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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苏峰作品 | 两生一事三痴人

 梅雨墨香 20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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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于无;出,生于入。

这互生的两岸之间横着一个“痴”。

“痴”是独木桥。

桥下是云幽雾晦的万丈深谷。过桥人不需要誓言亢亢的勇。需要的,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的痴。

非痴入不计利益的“无”,不可出举世罕见的“有”。

世间痴者,用生命为馨香的浇祭,以期无限走近心中至圣的殿堂。

一人一生为一事而痴,是独乐;两人一生为一事而痴,是知音;三人两世为一事而痴,是传奇。

传奇是留给后人仰望的丰碑和光照。

庚子年秋,我以肃穆之心靠近、仰望。

云烟已敛的中年,才能抵达生命深沉的境地,才能听懂响彻云霄、穿越时空的金石之音。

1

民国23年(1934年),中华风雨飘摇。

一批古籍在北平引发抢购。书品纸质优良,装璜考究,古色古香,极其雅观。

次年,这批古籍以“池东书库藏书”、“信芳阁家藏集”等名称影印出版,在学术界一度引起轰动。

中国民间不乏藏书世家,但与浙江范钦所建“天一阁”齐名的唯有江北“池东阁”。人称“江北藏书第一家”。

“天一阁”藏书以地方志、政书、实录、历科试士录为主。“池东阁”以历代别集最为丰富。书多宋元善本,名刻、珍本、绝版皆有所藏;唐、宋、元、明书画名迹亦多。

“池东阁”第一代主人是晚清王相(1789-1852),江苏宿迁人,苏北一带著名的诗歌领袖人物。

宿迁,古称下相——楚霸王项羽的故乡。

向西北200公里左右,是项羽的对手刘邦故里,东南100余公里不但生活过军事奇才韩信,还有开国总理周恩来。他们宏阔的胸襟就生发于这片渊长厚重的土地。此处从不乏睥睨天下的英雄气,坦坦荡荡的高古情。

王相祖上出自山东琅琊王氏名门望族,累世藏书,王相尤嗜古籍及金石书画,收藏益富。他善诗文,鄙仕禄,工书法、精鉴赏,血液里奔涌着名士的潇洒。

他选辑的清初到嘉庆年间的300家诗歌文集《信芳阁诗汇》,是一部清代诗选巨著。此外更耗资巨万校勘、选辑、出版前人及同时代人著作,尤以《砚史》刻版著名,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冥冥之中,应该是注定由他演绎一段薪火相承,可歌可泣的传奇。不论道德人格,学识素养、家族财力、勘版经验,他无一不备。同时代里应该无人比他更适合,否则上苍不会让他担此重任。

这个传奇在他多方搜罗,辗转购得“扬州八怪”之首的高凤翰《砚史》孤本原册后悄悄拉开了帷幕。

高凤翰精于诗词书画、制印,尤于制砚成绩斐然。他性情豪爽,一生坎坷。十年薄吏,二次冤狱,晚景凄凉,饿死胶州。

55岁时右手病废,以坚强毅力改左手创作。自制一印曰“一臂思扛鼎”,着实让人感佩!郑板桥赞他“后病废,用左臂,书画更奇”。

他九岁学印篆,一生痴爱,蓄砚一千多方。取其精品,制茗撰记,自行镌刻,拓出砚图。右手病废后,还以左手铭砚7方,其对艺术之痴,可想而知。后汇成《砚史》四大册,是集金石、书画、诗文为一体的艺术珍品。

王相于高凤翰去世40年后诞生。他对高的风骨涵养、道德文章,艺术造诣极其钦佩。重金得到《砚史》孤本原册后爱不释手,认定它是中华艺术史的瑰宝,理应千古流传。

他说:“藏之则人莫能睹,脱散失则无别本”。决定摩刻上石“拓千百本,以公诸斯世”。

我翻阅材料至此,忍不住拍案赞叹:非儒家之济世情怀,不可能有“为往圣继绝学”的自觉担当;非道家之心向太玄,不可能有耽于精神丰满的恬澹;非魏晋之风流人格,不可能有“无滞于物”的超脱;非深厚之学识素养,不可能有此精准的鉴赏力。

除此之外,他还得有至情之痴。否则,隔着苍茫的时空,遥远的地理,不可能读懂高凤翰深情倾注的作品,不可能理解另一个痴人的心声,不可能耗巨资摩刻而不悔。

现在诸事已备,还差另一个痴人以生命为浇祭,纵身一跃,完成这自觉自愿,为中华文明薪火传承的荡气回肠。

2

展厅位于宿城区文化馆深处。

初秋的晨风微凉,正宜人清醒。

我第一次来,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找到。倒也不急,反觉应景。想见世间珍物,哪有不山重水复转几遭的?

王相请苏州太仓王子若等人摩刻的120余幅《高凤翰砚史》拓片,不也2019年才回到它的诞生地—宿迁吗?它在外整整漂泊了170年。

展厅高大素雅,灰墨色拓片静谧地悬挂,空间流溢着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我在这一幅幅拓片前静静观摩,依依流连。

砚石千姿百态。或玲珑如珮、或浑厚苍朴、或饰流云涌浪、或素面天然,种种不一。高凤翰晚年自述说:老有童心耽弄石。是呀,这些拓片的真身都是曾让他痴绝之物啊!

砚铭、题跋的字体和内容根据砚台的质地和形状而不同。或篆隶或行草,长短不一,参差有致。飘逸者有,端庄者有,豪放者有,清秀者有,气象万千。后世评价它们是高凤翰的“书法精品专集”。

这一幅一幅的只是拓片吗?不,不是!是三位痴者留给这世间生动的姿态,深情的吟唱!似乎仍不是!因这还不足以表达我心灵深处霎那的悸动与震撼。

是活生生的人!对,是三位活生生的热忱痴人!他们苍老疲惫,又满怀期翼地看着我们。希望后人可以读懂他们的心声,读懂这将诗、书、画、印、砚熔铸于一炉的艺术之美,读懂他们对中华灿烂文化薪火传承的自觉自愿,并渴望后世人接过火把,永不熄灭地传下去。

我在心里鞠躬致敬。虽然太渺小,但会努力解读。

这拓片真身是一块又一块精美的砚台。砚台前,高凤翰在细细端详,春风秋凉里,夜雨飞雪时,他喜乐地、痴迷地品读着每一块砚石的性格。

它们是有生命的,那纹理、形状、质地就是石头在人间的游历,是它们对人类要讲述的遥远故事。那些故事很可能远在鸿蒙初辟。

他一遍又一遍良久睇视。某一日,他又与一块砚石痴痴对坐,恍然间,心中浪涛隐现,天高地远。他懂了,懂这块砚石的心意了。兴奋之中,瞬时起身,挥毫泼墨,笔走烟云,写下两纵行隶书大字:

墨乡磅礴,天空海阔。

写完后,依然激情澎湃,又忍不住行书七绝一首:

芙蓉腻掌小磨砻,

柳七郎歌小月风。

何似澄泥炼老骨,

铜琶铁拍唱江东。

我在《砚史》摩本第三十九图前忍不住会心一笑。当此际,凤翰先生何其豪迈?何其得意?纵上古羲皇人,其乐也不过如此!

王相先生呢?他当然是彻底读懂了高凤翰的痴和悟,并遏制不住对全本《砚史》的珍爱,四处寻觅能摩刻的高手。

可是谈何容易?摩刻者不仅要有精湛的镌刻技艺,更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脱俗的审美品味,精益求精的艺术态度。唯如此,才有可能走进高凤翰,刀下才有骨之力,神之清。那一点一撇一捺,都凝聚着创作者以往积蕴的力量,是他内心的运动呈现。

高凤翰各方艺术修为已至极高境界,谁能得其神韵呢?

据载,王相“历试江浙名手,无当意者”。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他内心越来越急切,难道当世无人可摩刻吗?这艺术珍品必得永成孤品?直到他获悉南昌万廉山(即周恩来舅父万立钰的曾祖)家的《缩刻百汉碑砚》出自苏州太仓人王子若之手,刻工极精,与汉碑原貌无甚差异后才长吁一口气。

“千呼万唤始出来”。来了就好!

他不认识王子若,颇为辗转后才于道光十八年(1838)下半年聘请王子若摩刻砚史。至此,三位相隔两世的痴人终于聚齐。

晚清的大地上也因《砚史》而演绎了一出伯牙绝弦般的深厚友谊。

3

王子若,清初著名画家王原祁的五世孙。画承家学,学书与当朝名家包世臣,工诗文金石篆刻,并擅医道。他14岁时父亲去世,又无兄弟可依,家中甚是清贫。因生活所迫,他寓居于苏州东美巷一所出租屋,靠书画篆刻及行医维持全家生活,放在今天,就是租房开了间工作室。

文人相知,从来都是与双方道德文章、艺术素养的相互欣赏有关,贫富贵贱关系不大。二王也是如此。

王相为人慷慨豪爽,子若穷而不失高贵人格。他们虽未谋面,但通过彼此书画作品已然互相倾慕,深深信任。

据二人1838年至1841年的13封信可以得知他们在摩刻《砚史》过程中结下了深情厚谊。

王相体谅子若家中贫困,经济上源源不断接济他,使其无后顾之忧。王子若感佩王相的好古爱士和知遇之恩,以生命为代价不负王相摩刻砚史的重托。

王相原拟用青石摩刻,但王子若以多年丰富经验建议用蠖村石。青石固然持之久远,但石质脆硬,不宜摩刻。蠖村石质地细嫩、易于用刀,可以神似。为了保证摩刻质量,优质蠖村石虽已较珍贵,他仍建议用此石。王相求精不惜费,也深深信任子若专业判断,接受了他的建议。

接受任务后,王子若谢绝他业,自加压力,全心全意,有计划地开始摩刻。砚石复杂的,半个多月可以完成;简单一点的也要近十天。

王相助手,外甥钱侍辰在《校勘砚史笔记》中记述王子若摩刻工序时说:“必先将原册熟读数十遍,穷其底理,每摩一图,仍需反复审视,谛观良久,宛然一砚置于几上。细思南阜当日若何经营,若何奏刀,此时凝思默会,情往神来……”。

我将这段话细细琢磨,眼前如现王子若清癯专注的模样。高凤翰读石,他读高凤翰如何读石,我读他如何读高凤翰读石。

他家学渊源,又是金石篆刻高手,自然深知高凤翰砚史拓片的珍贵。他日夜以继,只求竭尽所能完成这有历史意义的文化重托,该何等用心良苦,殚精竭虑?以草木血肉之躯,力攻金石无情之事,如何不病?

为了把握摩刻细节,王子若与王相多番通信商讨,甚至打算移家宿迁,和王相为邻,但因种种羁绊,终未成行。

1839年正月十日,即接受任务大半年后,王子若去信提出要到宿迁和王相见面详谈,然而3月其母病重,4月其母已逝。老人家也是深明大义,重诺守信之人,垂危之际仍嘱托王子若:认真摩刻,忠人之托。催其尽快回到寓所刻石。

为了报答王相知遇之恩,早日完成摩刻,他侍奉母亲养病期间也不停工。有时一干就是一个通宵。寒夜太冷,他就点上蜡烛,四周围上火盆以取暖。昏暗的油灯下,冰冷的夜气里,子若的气血一点一点被金石吸附了。

母亲葬事时,他强忍悲痛,在苏寓刻石,一应事项皆拜托老家中子侄辈料理。材料记载“至廿五日完刻,十三至十六石拓样都毕,方料理扶柩回娄之事。”

王相视若生命,重金购得的《高凤翰砚史》原册在王子若处,他多次回信保证安全,说:“原册在弟处,寝食与俱,万无遗失”。

回乡葬母,也“藏于家中至妥至当处,必不稍有失误,请勿系念”。

其母逝后,更多遭际接踵而至。因为常年生活压力,大耗心血的高强度工作,他自己已患有“吐血之疾”,且日渐加重。母逝不足两年,他唯一幼子又“陡患惊风”,突然夭折,而他前一个儿子也是少年夭亡。

对于一个擅医者而言,这是摧心之锥痛。

学医了又怎样?还是救不了亲人的命!

灾难以压顶之势频频重击,王子若自知如风中残烛,命不久矣,念及王相殷殷期盼,忍不住叹道:朝竣工,夕死可矣。

他感念王相的高尚人格和彼此深情厚谊,多次在信中表达了知己之情,曾打算剔选摩刻剩下的石头,单独摩刻砚史中一块砚赠王相,并作铭道:

摩砚史砚摩砚史,我摩史砚尔摩史。

谁惊谁疑谁笑嗔?尔悲我叹南村喜。

万人海里今昔闻,两生一死三痴子。

王相接信后眉批道:“千里往复,如响之应,子若遂引以为己任。自谓两人之交,坚逾金石矣!”

然而王子若已经油尽灯枯,无力完成全部。1841年4月15日不幸去世了。

王子若临死前,把四年间已刻的51石和《砚史》原册,交王相好友归还兄长,并附最后一封信,信中还有一借券,意为:前接纹银百两,但因生活窘迫提前支付了大部分,只能还二十两,更不能完成摩刻任务了!只好附借条一张,他不以自己生死为念,却深愧失信,没有完成重托!

王相接到王子若堂弟函告其兄的去世信件后,悲痛不已,热泪纵横。提笔在此信眉批道:“此书一到,仆心灰念绝,即玉亦挥去,尚何有于石?”又道:“子若之亡,广陵散绝矣!恐来者纵有子若之技,亦无子若之志。”

王子若去世后,王相心灰意冷。甚至无意再找人摩刻。

五年后,他才托金石篆刻名家吴熙载摩刻《砚史》后半部。吴和子若同师包世臣。但吴忙于“校勘经史者,无虚日”,仅将子若已经摩刻但没刻完的一些砚石完工了,其余的委托扬州刻工用枣木版来摩刻,短短一年就草草完成。刻工不解文意,竟有错讹,遑论神韵?

王子若的摩刻宛如半部《红楼梦》,让后人不胜遗憾。他生前虽不出名,但王子若三个字将随《砚史》永垂青册了!

王相接到后半部摩刻后,大失所望。但年事已高,精力财力都不如前,无力找人再刻,也只能勉强如此,后期弥补一二了。

从1838到1849,砚史摩刻历十余年才全部完成。此时距高凤翰去世整整100年。

高凤翰若有知,也当含泪对这两位后世知己深深一拜吧?

砚史,让他们时空相距甚远的“三痴”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段凄美故事。

4

三痴子的故事讲完了,池东阁的故事还没有完。

王相去世后,池东书库在其子孙主持下一直维持运转,抗战前夕,池东阁十余房间藏书充栋。

因日本文化特务觊觎王氏藏书,屡次到王家索购。王家不愿家族累世收藏流落外邦,遂将部分藏书转让给琉璃厂遥雅斋,从而引发北平文化界的抢购。

至于余下藏书,宿迁当地流传:王氏后人将它们隐砌于一栋房子的夹层内,以期保存于乱世,待国家安宁时再取出。

1938年日寇侵占宿迁,王家大院被日军强征为指挥部。日军知道王家藏书丰厚,自然想法索要,但始终不得。

在这历史的关键节点里,另一个王圆箓现身了。确切的说,他远远不及王道士。毕竟王圆箓曾努力保护过敦煌莫高窟文献,只是受限于学识和时代,才被斯坦因所迷惑,所得钱财也不曾用于个人享受。

我们不知这个人姓名和具体细节。但宿迁民间冠他以“出卖者”。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是为了私利而向日军出卖了王氏藏书处。

只知道他的身份是当时为王家砌墙藏书者之一。

日军大喜,寻得藏书后带很多回日本。

不幸中之大幸是他们嫌砚石刻版太重,没有带。今天的我们看见这劫后余生的拓片时,如何不百感交集?

池东阁在历史的跌宕里已经片瓦不存,凭吊无痕了,心中不免遗憾。但断瓦颓垣又能代表什么?世间留不得,皆是有形物。重要的是先贤精神,是一腔热血痴气,而不是固守一楼一阁的刻舟求剑。

我们追思先贤,是为了弘扬这浩然正气,做薪火传承者。虽不能如伟丈夫,纵身一跃,助祭烈焰,但嚣嚣嚷嚷的今天,财富至上的今天,无比焦灼忧虑、攀比浮躁的今天,我们更需要静下来。我们需要踏踏实实地听一听前辈的语重心长,踏踏实实地扪心自省。

人生充满不可知的意外,我们不可不识淡泊,淡泊方能无滞于物,心境安宁,才知道如何处贫穷,如何处富贵。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世间悲喜本就瞬息变幻的呀,不是吗?

我躬身而退,再次致敬三位先贤。

愿这拓本和无数艺术瑰宝世代永存。保存的不仅仅是有形物,而是有凭证告诉后人,你生活的这片伟大土地饱含深情,一个重情重义的古老民族,四千多年来,一直在血与泪里,火与水里,踉跄而坚韧地奔跑着……


作者简介:苏峰,江苏宿迁市作协会员,宿城区作协理事。有文章发表于《青年文学家》《鸭绿江》《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中国诗人》《连云港文学》《散文选刊·下半月》《中华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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