小戎〉解析》已指出“《小戎》诗很可能即秦穆公思得戎臣由余之诗,其成文时间很可能就是春秋前期末段的公元前624年左右。[11]且《史记·秦本纪》云:“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所说“数使人间要由余”则自然很可能所作也非仅《小戎》一诗,更由《蒹葭》言“溯洄从之”、“道阻且右”可见,“伊人”相对于《蒹葭》诗作者是在某名川的上游,且溯流而寻需西行。秦穆公时都雍城,则所涉及的名川无非汧、渭二水,由此上溯而西行,则“伊人”自然最可能在西戎,所以《蒹葭》很可能仍是“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所作之诗,其成文时间盖即在春秋前期末段的公元前625年孟秋。

  整理者注〔四〕:“才水方:《毛诗》作「在水一方」。「」,即《说文》「一」之古文「弌」。《说文》古文从「弋」,楚文字多作「戈」形,「弋」「戈」常讹混。[12]先秦文献中与《蒹葭》此句最相近者为《诗经·魏风·汾沮洳》“彼汾一方”和《石鼓文·灵雨》“□于水一方”,二者皆属春秋时期,可见这很可能是春秋时期秦晋地区的一种习惯表述。

朔(遡)(洄)從之〔五〕,道〓(阻且)【册八】〔長。朔(遡)〕韋(洄)從之〔六〕,(宛)才(在)水之(中)央〔七〕。

  整理者注〔五〕:“朔韦从之:《毛诗》作「遡洄从之」。「朔」「遡」谐声可通。《说文·水部》:「㴑,逆流而上曰㴑洄。㴑,向也。水欲下,违之而上也。遡,㴑或从朔。」简文正作「朔(遡)韦(违)」。文献中「韦」「回」二声系字音近可通(参《古字通假会典》第五五页)。[13]《说文·水部》的“”至今未见于先秦材料,故“”当如安大简所见源自“朔”字,而“朔”字不见于甲骨文及西周金文,笔者在《清华简九〈成人〉解析》中已提到:“《春秋》中首次记朔,即前文所引桓公三年的'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而此前的隐公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却并未记朔,因此可推知春秋时期鲁国对于朔日的使用约即始于春秋初期末段,不难判断周王室和各国启用朔日的时间当也大致在这个时间范围前后。[14]以此故,《蒹葭》篇的成文时间自然也不难推知当在春秋初期末段之后。整理者在“”后括读“”,当是因《毛诗》的影响,但先秦文献至今未见“”字,故当括读“”才更符合先秦实际用字情况。宋代林之奇《拙斋文集》卷八《上何宪》引《蒹葭》“洄”作“迴”,元代许谦《诗集传名物钞》卷四《蒹葭》、明代董斯张《吴兴艺文补》卷四十《蒹葭舍记》同作“迴”,元代戴侗《六书故》卷六“溯”字条引《蒹葭》“洄”作“回”,而“洄”字条则未引《诗》,也皆可证古代必有作“回”而非“洄”的《蒹葭》版本。

  整理者注〔六〕:“〓〔长,朔〕韦从之:《毛诗》作「道阻且长,遡游从之」。「」,从「辵」,「𠭯」声。「」下有重文符号。上「」字读为「阻」,下「」字读为「且」」「阻」谐声可通。「韦」字上端竹简残缺,依《毛诗》当补「长」「遡」二字。楚文字「斿」「韦」二字形近,故今本作「游」乃误书。《玉篇·从部》:「斿,旌旗之末垂者或作游。」[15]”当即《说文》所收的“𨖆”字,《说文·辵部》:“䢐,往也。从辵且声。䢐,齐语。徂,䢐或从彳。𨖆,籒文从虘。”“”即“徂”字异体,徂、阻相通[16],故安大简书为“”。安大简“”于今本作“游”恐怕不止是误书的问题,“”属微部,“游”属幽部,幽、微相通,最著名的就是九、鬼通假例,毛诗《驷驖》“驷驖孔阜”句,安大简为“四牡孔屖”,笔者《安大简〈邦风·秦风·驷驖(四牡)〉解析》已指出:“篇中'屖’当如《毛诗》读为'阜’而不当整理者注所言'李家浩认为简文「屖」当读为「夷」’,此点比较安大简《小戎》和《诗经·小雅》的《车攻》、《吉日》篇即可见。安大简《小戎》'四牡孔屖,六辔在手’句当以屖、手押幽部韵,安大简书中《韵读对读表》部分整理者未标出,《小雅·车攻》:'田车既好,四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以好、阜、草、狩押幽部韵,《小雅·吉日》:'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以戊、祷、好、阜、丑押幽部韵,皆说明固定句式'四牡孔阜’的'阜’为幽部字,夷、游相通[17],犂、留相通[18],翳、搜相通[19],皆说明脂部与幽部相通的情况是存在的,之、幽相通是殷商旧音之遗,之、脂密近,故脂、幽相通当是受之、幽相通影响所至。以此缘故,安大简中'孔阜’的'阜’虽然书为'屖’,但仍当读为'阜’。[20]”为脂部,与微部邻韵,两部相通的例子甚多,此不繁举,所以安大简《蒹葭》此句的“”在今传本《诗经》中对应“游”,不仅是字形相近,当也存在语音相通的因素。而且今传本《诗经》“洄”、“游”二字,安大简皆书为“”,如果仅是今本讹误,何以只讹后一个“”,前一个“”却正确读为“”,这一点恐怕也非常不好解释。所以究竟是当按今本《诗经》认为《诗经》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字,在安大简抄本中被以同一个字通假,还是安大简所据《诗经》原始版本就是的一个字,在后世传抄中被析抄为二字,这一点目前不易判断,恐怕需要以后由其他先秦《诗经》版本来证明。无论如何,“溯回”、“溯游”关键都是在“溯”字,显然皆为逆流而上,《毛传》抄《尔雅》而分别解为“逆流而上曰溯洄”、“顺流而涉曰溯游”,显然是不正确的,对于《蒹葭》作者而言,欲从“伊人”只能逆流而上,并无顺流而下的情况,此点当非常明确。

  整理者注〔七〕:“才水之央:《毛诗》作「宛在水中央」,无「之」字。[21]对于“央”字,诸书多未留意,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十二言:“《说文》:'央,中也。’又曰:'央、旁同意。’《诗》多以'中’为语词,'水中央’犹言水之旁也,与下章'水中坻’、'水中沚’同意。若如《正义》以'中央’二字连读,则与下章'坻’、'沚’句不相类矣。”其以“央”字单解是,但理解为“旁”实际上仍不能与“”、“”同意。笔者认为,《蒹葭》此处的“央”疑当读为“京”,“京”、“都”为一组并行方音词,《左传·隐公元年》:“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水经注·济水》引“都城”作“京城”,二者皆有“大”义,《尔雅·释诂》:“京,大也。”《广雅·释诂》:“都,大也。”且二者皆有大丘义,《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望楚与堂,景山与京。”《诗经·小雅·甫田》:“曾孙之庾,如坻如京。”毛传并言:“京,高丘也。”《诗经·大雅·皇矣》:“依其在京,侵自阮疆。”毛传:“京,大阜也。”是大丘可名“京”,《尔雅·释水》:“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陼,小陼曰沚,小沚曰坻。”郭璞注:“陼,渚。”古文字往往偏旁左右无别,故“”、“”、“”相通,《周易·坎卦》:“九五:坎不盈,祗既平,无咎。”《释文》:“祗,音支,又祁支反。郑云:当为坻,小丘也。”可见“”即小丘,无关于是否“水中可居”,因此“”即水中之“阯”,《说文·止部》:“止:下基也。”《说文·𨸏部》:“阯,基也。”段注:“阯者,城阜之基也。”是“”高于“”,而“”高于“”,所以“”同样有大丘义。由此即可见,“京”、“都”为一组并行方音词,对照《尔雅·释水》的“小洲曰陼,小陼曰沚,小沚曰坻”,则《蒹葭》三章对应于“”、“”的“”自然最可能就是相当于“”,而《诗经·小雅·甫田》又有“”、“”并举之例,故笔者认为《蒹葭》的“”当即读为“京”,指水中丘。

◎兼(蒹)苦(葭)萋〓(萋萋)〔八〕,白𩂣(露)未(晞)〔九〕。

  整理者注〔八〕:“兼苦萋〓:《毛诗》作「蒹葭萋萋」。《说文·艸部》:「萋,艸盛。」《释文》:「本亦作凄。」[22]在先秦文献中,形容词“萋萋”只见于《诗经》中《小雅》的《大田》、《卷阿》、《出车》、《杕杜》以及《秦风》的《蒹葭》、《周南》的《葛覃》,由此可见这是先秦时期《诗经》特有的形容词,笔者于《先秦文献分期分域研究之二 实词篇(一)》[23]已指出《卷阿》约成文于春秋前期后段,《大田》、《出车》约成文于春秋前期末段,于《安大简〈邦风·周南·葛覃〉解析》[24]也已指出《葛覃》的成文时间上限盖也即春秋前期后段,故形容词“萋萋”目前可见的使用时间范围皆在春秋前期后段、末段左右,故不难推知《蒹葭》的成文时间很可能也同样在春秋前期后段、末段范围内。

  整理者注〔九〕:“白𩂣未:《毛诗》作「白露未晞」」,简文作「」,从「水」,「几」声。上古音「几」属见纽微部,「晞」属晓纽微部,音近可通帛书《阴阳十一脉灸经》乙本「久(灸)希息则病已矣」,甲本「希」作「几」。[25]先秦文献所说的“露”,实际上就是雨,《说文·雨部》:“𩂣,雨零也。从雨各声。”段注:“此下雨本字。今则落行而𩂣废矣。”故“露”实即指下雨,名词义则即雨。笔者《清华简八〈八气五味五祀五行之属〉解析》曾提到:“清华简《八气五味》的'白露降’,在《礼记·月令》中原仅为物候,《管子·幼官》作'白露下’,银雀山汉简《三十时》作'帛洛’,显然为'白露’的通假。'白露’在《诗经·秦风·蒹葭》中已见,故当是人们较为熟悉的物候,对应于《月令》的'凉风至,白露降’,《管子·五行》则作'凉风至,白露下’,再考虑到《楚辞·九辩》的'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或可推测《月令》本就有作'白露下’的版本。结合《管子·度地》:'当秋三月,山川百泉踊,雨下降。’《礼记·月令》:'仲秋行春令,则秋雨不降,草木生荣,国乃有大恐。’和《八气五味》前文以'甘露’代称'时雨’,则此'白露’似即指秋雨,秋分后的'寒露’当可推测是从'白露’分化而来,正如春分前后的'雨水’和'谷雨’的分化类似。[26]因此现在的各种《诗经》各种译注类通俗读本将“白露”解读为露珠恐皆不确。雨水是否会结霜取决于地表温度,孔疏因“白露为霜”即言:“九月寒露节,霜降九月中。白霜凝戾为霜,然后岁事成,谓八月、九月葭成苇,可以为曲簿充岁事也。《七月》云:'八月萑苇。’则八月苇已成。此云白露为霜,然后岁事成者,以其霜降草乃成,举霜为言耳。其实白露初降,已任用矣。此以霜降物成,喻得礼则国兴。下章'未晞’、'未已’,言其未为霜则物不成,喻未得礼则国不兴。此诗主刺未能用周礼,故先言得礼则兴,后言无礼不兴,所以倒也。”但既然结霜取决于地表温度,则因“霜降九月中”就指《蒹葭》诗的成文背景在九月显然脱离实际,《晏子春秋·内篇谏下·景公猎休坐地晏子席而谏》:“晏子后至,左右灭葭而席。”《列女传·楚老莱妻》:“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葭墙蓬室,木床蓍席,衣缊食菽,垦山播种。”《艺文类聚》卷六十九引《汝南先贤传》曰:“郑敬以蒹葭为席,常随杞柳之阴。”也皆可证所谓“白露初降,已任用矣。霜降物成,喻得礼则国兴”只是牵强附会式的解说,清代魏源《诗古微·秦风答问》即径言“《毛传》反下章'白露凝戾为霜,然后岁事成’,兴“国家待礼然后兴’。然则下章“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又何以取兴乎?”但《诗古微》所言“知诗以霜兴肃杀,非兴礼教。”恐也不确,笔者认为,露、虑为铎鱼谐声,《释文·释天》:“露,虑也,覆虑物也。”《易传·系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管子·明法》:“百虑其家,不一图国。”《韩非子·有度》:“百虑私家之便,不一图主之国。”皆先秦“百虑”辞例。《蒹葭》诗中的“白露”很可能即是谐音“百虑”,“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盖皆是谐音喻指秦国国政纷繁,百虑未得到治理。

所胃(謂)(殹)人,才(在)水之(溦)〔一〕。

  整理者注〔一〇〕:“才水之:《毛诗》作「在水之湄」」,从「水」,「𡵂」声,「溦」之异体。《说文·水部》:「溦,小雨也从水,微省声。」「」「湄」音近可通。《上博七·武》简二「(逾)堂𢼸」,「𢼸」读为「楣」,是其证。[27]其所引“《上博七·武》简二「(逾)堂𢼸」,「𢼸」读为「楣」,是其证。”的释读实际上是存在争议的,如上博七原整理注就认为“𢼸,其义与阶略同。[28]所以除非别有版本可以证明上博七《武王践阼》的“𢼸”确当读为“楣”,否则《蒹葭》整理者所注实不能成证。“」「湄」音近可通”,传世文献多见,如《经典释文·尔雅音义·释水》:“溦,本又作湄。”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五:“青溦,无悲反,《通俗文》:'物伤湿曰溦。’《律文》作湄、䴢二形,非字体也。”这都是确定无疑的“」「湄」音近可通”例,整理者不引这些内容,却另引并未成证之说,不知何故。

朔(遡)韋(洄)從之,道𠭯〓(阻且)薺(躋)〔一一〕。朔(遡)韋(洄)從之,道【册九】〔𠭯〓(阻且)又(右)朔(遡)韋(洄)〕從之〔一二〕,(宛)才(在)水之(中)(沚)〔一三〕。

  整理者注〔一一〕:“道𠭯〓荠:《毛诗》作「道阻且跻」。「跻」,《释文》:「本又作。」「荠」「跻」「」谐声可通。[29]由安大简作“”而《毛诗》作“”来看,《诗经》原始版本中此字很可能仅是作“齐”。对于“”字,毛传言:“跻,升也。”郑笺云:“升者,言其难至,如升阪。”但由“升”引申出“难至”明显很牵强,笔者认为,齐、次相通[30],故“”或可考虑当读为“𨀥”,字又作“趑”,《说文·走部》:“趑,趑趄,行不进也。从走次声。”《类篇·足部》:“𨀥,千咨切,趑趄,行不进也。趑或从足。”《广雅·释训》:“𨒮雎,难行也。”王念孙《疏证》:“《说文》:「趑趄,行不进也。」《夬》九四:「其行次且」,释文:「次,本亦作趑,或作𨀥,郑作趀。且,本亦作趄,或作跙。王肃云:『趑趄,行止之碍也。』」并与「趑雎」同。”次、阻皆有止义,《穆天子传》卷六:“三踊而行,五里而次。”郭璞注:“次,犹止也。”《吕氏春秋·知士》:“能自知人,故非之弗为阻。”高诱注:“阻,止也。”故从足的“𨀥跙”得以引申出难行而止、行不进义,读为“𨀥”的“”由此即可理解为难行。

  整理者注〔一二〕:“道〔𠭯〓又,朔韦〕从之:「从」字上端竹简残缺,《毛诗》此处有「阻且右,遡游」五字。根据每支简字数,此处可容大约五字参照《毛诗》「道」字上应为「宛在水中坻」,按照简本则应为「宛在水之中坻」。其后为《毛诗》第三章「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等句简本《蒹葭》缺第二章最后一句和第三章前五句,是抄者疏漏,还是所据原抄本问题,不得而知。[31]由这个缺失情况来看,很可能安大简所据原抄本并不是每简三十八字左右,而是每简约二十六字,此处可能遗失一简,而抄者不查,以为全篇完整,所以才抄成现在的情况。《太平御览》卷七十一引《诗》曰:“遡洄從之,宛在水中沚。”明代陈第《毛诗古音考》卷二引《蒹葭》同,由此可见传世《诗经》古本或尚有类似安大简作“遡洄”而与《毛诗》“遡游”不同的版本。对于安大简缺失部分中的“右”字,毛传言:“右,出其右也。”郑玄以如此理解不能和前文“长”、“跻”相应,故认为是引申为“右者,言其迂回也。”然而“右”字并无“迂回”义,因此闻一多《诗经通义》转而提出“右”读为“周”,言“《唐·有杕之杜》'生于道周’,《韩诗》:'周,右也。’周训右,右亦训周,周有曲义,遡洄而行,故道阻而曲也。[32]但“周”不是上声字,无法与“已”、“涘”、“沚”相协,故所说仍不确。笔者认为,《蒹葭》此处实际上就当按毛传所言“出其右”理解。如前文解析内容的分析,《蒹葭》最可能是秦穆公时诗,则自雍城可逆流上溯的名川,值得考虑的就只有汧、渭二水而已,自雍城出而溯汧、渭,必然是“出其右”,故“道阻且右”才与“道阻且长”、“道阻且跻”并言。

  整理者注〔一三〕:“才水之:《毛诗》作「宛在水中沚」。「」,「之」「止」皆声。「」「沚」谐声可通。[33]如安大简这样从宀从一从中的“”字形,又见于江陵天星观楚简、荆门包山楚简、清华简一《尹诰》,故这样的写法大致流行于公元前340年至公元前316年左右,据黄德宽先生《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概述》介绍,安大简“为了科学检测这批资料的年代,我们选取空白竹简、竹笥残片和漆片等3 种样品,委托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进行了14C 检测;同时,截取有字简的空白部分,由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湖北省荆州文物保护中心进行了化学分析检测。根据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检测结果,加速器质谱(AMS)14C测试经树轮校正后的年代是距今(1950年)约2280年。[34]是安大简约抄写于公元前330年左右,属战国后期前段,正在前面提到的江陵天星观楚简和荆门包山楚简之间。由此也可推知,清华简《尹诰》的抄写时间有可能是清华简各篇中较早的。从之从止的“”字形写法于安大简中仅见于《秦风》的《蒹葭》篇,其他各篇则皆书为“止”,很可能说明抄手所抄底本也是作“止”,《蒹葭》此处书作从之从止盖只是抄手偶然所为。



[1]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6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3]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5/07/16/264,2015年7月16日。

[4]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6/07/03/345,2016年7月3日。

[5]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6]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1/01/01/247,2011年1月1日。

[7]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8]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8/12/09/692/,2018年12月9日。

[9]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20/01/26/899/,2020年1月26日。

[10] 《诗经今注》第16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

[11]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20/09/09/1064/,2020年9月9日。

[12]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3]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4]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20/01/26/899/,2020年1月26日。

[15]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6] 《古字通假会典》第901页“徂与阻”条,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7月。

[17] 《古字通假会典》第532页“夷与游”条,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7月。

[18] 《古字通假会典》第539页“犂与留”条,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7月。

[19] 《古字通假会典》第487页“翳与搜”条,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7月。

[20]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20/08/24/1059/,2020年8月24日。

[21]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2]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3]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6/07/03/345/,2016年7月3日。

[24]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9/10/01/802/,2019年10月1日。

[25]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6]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9/07/24/756/,2019年7月24日。

[27]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8]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七》第1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

[29]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30] 《古字通假会典》第579页“齐与茨”条,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7月。

[31]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32] 《闻一多全集04 诗经编下》第286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

[33]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08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34] 《文物》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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