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栋现代夯土示范农宅。受访者供图 摘要：至今，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居住在不同形式的土房子里。在2010年前后，住建部统计，这一数据在中国至少是6000万。土房子遍及中国的闭塞农村，从华南到高原地带，在新疆，整座喀什古城都是生土建筑。 在建筑学教科书里，土房子冬暖夏凉，生态环保。实际上，城镇化加速了土房子的消失，在村民认知中，砖瓦房才代表现代化的生活，不过那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有一个人试图改变这样的观念。 2004年，在甘肃省的毛寺村，建筑学硕士穆钧建起了一栋现代化的土房子。至今，他已是北京建筑大学教授，是国际生土建筑领域的知名专家。他与他的同事们在中国17个省的乡村地区培训了大量施工队，营造了200多栋现代化的生土示范房，得到了住建部村镇建设司的大力推广。 他们延用了传统工艺，结合了欧洲技术，研究中国不同地区的生土构造。使用了现代化的气动夯锤，又发明了新型模板，手把手教会村民施工，在审美、抗震、防水、耐久等土房子的缺点方面有巨大提升。房屋造价也由一平米600元，降到后来的300元，如果村民会木工，则只要150元，这是混凝土建筑成本的十分之一。他们还根据乡村实际情况，修建了大量的桥，各具特色，与村民结下了友谊。 穆钧建第一个土房子时就在窑洞里住了一年。十七年来，他和他的学生常年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的努力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村民的生活环境，特别是贫困地区。多年风吹日晒，穆钧皮肤黝黑，他谈吐淳朴，他介绍自己的工作时说：“我就是在农村造土房子”。 文 |古欣 编辑 |龚龙飞 以下是穆钧的口述： 和“鸟巢”一同拿奖 上学时候，老师总说生土房子是绿色建筑，冬暖夏凉，节能环保，读研时我跟着硕士导师在黄土高原跑了许多农村，发现村里没人愿意住土房子，大家都把土房子拆了，然后盖砖瓦房。后来我读博的时候，方向是绿色建筑，博士导师问我你想研究什么？我说了我想研究这些土房子该怎么办。他就给了我一个慈善项目，到甘肃庆阳的一个贫困村建一所希望小学。 那个村子叫毛寺村。我和夯土的缘分就是那时候结下的。当时那里新建的学校都是砖房，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我就考虑，怎么能建一个经济实用又节能环保的学校。我把所有可能实现目标的技术做了系统的研究后，发现有一种技术，只花一点点钱，甚至是不花钱，就可以让冬天室内温度提升很多。这就是当地传统建造技术，用土来盖房子。 这个学校最后就是这么设计的。为了造土房子，我在村里面整整住了一年，发动当地的工匠一起盖房，平时就在窑洞里同吃同住。大部分材料就地取，少量的水泥或者其他的防水材料会从外地买。整个学校建完之后，我也从农民工匠身上学到很多传统建造技术。  建成后的毛寺生态实验小学。受访者供图 学校建成后冬天不用烧煤，因为是夯土墙，保温性能很好，教室依靠室内人体自然散热，就有充足的热源。这个项目后来得了许多奖，包括英国皇家建筑学会奖，当年和“鸟巢”一起得的。 后来我们发现这个村还有一个情况，当地一条大河把村子一劈两半，他们原来的桥是独木桥，大水一来就冲走了。那么即便学校建成，学生怎么过河也是问题，我的导师说，不然我们就再帮他们建座桥吧，我们就帮他们设计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桥。 村里原先的独木桥是用玉米秆编织成筐，把石头栽在筐里，再把筐扣到水里，当作桥墩。同时再找一些树干放到桥墩上当作桥干。我们就模仿原来的方式，用镀锌网箱替换原来的玉米秆，里面栽上石头，上面再架上桥架，然后再加上铸胶板，这个桥就修好了。原理跟原先一样，耐久性与防洪能力都要好的多。这样村民既能通过自己的人力很容易地把桥盖起来，同时又解决了原来的很多问题。 这个造桥的项目，我是项目统筹。当时我在香港读博，发动了来自香港和内陆的总共60个学生，60个人冲到村里，跟村民一起就靠人力把这个桥给建成，总共用了6天的时间。这种开创了发动学生到农村帮忙建造的公益，当时还不多。   毛寺村的无止桥。受访者供图 无止桥 整个募集资金到造桥的过程，TVB给我们拍了一个纪录片，在香港一档节目播出。新世界集团的执行董事纪文凤，现在是我们基金会的核心大脑，她当时看到节目，就鼓励我们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把这个事情正式化。纪文凤把我们介绍给当时的住建部副部长仇宝清。在他们的支持下，2007年，我们就在香港正式成立了无止桥慈善基金，我们的核心目的是让香港的学生跟内陆的学生联合起来，在老师带领下，用专业所长帮村民改善他们生活条件。 我们也很注重这个过程的教育性，我们的模式是发动香港和内陆的高校，让两地的高校共同组成志愿者团队，再一起到贫困地区，包括从一开始的调研，再到最后的建造，整个都是由学生自己组织，老师提供专业指导。     甘肃天水大滩村的无止桥。受访者供图 基金会成立初期，大量的工作是帮贫困地区的村民修桥，因为在过去的年代，乡村的建设经费并不多。要修一座大桥实际上反而容易，国家有相关的配套政策，经费也比较多。恰恰是村与村之间的这种小桥，特别难找钱，地方政府也缺少资金。当时住建部向全国下发通知，说大家可以把这样的造桥需求发出来，我们收到了一堆需求。 基金会成立第二年就碰到了汶川地震，我们去了甘肃天水的一个回族村，他们所有房子都是土房子，只有一栋房子特别好，那就是他们的清真寺。但是地震把村子都破坏完了。 村民有信仰，人也特别淳朴，我们去的第一天在那干活，许多人在旁边看着，看了一天他们就明白了我们在干什么。接下来一天正下小雨，村支书说大家一块来帮忙吧，村民就全上了，我们把雨衣给他们，他们也不要，最后浑身都是湿的，这个桥就这么修好。 后来我看村里的路都是烂泥路，就问村支书要不要帮忙，需要多少钱。这些年我见过一些贫困村的情况，开口十万、三十万都有，没想到那个村支书特别认真说要回去算一算。他回去算了一夜，第二天告诉我们，修路需要的沙子、石子河里都有，村里的劳动力也是现成的，就是把沙石从河里挖出来需要机械设备，最后算出来总共只要两万的设备钱。 看到他们那么朴实，我们也很感动，当场我们基金会的一个发起人就说这钱我出了。村支书特别激动，后来我们走的时候，全村人把我们送出来，好多小孩都哭成一片，这个项目也是我们特别难忘的一个项目。 2010年，在云南丽江北面一个叫石头城的小村，原来拱桥被大水冲了。我们发动重庆交通大学的学生志愿者去帮忙，当时桥梁专业有一个研究生，他像我一样一直待在村里，带着村民把拱桥修好。现在这个学生已经留校当了老师。  在演讲中的穆钧。受访者供图 实际上，这个过程的意义不只是扶贫，它对建筑学的学生特别重要。真正只有到了现场，一个建筑专业的学生才知道什么叫做建造，什么叫设计，它不仅仅是从前学的那些纸上谈兵。 我们造桥还有些有意思的小故事。在云南红河那个地方，哈尼族的梯田特别有名，但是交通太差劲，车只能通到乡镇，再要到村里就要走一个小时。常规的建材很难运进去，后来我们跟奥尔纳公司合作，他们帮忙把桥设计成可以拆装的小组件，运进村里再组装起来。 我们造桥的时候发现很多地方需要的只是跨度一点点大的桥，往往就是这样的桥比较难解决，要钱咋申请？没钱建不起来，我们就琢磨了一下，发现各地都有废旧汽车回收站，很多汽车车架质感相当好，回炉挺可惜的，就想到这个车架是不是可以拿来用用。后来在丽江玉龙县，我们就做了个示范，把车架买回来，直接架上去，再用金属条漆成红色，做点装饰。这样车架不到一万，整座桥两三万就解决了。  利用废旧车架建成的云南丽江拉巴支村无止桥。受访者供图
基金会还有一条线的工作跟造房有关。 之前造毛寺村小学时，我把传统东西发掘出来就用了，在技术层面并没有太多的提升。博士毕业后，我去参加了国际生土建筑大师Martin Rauch开设的生土工作坊，在那里认识了国际生土建筑中心的专家，国外这几十年的研究已经形成了很完备的生土建造技术体系。这些专家听说我们在农村做的事很感动，就提出可以帮助我们。 当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村镇司也特别支持我们开展更为系统的研究与示范，改变乡村对于土房子的认识误区。从哪里开始呢？后来我们想还是回到黄土高原，那里生态环境极其恶劣，如果有办法能在这么困难的地方开展起来，那么这个技术推广到全国其他地方就不是问题。 中国传统的生土建造技术实际有一些缺陷需要系统革新。举个简单例子，黄土高原的村民盖房子，把土挖出来后直接就用，但这种土壤中粒径小于0.02毫米的粉粒特别多，这样的粉粒不具粘性，水一来它就被冲走了。黄土高原大量流失的水土都是这样的。这样的土盖出的房子不结实，国外很多研究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法国那边专门给我们派了几个刚毕业的研究生教我们一些基本材料的原理。为了改良土壤的强度，在生土里面掺入一定的沙子和石子，这些沙子和石子就是骨料，让土的构成像混凝土的构成一样，然后再用气动夯锤机械夯筑，强度就能跟砖墙差不多，同时，防水性能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但是国外的这套东西都是建立在非常发达的工业体系之上，没办法直接搬到中国农村。我在欧洲看到的那些设备在国内从前没见过，气动夯锤也是一个卖700欧元，很贵。我就想，从哪儿能弄这些设备呢？后来我每次都要感谢马云，因为我用英文的阿里巴巴搜，发现欧洲的这些设备都是中国代工的，所以最后在国内很轻松地找到需要的所有东西，而且比国外便宜得多。 最大的问题在于模板，法国那套技术用的是铝镁合金模版，轻、强度高、价格是国内模板的五倍，我们用不起。但中国传统的模板不结实，顶不住更强的夯击，所以必须得发明一种新的模板，耐久性要好、材料也要县城或是乡镇能买到。后来我们用最常规的竹胶板和型钢设计了一套模板。可以自由拼装成一字型、T型、L型，方便村民夯击不同形状的墙。  新型夯土现场试验工作营。受访者供图 成本每平米300元，抗震8.5度 在甘肃会宁，我们先盖了一个试验房，里面有构造柱、有梁，囊括了一个房子需要的所有关键环节、构造。过程中也邀请村民一起来操作，他们三两下就上手了。我们的好搭档周铁刚老师专门做振动台模拟实验，用来检测房子抗震性，发现这种结合现代技术的房子抗震性很好，能满足8.5度抗震设防烈度的需要，这样我们就把传统经验和现代建造结合，形成了一个适合夯土技术的建造体系。 2012年，我们让村民们推荐一家困难户，给他盖一个示范房，这个房子看起来其貌不扬，因为我不敢做太多设计。我们必须要用村民习惯的方式和形式来盖这个房子，这样的话出来这个造价才客观。建完之后（我们感觉）成本还不错，一平米只有600多块钱。 我的三个学生为了盖这个房子，也在村里待了一年，条件非常艰苦，最初没有地方住，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就挤一个屋，中间拉道帘，住了一个月没办法洗澡，最后还是去县城开了个宾馆，女孩感慨终于可以洗上澡了。后来这个房子获得当年陕西省的优秀毕业设计的特等奖。 房子盖好以后，村里有6户人家刚好想翻新房子，就想用这个技术。我们就组织大家互相帮忙，最后房子盖好之后每平米的造价只有240到320元，因为他们每户只需要雇一两个木匠就可以了。住建部村镇司看到就觉得太好了。 2014年，我们也出了一本书（《新型夯土绿色民居建造技术指导图册》），来教大家怎么盖土房子。住建部经常带这本书在各地宣传，让我们在全国培训大会上讲课，后来我们在全国做了很多示范，包括甘肃定西、江西赣州、河北涿鹿、新疆喀什，还有贵州威宁、湖北十堰。 也存在一个问题，我们在全国十七个省差不多建了二百多栋示范房，住的人觉得好，但最后真要建房，选择自己盖这种房子的村民还是少数。因为村民实际上盖房子，会有一种他不是给自己盖，他是给别人看的心理。他们本能地会把眼光看向城里的房子，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土房子是落后的。 所有我们现在也尝试把夯土运用到更加高大上的设计里，这些年我们给商业楼盘设计过生土景观墙，参与设计洛阳二里头遗址博物馆，还在传统的福建土楼附近建了一个展示中心。这些都是生土建造。 做这些大型项目我们会把培训过的村民介绍给当地的施工队，一方面他们能把控中间的环节，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可以提高收益。现在他们已经形成一个合作社了，大概三四十人。我相信商业设计和大型公共建筑，可以推动生土真正地进入我们现代建筑的领域，让这种建筑语言的美被更广泛地接纳，这样反过来会对农村是最好的示范和带动。 这条路还有很远要走。土房子要推广，需要有人持续在地方宣传。我毕竟是做技术的，很多时候盖完房子没有精力再盯着后续。我知道有很多NGO也在帮村民建房子，我们也希望能和他们合作，如果需要我们，我们可以用公益的方式支持他们。 目前穆钧团队已在全国17个省及地区开展现代夯土示范与设计实践。 受访者供图 穆钧团队协助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利用现代夯土设计建造完成的洛阳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 受访者供 与C+Architects合作完成的“崖·餐厅”。受访者供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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